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酒缸:〃是好一点了。〃
唐方也看酒缸:〃你又喝酒了!〃
鲍子微唱:〃人生在世,怎能不醉!〃
唐方氓嘴:〃要醉不一定需喝酒。〃
鲍子笑道:〃喝酒真是人间一大享受,醉了才可以放荡形骸,才可以尽情任意。〃
唐方笑道:〃真正尽情任意,真的放浪形骸,又何必藉酒行之?喝酒才能尽情,醉了才能潇酒,那就不是真情、还不够酒脱。〃
鲍子叹道:〃那是因为你不懂喝酒,或是不知人间险恶。你该我一醉!〃
唐方笑道:〃我病成这个样子,还能喝酒?〃
鲍子傲然笑道:〃你的痛酒无涉。喝酒不会有害,我'缸公子'温约红说的,大抵天下无人敢说不对。〃
唐方笑说:百你对毒力和药物的精研,谁又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只不过我一向不喜欢喝酒。
请我喝酒?
那是跟我有仇!
〃温约红惋惜的说:〃那是因为你从未醉过,醉过便知其妙无穷。〃
唐方道:〃我早已醉了,又何必喝醉!〃
温约红试探看问:〃还是喝一点吧?〃
唐方坚情的笑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请我喝酒就是找我麻烦。〃
温约红望看这个在病里尚且绝艳的女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不肯共醉,让我独醉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几时才可以去拜见大当家?〃
唐方忽然问,〃我不是要等到拜别他的那一天才可以见看他吧?〃
〃什么?〃
温约红似吓了一跳,〃你到现在还没见过花大主?〃
唐方觉得阳光泛花,一阵昏眩。
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是一天比一天厉害,而且频密了。
她开始感觉到死亡的经手开始掠过自己身旁体侧,要轻轻的把自己的眼盖合上。
常常,在一失神间,她都可以睡著而不知不觉,睡了整整一天,她还以为只打了一个纯。
这一点,令她觉得非常悲伤。
不,不可以,在它末把她覆没之前,她一定要推开这些柔和的覆盖,残酷的掠夺。
〃从我来这儿开始,要求到今天,〃唐方有点诉怨的,但又恰到好处,并未构成痛恨,〃到现在,花大当家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
〃好,〃温约红下定决心的说,〃我跟你设法安排。〃
〃那么,〃唐方柔声的说,〃我几时才可以走?〃
她觉得这好酒的神医一向对她都应是善意的,所以她才这样问。
温约红似电似的一震,然后才说,〃你病成这样子,只怕远走不出门口,就要回来躺著了。〃
然后他匆匆的说,〃我有事,要走了。〃
唐方强抑住心头的失望,浅笑道:〃怎么?公子又去喝缸酒了吧?〃
温约红拖看他那看似蹒跚和酩酊的其实是踉跄和逃避的步子走远了。
他一面走看,双手抱看酒坛肚子,咕噜噜约又吃了十几口酒。
然后喃喃自语的说:〃我的酒里原有你的解药,你真不懂我的心事。都错在你不会喝酒。〃
他伤的自语,唐方当然不会听见(何况她的听觉已不如以前灵敏了)。
他仰脖子又想喝酒,却见瀑里映著一个巧笑倩兮的唐方。
他饮得下她吗?
〃花大当家要见你。〃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这山唐方还没好好的走遍。
一个像她那么爱玩的女子,没有理由不邀游这美丽如昼的山的。
可惜她走不动。
她多走几步,都会倦得像四肢百骸散脱一般。
但她每天都想:我总算此昨天好上一些了吧?
就算她走得动,这里遍布机关奇阵,她若无人指点引路,也绝转不出去。
现刻,有两个小女孩撬扶她,走路,对她而言,非要人撬扶看她才能任。
暮色四合,燕子穿梁越脊,回到旧巢,唐方想到自己已多时末施展过一向得意的〃燕子飞云纵〃。
这儿比意想中更大。
走过山、走过水、越桥穿亭、转阁回廊,这儿平静宜人的景致略带凄凉。
唐方毕竟是唐家堡出身的人。
她依稀能看出这儿是看似平静无波,其实暗潮汹涌,在这生美轮美奂、如诗画的亭台楼阁中,不但防卫森严,简直是危机四伏。
奇怪的是,就算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唐方也感觉到这种危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儿发生了还是发生过抑或是将要发生什么事?
)廿四叔、川二叔,还有雷伯伯、温公子他们都对自己那么好,还有过救命之恩,唉,都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病……
忽然止步。
她们已到了一处房门前。
唐小鹤和唐小鸭马上止步。
看她们恭谨的神态,不但是不敢越入雷池一步,彷佛这一步跨出去,就是天涯末路、还见血封喉。
从此看去,房间很黯。
很黯的房间。
〃进来。〃
房里的人用带点命令的语气。
语音极冷。
唐方走了进去。
只她一人。
她虽然倦,而且累,但她不怕。
她虽年轻,所闯的江湖也有风有浪,但仍未经大风大浪,她从未怕过谁:越是强敌,她越不怕。
她只因而感到振奋。
她虽只闯过小小的江湖,但她有大大的胆子。
其实江湖无分大小,敢闯就是江湖。
房间没有灯,但有光。
扁是从外面的烛光映进来的,所以淡得有点浮泛。
她看到一个绝美的人。
男子。
一个令人感到〃残艳〃的男子。
他的眉宇略带挹色,眼神看似深远,但又流露出一种空洞的寂寞或者那不像是眼睛,而是像沉在海底一千九百八十九里下的珠宝,而且已经沉了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了。
唐方说:〃这里很黯。〃
那人说:〃你不是要拜见我吗?〃
唐方说:〃我根本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那人说:〃亮灯你也不会看得清楚我。〃
唐方说:〃我不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那人说:〃你要见我就是要说这句话?〃
唐方说:〃本来还有的,但你摆架子,装神秘的,我不喜欢你,所以不想说了。〃
那人道:〃你住在我这里,力气全消,你还敢这么凶悍?〃
唐方英了:〃难道你要我耐心守候,等到有一天我连站起来的力量都失去了的时候,才跟你斗嘴不成?我现在不凶,什么时候才凶?〃
那人忽然问:〃你有酒涡是不是?〃
唐方倒是诧然:〃你自己不会看?〃
那人忽把话题一扯:〃你是说:如果你又回复了功力,你就会温柔些是不是?〃
唐方又笑了:〃给你看的温柔不是温柔。自己的美、自己的温柔才是真的温柔。既然又美又温柔,更应该凶些了,不然要给人觑准了欺负。〃
那人彷佛也有点笑意:〃你总有理由儿的。〃
忽又问:〃转来你不像是有病。〃
〃我是有病。〃
唐方说,〃既然我的身体已经病了,为何我心里不能开朗些?〃
那人静了半晌,才通:〃那是因为你未曾真的病倒过。〃
唐方笑道:〃我病得快要倒下去了,还说没病饼!〃
那人真的有点笑意了。
这微微的笑意牵动了他那残艳的风姿,彷佛是一缕活著的美,像对方飞掠了过来,〃你很美!〃
他问,〃美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美丽,一种是媚丽你是那一种?〃
唐刀半带玩笑说:〃你眼力太差了。我当然是两者皆有。〃
那人笑了,且笑道:〃唐方姑娘,你既然一直都不肯拜见我,让我先拜见你吧:我是'五飞金'的大当家花点月,素仰素仰,幸会幸会。〃
唐方笑道:〃这还差不多。大当家的,你好。〃
天天如是
两人谈了一会,都觉得甚为投契,谁都不摆架子(要说架子,只怕失去武功的唐方要比花点月更大),谁都没有架子。
不过,从开始到现在,花点月只是谈笑,并没有站起身来。
〃听说在一风亭比暗器,〃花点月有时像是在看人,又像不是在看人,有时像是在看人,又不像是在看人,〃你输了就哭了是不是?〃
〃传言真可怖!〃
唐方忿忿的说,〃我流泪是因为不公平。后来因生气自己那不争气的泪,越气越哭。〃
花点月笑了:〃自己不妨流泪,不可以让这世间流泪。〃
〃这世间流不流泪可不关我的事,〃唐方倒满有兴趣的观察他:〃你志气倒是不小,难怪当上'五飞金'的老大。〃
〃山高月小,志大才疏;〃花点月笑了起来,〃水落石出,打草蛇。〃
唐方奇道:〃后面两句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后面两旬,我是在骂自己。〃
花点月忽然侧了一侧首,问:〃你在舔舌头?〃
唐方一征,随即爽朗地道:〃是啊,我有点口渴。暧,你眼力也不坏嘛。〃
花点月只问:〃唇上的胭脂一定很好吃的了吧?〃
唐方又是一怔,〃好不好吃,你何干?〃
花点月道:〃如果好吃,我就要试上一试。〃
话一说完,他就飞身而起,右手食指迅疾的沾一沾唐方的唇,然后已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全似没有动过一般。
唐方知道,就算她武功末失,就算施展〃燕子飞云纵〃,也躲不去花点月这来去如风,倏忽如神的一点。
只听花点月说:〃你的胭脂有酒味。〃
唐方愤笑:〃对一个失去还手能力的女子,你这样出手实在不配当大当家。〃
〃其实当不当大当家我都无所谓。〃
花点月说,〃不过,你的武功倒真的没有恢复。〃
唐方晒然道:〃要是恢复了,我早已向你动手了。〃
花点月笑道:〃你会是我对手么?〃
唐方冷笑道:〃天下那有必赢的战斗?有时打不赢,也要打。〃
〃好,难得你武功全失,英气仍在!〃
花点月拍一拍他身侧的酒撮子,〃你渴了,这是三缸公子送我的酒,好酒,你也来喝几杯吧,没有毒的。〃
他斟了一大杯,然后慢慢抓住酒杯,牢得像抓住的是一条鱼,然后徐徐倒进嘴里,甚至连酒流入他咽喉之声也依稀可辨。
由于他喝酒太过谨慎,彷佛那也是一种谨慎的酒。
唐方转身使走:〃我不喝。〃
花点月放下了酒杯,有点惋惜的说:〃这样好的酒你都不喝。〃
唐方道:〃我不喜欢便不喝。〃
花点月间:〃你还是介意我刚才对你忽使的那一招么?……我不是不尊重你……我是有苦衷的。〃
唐方冷然道:〃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
花点月微叹,欲言又止。
〃我的命是你们龚头南里的人救的,毒也是你们解的,我特别来拜谢你。〃
唐方说,〃现在已拜谢过了,就该拜别了。〃
花点月道:〃你……你还会再来看我吧?〃
唐方笑了。
嫣然。
〃反正我一时刻还好不了,〃唐方说,〃我还在里,你是主,只要你一高兴,你随时都可以来看我的。〃
她是个刚烈的女子,但从来都不记仇。
她烦恼得快,但开心得更快。
何况,一身绝技的花点月并没有对现在一无武功的地做过什么太过份的事。
做人能记恩的时候,何必偏要记仇?
所以唐方脾气虽大,但很温柔。
她那一对柔弱无骨的肩膀,对担当大事一向举重若轻,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教人开心,也懂得让自己开心。
荷塘的莲花又盛放了,似都忘了五十二天前的摧毁。
流水流入荷塘叉吸入水槽再自龙首注入荷塘,就算别人不知,但唐方知,荷上的靖蜒得悉,塘中的鱼儿也知悉。
日子天天如是。
快人暮的时候,夕阳下得比任何时候都快,甚至要在湖外山边疾坠下去,发出〃斐〃的一声,然后有只吃饱就爱睡的懒描会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天天如是,日日如常。
晚上的流水流得比白天快速一些,水里一些蝌蚪、孑孓都比较活跃了,偶尔塘里的鱼会遽冒土来吐…个泡,像禁宫里一个缤妃在偷偷叹了一息。
天天如是,日日如此。缸公子温约红来给她探病,唐拿西常来鼓励她多练习暗器,不能因功力不济而荒疏了,雷以迅过来看看她,像看一只他一手养的鸟雀,然后不表示不满意也不表示满意的就负手去了。
每日如常,每日如斯。
她仍有给窥视的感觉,好像体内有看另一个人,监视她一举一动,今天一不高兴就吃掉她半个内脏,然后明天一个高兴时又吐出一颗不属于她的心。
日子天天如是,毫无新意。
她的体力,算是一天比一天恢复了,但病却似一日比一日更重。
地想回家。
她很想回家。
但她病没好,廿四叔当然反对。
她也自知病成这样子,恐怕也走不出这些片门、回廊、荷池、花圃,她有点觉得这像是一场幽禁,但她又不忍误解要帮她的人之好意。
天天如是,岁月心。
她闲时无聊,看看一只蚂蚁,从阶前爬到假山之后,好像跟著她就可以回到蜀中唐门,或者她会把她的音讯带到院花萧家。
天天如是,其间她也和花点月见了几次面。
几次都是花点月来找她。
她和花点月很谈得来。
花点月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好像熬过许多事情,所以好看得却有历尽沧桑的感觉,但其实他还很年轻。
她更不明白从花点月住的〃活房〃自己住的〃移香斋〃那么近,花点月却为何还是要乘座舆来?
〃你会病好的,〃花点月常常安慰她,〃事情坏到了尽头,就是好的开始。〃
〃为什么事情坏到极点了,不也照样坏下去呢?〃
唐方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否极一定就会泰来?〃
〃因为这样想,就会对自己好一些。〃
花点月的回答很坦诚,〃凡是对我们心情有帮助的事,不妨多想一些。〃
唐方只好想自己明天就痊愈了。
那时,她就可以纵身越过荷塘、越过柳枝、越过围墙……
回到她那小小的江湖,大大的天下去……
这样想的时候,一面哼著首小调,她的眼睛也注目向远处。
这样一看,她才看到远处假山般有一个人也在看她。
眼神很奇特。
这人让唐方觉得有些眼熟。
却似在哪儿见过呢……
这人看著她,眼神快要给毒哑了似的,吞吞吐吐看一些奇怪的讯息。
然后,他画看脸容向她伸了一伸一只手指,就转过脸去。
就像完全没看见过她的样子。
……他不是那次在一风亭败给自己的那个人吗?
……他伸手指干什么?
……真是个怪人!
唐方也没细想,过了不久之后她就忘了这个人。
可是,这刹那间的相遇,却教徐舞怎生得忘?
……
那天,自唐拿西看人扶走唐方之后,他就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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