她刚在心里骂完一句,就有一只手从背后揽在了她腰间。
花深深一下觉得双膝发软,浑身无力,她软洋洋地偎向那人,叹着气闭上了眼睛。
郑愿总算赶到了。
老人睁开眼睛,先看了看玄铁指环,然后再看郑愿。
他的目光犀利如刀。
他的声音已十分平静:“我想这指环是你交给这位夫人的。”
郑愿淡然道:“一点不错。”
老人道:“口决呢?”
郑愿道:“自然也是由我口授。”
老人慢吞吞地道:“这么说,你完全可以代表刁昆仑?”
郑愿点头:“是。”
花深深吃了一惊:“刁昆仑?这个玄铁指环是刁昆仑给你的?”
郑愿道:“不错。”…
花深深怔了怔,道:“这里的人和刁昆仑是什么关系?”
郑愿悠然道:“这就一言难尽了。”
海姬当然也听说过刁昆仑,但也仅仅就是听说而已。
刁昆仑在江湖上,已不过是个典故,并且常常被讲故事的人忘记。
故事中的刁昆仑一向是个独往独来的人,好像役有什么门派,也没有什么弟子,朋友不多,仇人也少。
这样的人,的确不大容易被后人记住。
人们只是在历数前辈名家时,才有可能提起刁昆仑的名字,才记起若干年前,有个叫刁昆仑的人,不仅是个武学名家,还是玉器行中的一代宗师。
谁会想到,在这沙漠腹地的一片绿洲里,会有许多人牢记着刁昆仑,会有许多人认识刁昆仑的“遗物”呢?
郑愿所说的“一言难尽”的关系,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胡床上的老人忽然厉声道:“三年前你就该告诉我真相,三年前你就该放我出去!”
他的双手攥着毯角,枯瘠的手背和胳膊上青筋突兀,如交错盘结的树根。
郑愿冷冷道:“三十年之约,是你自己定的。要到明年七月初七,你才能期满脱身。”
老人双目中似都能喷出火来,声音也嘶哑得很厉害:
“当年刁老儿亲口说过,三十年之内,若见玄铁指环,可还老夫自由之身。”
郑愿颔首道:“他是跟我说过。”
老人愤怒地吼道:“三年前老夫殷勤待你,为你指点迷津。否则的话,你根本就不是那几条狐狸的对手。当时你为什么不说?当时你为什么不出示指环?”
郑愿缓缓道:“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你说!”
“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你昔年的罪孽实在太重。三十年牢羁之苦对你来说,已是最轻的处罚。这一点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哼!”
郑愿叹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依然不思悔改。你心中的怨恨始终役有消磨掉,你的杀气仍然很浓。”
老人傲然道:“不错。老夫将要重入中原,再闹地个天翻地覆!杀他个血流成河!”
好狂的口气!
这傲慢凶恶的老人是谁?
他和刁昆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如果是朋友,刁昆仑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大沙漠的腹地?
如果是仇敌,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枯守在这里等玄铁指环降临,而且一守就是三十年?
听他的口气,他该曾经是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曾拥有过庞大的势力,曾有过辉煌的岁月。他怎么可能将三十年光阴抛弃在这片方圆不过百步的海市蜃楼里?
难道刁昆仑在他身上,下了某种可怕的禁制,使他无法逃离?
难道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海姬不知道。
她忍不住看了看花深深,花深深眼中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郑愿一定知道,可这混小于以前怎么一点口风也没透过?
这小冤家心中,还埋藏着多少这样的秘密?
莫非他这次来狐狸窝的目的之一,就是还这老人以自由?
那么,他将指环交给她们,事先想必也早算定海市蜃楼中会发生什么事。
花深深恨得牙痒痒。
若非眼前身边有许多人,她真会扑过去好好咬他一口。
这混小子实在不是好人。
郑愿直视着老人的眼睛,沉声道:“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准备再多等三十年。”
老人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没有半点愉悦之意,所有的只是愤恨不平:
“你不敢!”
郑愿森然道:“我敢!”
老人道。:“刁昆仑虽然混透顶,但总算是个重诺守信的人。你既是他的弟子,就必须按章办事。”
郑愿冷冷一笑,悠然道:“我当然会释放你,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你记住,无论你到哪里,只要你敢为非作歹,我会立即再把你请到这里来安度晚年。”
老人嘿嘿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郑愿也笑,不置可否。
花深深忽然道:“敢问老人家高性大名?”
她的声音居然很柔和,她的眼中,也没有丝毫恶意,她显得很尊敬这个老人。
老人板着脸道:“你是谁?”
花深深道:“贱妾姓花,洛阳花家的。”
老人绷紧的睑一下舒展开了,语气一下也和缓了许多:“哦?,你是花德昭的女儿吧?”
花德昭是花老祖的真名,知道这一点的江湖后进们还真不太多。
花深深恭声道:“是。老人家是……?”
老人呵呵笑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老夫姓孟,孟扬。”
花深深惊讶:“鹰王?!”
海姬一怔之下,也惊讶起来:“鹰王孟扬?!”
鹰王!
鹰王孟扬!
这个枯瘦丑陋的老人,竟会是昔年名扬天下的鹰王美孟扬?!
知道朱争的人,就一定不会忘记徐州“鹰王”世家的孟扬。
就像知道韩信的人,就一定知道项羽一样,孟扬也是朱争的生死对头。
昔年朱争中原成名,第一战的对手就是当时飞扬跋扈、名满天下的“鹰王”孟扬。
那一战两败俱伤。
在随后的二十年间,他们决斗过十六次。每一次的结果都和上一战一样,谁也没能彻底打败对方。
每一次他们都伤得很重,每一次他们都活了下来,并开始为下一次决斗苦修苦练。
打败朱争,是孟扬毕生的愿望。
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抛弃了一切,包括他的财富。
他的“鹰王”招牌和家小。他跑遍了天南海北,为的是遍访名家,磨练自己的意志和武功。
他始终没有能成功。
或许有人会看不起孟扬的武功,看不起孟扬为人行事的方式,但绝对没有人敢嘲笑他那种坚韧不拔、鍥而不舍的顽强精神。
孟扬永远是一只雄鹰。
就算这只鹰已折足断翅,却仍然不屈不挠地向往着蓝天白云。
他从不屈服。
他也从不向阴谋诡计低头。他不愿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去对付朱争,他要赢得光明磊落。
只可惜他永远赢不了朱争。
是不是因为朱争的心中,不仅同样有坚韧不拔,鍥而不舍、光明磊落的精神,还有仁侠、还有善良呢?
孟扬是武士,真正的武士,朱争却是侠客。
这也许就是朱争和孟扬之间的区别吧!
孟扬放声大笑,声若洪钟:“哈哈……真想不到,武林中居然还有人记得老夫!哈哈,哈哈………”
泪水却已流下。
郑愿等他笑完了,才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我也应该告诉你。”
孟扬道:“你说。”
郑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朱争的徒弟。”
孟扬僵住。
他的脸色已在刹那间变成铁青。
白袍少年和绿饱少年眼睛倏地抬起,四道目光如利剑、如闪电般直射向郑愿。
没有愤怒、没有怨毒、没有恐惧,目光中所包含的,只有极度的震惊、怀疑和戒备。
他们三年前就认识郑愿,他们只是不知道郑愿是朱争的徒弟而且。他们虽原本就没有要和郑愿交朋友的意思,但也绝对不想和郑愿成为仇敌。
可现在他们已必须用“敌手”的眼光来看待郑愿。他们和郑愿已成为仇敌。
这仇恨是从上一辈传下来的。
他们既然继承了孟扬的武功衣钵,也就必须继承孟扬的恩怨情仇。
这,由不得他们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可以一代一代继承下去的。
包括姓氏、包括血缘、包括权势、包括地位、包括财富,也包括仇恨。
难以继承的,是恩情。
孟扬嘶声缓缓道:“好,很好,好极了。”
你说不出他面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似乎很愤怒,又似乎很欣慰;似乎很生气,又似乎松了口气;他好像是在叹息,又好像是在诅咒着什么。
郑愿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孟扬此刻的心情,但他可以猜到这个消息对孟扬心灵的震撼有多么强烈。
孟扬喃喃:“朱争,朱争!嘿嘿,三十年了,想不到,想不到我们还有机会决斗。”
他眼中的寒光越来越盛,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已越来越浓:“在哪里?朱争现在哪里?”
郑愿淡淡地道:“江南。”
孟扬道:“我要去江南,我要去找朱争决斗。看看究竟是他厉害,还是我狠!”
他忽然转头朝两个少年叱道:“送我去江南!”
只要朱争还没有死,孟扬就觉得这世界上还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机遇,他活着就还有意义。
然而,属于他和朱争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几步路。他必须尽快赶到江南。
现在他最害怕的事情并不是死,也不是战败,而是连决战的机会都没有。
他必须立即去江南。
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郑愿凝视着盘扬决绝飞扬的神来,心里涌起了一种深沉的敬意。
那是对真正的武土的敬意,对人类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精神的敬意,对雄鹰的敬意。
若没有这样的雄鹰,江湖生涯又该是多么寂寞、多么乏味呢?
雄鹰又已飞起,又将给中原武林增添何等风采呢?
郑愿微笑,道:“家师现在金陵紫雪轩,我想他老人家一定很想见你。”
孟扬瞪着他,冷笑道:“刁昆仑呢?他在哪里?”
郑愿摇头道:“不清楚。”
孟扬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玄铁指环在你手里,他连狐狸窝的指挥权都交给了你。”
郑愿微喟道:“那已是六年前的事。后来他去了哪里;我的确不知道。”
孟扬咬牙切齿地道:“我会找到他的。三十年的账,我会和他算清楚!”
郑愿微笑不语.只伸手虚弹数指,解开了禁錮孟扬三十年的穴道。
那是两个极偏极诡异的穴道,点穴的手法也极玄奥,否则孟扬也不会苦守在这里,三十年不敢走出绿洲一步。
孟扬浑身震动,双目中神光暴涨。
他忽然一声长啸,身子从胡床上腾起,直冲云霄。
他竟然冲起了三四丈高。
“鹰王”之神威,真可算得上是威风凛凛。
孟扬发出了惊天动地吼声……
“我……是……鹰王……”
他仍然是群鹰之王!
花深深和海姬一直都没出声。她们一左一右站在郑愿身边,怔怔地看着孟扬。
她们也被这复活的鹰王之风采迷住了。
在她们小时候,都听长辈说过孟扬和朱争的故事。那时候她们都看不起孟扬,都认为孟扬是个可怜的失败者。
现在她们才明白,像孟扬这样的“失败者”若能多几个,江湖也许会有趣得多,也光明得多。
孟扬飘然坠落,一脚将胡床踢飞,大笑道:“我们去江南!”
白袍少年和绿饱少年齐声应道:“是!”
孟扬斜睨着郑愿,半晌才冷笑道:“你好像很有两下子。”
郑愿笑笑。
孟扬又问:“你怎么不回答?”
他显得很傲慢、很狂。
花深深和海姬对他的印象一下就变坏了。
就算他是前辈、是鹰王,他也不该用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对 郑愿说话。
毕竟,刚才是郑愿解开了他身上的禁制,使他得脱三十年牢狱之苦。
他怎么敢这个样子?
花深深冷冷道:“对于疯狗狂吠,他一向懒得搭理。”
海姬板着脸道;“对于那些忘恩负义的混蛋,我家相公向来都是给他们一刀。”
孟扬显然没料到她们的胆子竟会这么大,话说得这么难听。他简直都快气昏了:“放肆!”
郑愿悠然值:“孟老刚刚恢复自由和武功,现在最需要的是认真调息。孟老最好马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打坐几个时辰。妄动无明,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孟扬哼了一声。
郑愿又道:“凭孟老现在的体力和精神状态,我们任何一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你。”
孟扬双眉一耸,牙已咬紧了,脸也涨得血红。
世上从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如此轻视孟扬的武功,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污辱他。
孟扬的四周,忽然旋起了微风。
这微风在旋转,在加强。
孟扬肃立在风柱当中,宛如一尊暮年的战神。
花深深眼中闪出了骇异的光芒,海姬也吃惊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她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刚才还无奈地坐在胡床上的衰朽的老人,居然会有如此神奇、深湛的气功。
白袍少年和绿袍少年更是目瞪口呆。
许多年来,他们的这位暴躁古怪的师父一直都是口授他们武功。
他从未亲自动过手。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没力气动。
他们在心里甚至认为师父已经不中用了。
现在看来。师父还有许多绝活没有传给他们。
他们不知道还要过多少 年,才能练成师父这一身玄功。
他们就是想不起师父这一身玄功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那师父怎么可能会被刁昆仑击败。
如果是在胡床上,那他们怎么从未见师父练过内功?
这老人简直就像是个谜。
郑愿很平静,至少他显得很平静。
他静立在孟扬对面,淡淡地道:“果不其然,你真的练成了。”
好像他已知道孟扬一直在暗中修习某种玄功,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孟扬是怎么修习的,也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玄功。
实际上,他也的确知道。
孟扬缓缓收功,冷笑道:“今天是我重见天日的第一天,我不想杀人。我只是想让你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郑愿淡然道:“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真话。”
孟扬傲然道:“除了你或许可以和我抗衡之外,这两个女人根本接不下我一招。”
花深深和海姬本来是觉得孟扬武功深不可测的,但郑愿既然敢说这种话,一定有其道理。
而她们一向信任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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