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在人间。
他绝对不愿再回到金蝶的身边。他绝不回头。他要向前走。
至于前途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他不在乎。
是死,是活,随他去吧!
他宁愿明明白白、痛痛快快地站立着死去,也不想糊里糊涂、浑浑噩噩的跪着求生。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像个大丈夫。
他情愿为尊严死去。
郑愿的热血已沸腾。
他的血已有许久没这么热过了。
他劈手夺过一把钢刀,反手削断了一名剑手的胳膊,顺势一刀又抹断了一名持斧人的腰,再撩一刀,割开了又一个人的咽喉。
只一转眼工夫,他就杀死了三个人,三个从安宁镇来的亡命徒。
腥臭的浓血喷了一地,也喷了他一身。
郑愿瞠目吼道:“我要杀孔老夫子,谁挡路,我就杀谁!”
他神勇的气势,惨烈的刀法慑住了其余的人。他们都已住手,不敢再上前。
郑愿长啸一声,飞身上了屋顶。
他看见了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已逃出了城,这短短的时间里,孔老夫子竟已在百丈之外了。
追上去!
吕倾城走在街道上,轻松得像个无所事事的大孩子,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路还是那条路,事也还是那些事,但心情不同的时候,感觉就会不一样。
西面走过来一个卖石榴的小贩,挑着两筐艳红的石榴,和吕倾城打招呼。
“吕公子,哪里去呀?”
这小贩他也认识,这高唐城里三教九流的人地差不多都认识,就算有几个不认识的,也还都认识他。
吕倾城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去哪里.瞎逛。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做生意啊?”
小贩笑道:“不做生意怎么办啊?”
他们又点点头,擦肩而过。
吕倾城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发现许多人都比他活得明白、活得实在、活得有意义。
发现这一点,并没有令他沮丧,相反,他觉得更兴奋了。
这证明他现在的选择没有错。
又有人和他搭话了,街边阴凉处卖凉茶的老头咧开缺牙的嘴冲他笑,含糊不清地叫道:“吕公子,喝碗凉茶吧!
井水拔的,凉着呢!”
吕倾城笑笑道:“不啦!”
老头道:“多热的天,吕公子还出门啊?”
吕倾城又笑笑:“是啊!”
老头道:“要出远门啊?”
“是啊!”
“哎哟!要出远门的话,过两天再走吧!”
“怎么啦!”
“今儿是六月十六,这几天最热呀!”
吕倾城心里”格登”了一下。
今天是六月十六?
吕倾城怎么能忘记这个日子呢?
…… 喧天的锣鼓、震耳的鞭炮、轰闹的贺客、大红的盖头、酒花的喜帐……
那一切竟似就发生在昨天呀!
吕倾城的心情变坏了。
孔老夫子站住了。
他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
他已施展过好几种隐身潜逃的技巧,都未能摆脱郑愿。
除了放手一决生死,他无路可走。
郑愿也站住了,停在离孔老夫子三丈远的地方。
他已渐渐冷静下来了。
要对付孔老夫子这种老奸巨滑的家伙单凭血气之勇仅能占一时之上风,要想取胜、实在很难。
他和孔老夫子只交过一次手,那是为了救满窗花,在黑暗中他扑进孔老夫子的帐篷,和孔老夫子过了一招。
那一招他只稍稍占了一点便宜,却未能制住孔老夫子,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抢了满窗花就赶紧趁乱退走。
而且那一点点便宜又完全是因为他的出其不意才占到的。面对面决斗的话,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他有必胜的信心。
更有拼命的勇气。
孔老夫子微笑道:“你就是郑愿?”
郑愿点头。
孔老夫子轻叹道:“我听说你以前是个美男子。”
郑愿淡淡道:“那是以前的事。”
孔老夫子道:“我以前也曾是个美男子。”
这话说得很有趣。
郑愿有点奇怪,他不明白孔老夫子好好的怎么会说出这么样的话来。
孔老夫子面上现出了淡淡的悲凉和自嘲的神色,道:
“你看见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可能不会想到我以前也是个美男子吧?”
郑愿道:“不错。不过,‘美男子’三个字,一向不是自说自话就能戴在自己头上的。”
孔老夫子道:“我没有自吹自擂,五十多年前,我的的确确是江南很有名的美男子,而且我有显赫的家世,也有很多的财富,我的武功在江南也是出类拔萃的。”
郑愿没有插话。
他只是移动了一下身体,抢占了上风头。
孔老夫子叹道:“可是后来突然出了事,所有的一切在转眼之间全部改变了。我的容貌被仇人毁了,我没过门的妻子被仇人夺走了。我为了报仇,耗尽了家财,弄得家破人亡,却还是没能报得了仇。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用?”
郑愿不开口。
孔老夫子道:“为此我东渡扶桑,苦修忍术,发誓要手刃仇人。五年之后,我练成了,我的剑术在扶桑已无人可以匹敌,就连大名鼎鼎的柳生家族的掌门人也败在我的剑下。于是我就回到中原复仇,结果我又失败了。”
郑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难道还有剑术比你更高的人吗?”
孔老夫子摇头苦笑:“不关剑术的事,也不关武功的事。我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势单力孤,我的仇人却有很雄厚的势力,我还没直接和他交手,就被他身边的人拖垮了。”
郑愿又不说话了。
“于是我只得重渡扶桑,再修剑术,同时决定广结朋友,扩大势力。四十年前,我率领一批忍者到达瀚海,开创了安宁镇,准备以此为起点,积蓄力量,一待时机成熟,就彻底摧毁仇敌。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啦!
郑愿森然道:“你的仇人是谁?”
孔老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朱争!”
吕倾城已出了高唐城。
出了高唐城,吕倾城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
一想起六年前的今天,是他迎娶金蝶的日子,他就觉得很不舒服。
世上的事情,真是难以逆料啊!
六年前的今天,他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他是那么兴奋和骄傲,恨不能朝他碰到的每一个人大叫一声“我娶了武林第一美女。”
现在,他的心情,也同样难以用语言形容。
吕倾城抬头,看见了金蝶。
虽说金蝶青帕包头、黑纱蒙面,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最爱和最恨的人,就算烧成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吕倾城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就已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她怎么可能放他走?
他知道她那么多秘密,她怎么敢放他出去乱说?
六年前的今天,吕倾城娶了金蝶。明年的今天,该是他吕倾城的忌日了吧?
吕倾城仰天大笑。
人的命运是多么奇异啊!
金蝶冷冷道:“我给你一次公平搏斗的机会。你若胜了,你走,你若败了,你死。”
吕倾城大笑,热泪却已流了满面。
公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公平可言?
“公平”岂非也和“良心”一样,一钱不值?
最喜欢讲“公平”的人,难道不正是强盗?最喜欢赞美“良心”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些从来不知“良心”为何物的人?
吕倾城止住笑,拭去了泪水,他已变得冷静了,冷静得如磐石。
金蝶叱道:“来呀,把百公子的方天画戟抬出来!”
两名红衣少女果然抬着吕倾城的方天画戟从乱石后面转了出来。
郑愿喝道;“你是谁?”
孔老夫子悠然道:“老夫姓方,单字少雄。怎么,朱争没跟人讲过老夫?”
郑愿惊呼失声:“方少雄?你就是方少雄?”
孔老夫子笑道:“难道还会有人假冒方少雄不成?那他岂非太没出息了?”
郑愿总算明白孔老夫子为什么要在安宁镇那么折磨他了,他是朱争的徒弟,孔老夫子怎么会放过他?
他终于也明白孔老夫子为什么刚才要杀死那个和南小仙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子了:她并不是像南小仙,而是像南小仙的母亲南天仙。
孔老夫子笑眯眯地道:“好了,前因后果交代完毕了,我们好像也该动手了。”
郑愿定住心神,沉声道:“前辈先请。”
孔老夫子摆摆手道:“你不要跟我客气,有什么绝招只管使出来。不然的话,你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胜我,连一成都没有。”
郑愿道:“谨受教。”
他根本就没打算和孔老夫子客气。对敌人的仁慈无异于自杀,对孔老夫子这劲敌更是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郑愿横刀当胸,渊沉岳峙,虽说身上血迹斑斑,但一代宗师的气派的确不凡。他显得从容不迫,光彩照人。
反观孔老夫子,就稍稍有些相形见细了。
孔老夫子已七十有六,像他这种年纪的人,上阵搏杀确实也显得太老了一点。他的威风虽还在,毕竟已与他的年纪不大相称了。
谁看见一个杀气腾腾的老人会觉得正常呢?
所以孔老夫子干脆把他所有的杀气全都隐藏起来了。
他站在那里,面对郑愿,脸上挂着淡淡的、慈祥的微笑。
几十年磨练,“隐忍”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本能。
然而,他现在的微笑和慈祥毕竟是“做”出来的,虽说“做”得非常高明,也毕竟是“做”的,不是真的。
而郑愿的杀气却是真的,发自内心,而且已不可能被任何别的人和事左右。
孔老夫子慢吞吞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根软鞭,微笑道:
“老夫子已有三十余年不曾用过兵器,鞭法上若有何疏漏,阁下千万不要见笑。”
郑愿冷冷道:“前辈小心,在下要动手了。”
说动手,就动手,郑愿踏上一步,扫了半刀。
他确确实实只向前迈了一步,也确确实实只扫了半刀。
他和孔老夫子之间的距离,仍然是三丈。相距这么远,就算是刀风再悍厉,只怕也很难对孔老夫子构成什么威胁。
更何况只有半刀。
可孔老夫子却着了魔似地弹了起来,就好像脚下跌的不是大地,而是一片炽红的炭火。
孔老夫子刚跳起身,他脚下的地面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草折、石裂。
那是郑愿半刀的神威。
所谓半刀,也就是只施出了半招。招势未老,郑愿已反力上撩。
他的身子也随着一声暴喝向前疾冲。
方天画戟已操在昌倾城手中。
这熟悉的画戟此刻竟已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沉重。
吕倾城又抿紧了嘴唇。
他又要杀人了。
以前他也杀过人,虽然不多,但肯出手格杀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无名小卒。
他有杀人的经验,他不怕杀人。
可他今天将要杀的人,是她的妻子。
吕倾城忽然想到他第一次杀人时的事情,他想起他看见对手的鲜血喷涌时自己的恐怖。
他还记得当他看见对手倒在血泊中抽搐,自己转身逃跑,一面跑一面呕吐的情景。
现在他还没有看见血腥,就已经想吐了。
金蝶冷笑道:“吕倾城,戟已在手,你还犹豫什么?”
吕倾城不答。
金蝶又冷笑道:“像你这种人,本不值得我出手。我今天给你这个机会,该是你吕家祖坟上冒青烟的。”
吕倾城还是沉默。
“你这懦夫!还不动手?”
吕倾城的脸由苍白忽然转红,血红。连他的眼睛都红了——她竟敢骂他是“懦夫”!
吕倾城端起方天画戟,血红着眼睛嘶哑地狂吼了一声。
孔老夫子身在空中,他的鞭法中的许多精奥之处根本无法施展。
他已来不及落地。
一失机会,处处受制。他没料到郑愿会在三丈外发刀,更没料到刀气竟会如此汹涌可怕。
他若不跳起躲避,双腿必折。他只有往上跳。
跳起之后,他就只能想办法捱过郑愿的这一阵猛冲猛杀了。
他还没往下落,郑愿已冲到他前面。郑愿的身子竟奇异地反折过来,平平地仰着,背贴地飞行。
郑愿的刀在盘旋,绞向他的双脚。
孔老夫子猛地一鞭凌空抽下。
这一鞭正抽在个自己的左脚鞋底上。
孔老夫子惨呼了一声,身子在空中忽然急剧地翻滚起来。
这一滚虽然狼狈,但也确实有效。孔老夫子凭此一滚,已脱开了险境。
郑愿收刀站直了身躯时,孔老夫子也在五六文外落地站稳了。
孔老夫子脸上的“慈祥”已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狂笑,混合着屈辱、愤怒、疑惧的狂笑。
他终于抢到了上风头。
吕倾城狂吼着挺戟冲向金蝶。
他吼得那么狂野、那么有力、那么有震撼力,以至于连他握戟的手都在颤抖。
戟尖也在颤抖。
甚至连阳光都在颤抖,连天和地也为之颤抖。
金蝶身后那两个抬戟的红衣少女禁不住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她们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嗥叫,不敢看吕倾城那张已完全扭曲了的紫红色的脸。
吕倾城已孤注一掷,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拼了!”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拼了!拼了——”
金蝶的脸藏在黑纱后面,没人能看得见,没人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除了她自己。
画戟颤抖着,呼啸着刺到。
金蝶似被画戟激荡起的劲风击垮了。她飘了起来,飘飘荡荡的。
画戟落空。
黑纱飘落,金蝶苍白的、美丽的面庞赫然现在吕倾城跟前。
吕倾城浑身的力气忽然间完全消失了,他已无力握住他的画戟。
他甚至已无力支撑他的身躯。
吕倾城软软坐倒在地,软软倒了下去,仰天倒在野草间。
阳光照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那上面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伤,不再有绝望。
有的是一点嫣红的胭脂,留在他眉心上。
一枚蜻蜓般的布扣子落在他身边,落在铁戟的旁边。
郑愿狂奔。
他并不是在逃,也不是在攻击,而是要抢占上风头。
孔老夫子飞速后退,他是不愿失去好不容易占到的有利的地形。
转眼之间,他们已奔跑了数百丈,他们始终是并肩而行的,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始终只有五丈。
前面已无路。前面是一条河,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河。
孔老夫子没有站住,仍在发力急奔,似乎想施展轻功,渡河而去。
郑愿自然也只的拚命向前冲,他的轻功同样很出色。
这么样的一条河,还没放在他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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