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难不成,你还要连我也杀了么?”冬水白了他一眼,道,“她只是出言刻薄,自大自负些罢了。你是法家的人,熟知古今法典,可见过历朝历代,将这些许过失定成死罪么?”
李穆然一时气结语塞,怔了半晌,才豁然笑道:“也罢。只是这些日子要你低她一头,我委实过意不去。”
冬水微微一笑,正想谦让几句,陡然想起一事,便索性顺着他的话说道:“既然如此,就算你欠我个人情。日后我若有所求,你不许不答应。”
李穆然一怔,旋即笑道:“这可当真是见外。从小到大这些年,我什么时候拂逆过你的要求呢?”
冬水不依不饶,定要和他击掌定约,才肯放下心。李穆然拗不过她,虽觉着多此一举,但到底是伸手与她拍了三下。眼见日头渐高,李穆然心挂朝堂,说道不可再行耽搁,遂独自离去。
他方走出了两三步,兀然又想起一事,遂探手入怀,将一支碧绿青翠的竹哨交付冬水,说这是他与亲信联络所用,“见哨如见人”,冬水拿着这竹哨,亦可对那百名亲信发号施令。
目送李穆然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冬水把玩着那支竹哨,静静坐在一旁摊铺的长椅上,双手支颐,发起愣来。
她虽不叫吃食,然而那摊铺主人见她与朝廷官员形容亲热,倒也不敢赶她离开,只是小心翼翼地去招呼别的客人,生怕余人打扰了这女子,让她发起脾气。
“可要怎样,才能拿到解药呢?”四下悄然安静,冬水平心沉思,念及那蛊毒解药尚无头绪,不禁好生头疼。
细细地梳理着昨日的所见所遇,种种端倪渐渐浮出水面,令她越想越是心惊。是啊,无论怎么回想,都看不到慕容垂下毒给李穆然,要利用李穆然的迹象呐。慕容垂没有对李穆然起任何疑心,甚至仍然对他宠信有佳,那么这“当归”毒,又是怎么来的呢?
她眼前骤然一亮,虽不肯相信这推测,但又不得不信:既然慕容垂没有属意下毒,只能是慕容月自己下的毒。她是慕容垂最为宠爱的侄女,要来“当归”毒,想来不是难事。慕容垂既然给了她毒,想必解药也一并给了她。
便赌一赌看,那真解药,究竟在不在她手上吧。
冬水拿定了主意,双手微微一攥,只觉着心头狂跳,不知为何,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李穆然既然不愿意利用拓跋奂,那这次就由她来作恶人好了。她深吸口气,起了身子,走出几步后,倚在偏僻墙角,拿起竹哨轻轻一吹,继而只听不远处也传来一声哨声应和,寻声望去,却是街边的一个乞儿。
“麻烦指点,我要怎样,才能找到负责拓跋奂安危的十兄弟呢?”她左右看了一眼,掏出几文铜钱,佯装着不在意间,投入那乞儿面前的破瓷碗中。
那乞儿盯着她手中的竹哨,忽而咧嘴一笑,带着她钻进一条幽暗的巷道。二人左拐右拐,转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午后,李穆然下朝之后便急匆匆地回了府邸,向下人问起慕容月,被告知慕容月上午就乘轿离了家,不知去向。
他自慕容垂待己的态度之中看出蹊跷,一个转念就笃定了是慕容月私自投毒,只是始终猜不出自己究竟与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她竟狠心如斯。
但是无论如何,这都可算得是件喜讯。他没有把握对付慕容垂,然而对付冲动莽撞如慕容月,还是有着十分的把握;更何况,既然慕容垂对自己信任仍在,那冬水与自己暂时就都没有危险才是。
慕容月不在家中,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城西的拓跋奂住处。
他心中暗暗冷笑,慕容月对自己如此不仁,那就不要怪自己对她不义。蓄意投毒一罪,再怎么论断,都可算在死刑一列。
为了逼出解药何在,即使用出什么狠毒手段,冬水也该怪不到自己头上吧。那一袭素衫在心头一晃而过,他没来由地脚步一乱:是了,这丫头也不在府中。在这诺大邺城之中,她无亲无故的,又能去哪呢?
已没有时间再去细想,拓跋奂的住处遥遥可见,然而那间木屋门口却徘徊着两名男子,正是他手下的两名亲信。
李穆然心头一震,预感不妙,忙加紧脚步来到近前:“拓跋奂呢?”还未停稳身子,这句话已脱口而出。
那两名亲信对视了一眼,其中稍长者上前躬身答道:“拓跋奂在屋内。只是……只是……”他闪烁其词,李穆然听得大不耐烦,忙推了门,强闯入屋。
但见满屋狼藉,地上凌乱地扔着几件男子衣衫。拓跋奂则被绑在一张太师椅上,嘴上堵着一块抹布。他一见人进来,口中“呜呜”作声,两眼直瞪欲裂,显见心上甚是惧怕。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护着他么?”李穆然不禁大为恼火,回首看向那两名亲信,高声斥道。
依旧是长者上前躬身应答:“那女子拿着主公您的哨子。我们不能拦她。”
“什么!”李穆然震惊之下,声音竟有些颤抖。
是啊,自己猜得到是慕容月下的毒,以冬水那精灵古怪的心性,如何猜不到呢?更何况,她与慕容月同为女子,以己心度人,只怕比他猜来还要容易些呐。
她现在,又身在何处呢?
拓跋奂嘴上的抹布早被拿下,他认出眼前这男子的身份,当即笑骂道:“真是可笑呐。那个傻女人扮成我的样子,就以为能向阿月骗得解药了?哈哈,真是蠢呐!你们以为,阿月这么在乎我的性命?傻子,你们都是傻子!你还不明白么!阿月她为什么向你下毒,为什么向你下毒呀?”他仰头大笑着,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笑声中却尽是气苦无奈,令听者心中如被针扎,几欲泪下。
李穆然却身子晃了一晃,木然地看向拓跋奂,仿佛听见了这些疯话,也仿佛没有听进一句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兀地只觉此事错综复杂,委实是生平罕见。这么说来,慕容月下毒给自己,竟是因为喜欢自己了?那自成亲之日算起的折辱,算什么呢?拓跋奂与慕容月私情意浓,算什么呢?这些天来自己处心积虑地保护这男子,又算什么呢?
但听拓跋奂继续说着,只是已从方才的发泄变作了自哀自怨,甚而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之中:“当日皇上赐婚,阿月听说是要嫁予汉人,甚是不快,便找我来喝酒解忧。我一直喜欢着她,便教她讥讽于你。你是当朝大将,听她这么看不起你,自然夫妻之间便相向若仇。孰想时日一久,阿月见你始终眼高过顶,在一概卑躬屈膝的汉人官吏中卓卓不群,居然喜欢上了你。她初时所言过满,兼且心高气傲,死也不肯向你低头认错,相反却是变本加厉。她只望你能察觉到她的心思呐,哪怕只要你的一句软话,她便也会改过。你个蠢才却完全看不到她心中的辛苦,竟然对她反唇相讥,甚而无视她的身份娇贵。”讲到此处,拓跋奂火冒三丈,盛怒之下,虽被紧紧捆在椅上,仍拼尽了气力,向李穆然猛啐了一口,大骂“蠢才、白痴”。
两旁的亲信再看不过去,当即掳胳膊挽袖子地就要扇拓跋奂的耳光,却俱被李穆然拦下。李穆然不气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拓跋奂,满目中尽是同情怜悯。
看得出来,这男子对慕容月当真是动了真情,否则又何必如此强出头呢?甚至明明晓得慕容月是在利用他来尝试获取另一名男子的注意,也无怨无尤,反是一心愤恨自己的情敌有眼无珠。诚然,“情人眼里出西施”,慕容月这许多缺点,在他眼中,也均美化成了可爱之处,甚而不允许旁人对之稍有否定。
痴情如己,倒也做不到这般地失了理智。蓦然间,李穆然想起冬水,不禁轻轻叹息,暗自惭愧。想来,他和冬水都是同样的人,即使是两情相依,也是心有二用,挂念在旁物之上。无论何情何境,都会先为自己留好退路,以免一输便输个一穷二白,无从翻身。
有时倒真是羡慕简单如拓跋奂,这么痛快淋漓的爱,不留半分余地,即便输到现在这个地步,又有何妨呢?人生一世,若连自己都给自己的心处处羁绊,那活得也太过辛苦。
无暇再听闲话,怕只怕,慕容月已认出冬水的乔装打扮,他实难想象,冬水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李穆然对身边两名亲信稍一点头,便转身出了屋子。晓得今日要跑许多路程,遂先自去了军营,牵出了万里追风驹。
打听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得知慕容月的轿子是出了邺城,向北而去。
向北而去?他蓦然间想起下朝时与同僚谈起之事,不觉吓出一身冷汗。
将万里追风驹催到了极速,然而飞驰到那一栋荒郊残塔时,仍是来不及了。但见烈火熊熊之中,隐隐约约现出那先代留下的木塔遗迹。无数哀号自塔中撕肝裂肺般传出,恍似炼狱之中,群鬼哭嚎。
杀人如麻如李穆然,听了这些人临死前的挣扎,也不禁背后直冒冷汗,对慕容垂平添了三分惧意。这些人尽是邺城原有的王族贵胄,皆属苻坚麾下。他们往昔十分倨傲,曾有开罪慕容垂,却不料,如今自尝苦果,竟落得如此下场。
只望慕容月莫要如此丧心病狂才好。然而他余光一扫,心中已是一沉。
不远处,斑斓锦绣,正是慕容月的小轿。
看塔的兵士们依着指示放火后早已回城交差,慕容月独自留在塔旁欣赏塔内的嘶嚎,那一袭绯衣随风飘舞,甚为显眼。
“你也来了?”她听到马嘶声,顿时回过头来,一脸的得意。
“冬水呢?”李穆然冷然道,下意识地,手缓缓按上了剑柄。
慕容月仰头一指,道:“她原来叫冬水么?我当她是叛军乱党,叫人关在塔顶啦。你若还想要解药,就别去……去了也没用。”她微笑着,满脸的不屑,“你中了毒也不求我给你解药,却要她来骗我。我就要看看,你究竟能狂到什么时候?”
她眼波一转,又道:“现下你总之救不出她来。不如求我给你解药,我往事一概不究,如何?”她满心的企盼,一心只以为,以性命相要挟,这孤高自许的男子总会服软,却不料,她玩火**,不知不觉中,已犯了李穆然大忌。
李穆然听明冬水就在塔顶,情急之下竟全然忘记了向慕容月报仇,只仰头看了看木塔,觑见二层木板尚有一处可以落脚,当即一提气,便冒着烟火滚滚,纵入塔中。
“去吧去吧。总之,你要回来拿解药。”慕容月脸色一变,但兀自痴心不改,只笑吟吟地看着木塔,静候着他回心转意。
“冬儿!冬儿!”被熏得双眼通红,泪眼模糊中,李穆然终于摸上顶层,然而却看不清那重重烟雾后的人影。
这一路上,他已见到不少被烧死熏死之人,眼前看火势尚未蔓延到顶层,委实大喜过望,但嗅着浓烟,又惟恐冬水早已中了烟毒,是以一上了楼层,顾不得自己也会吸入烟尘,只一味高声呼喊。
“穆然。”隐隐约约地,楼层正中传出一声虚弱的呼唤。李穆然大喜之下,听声辨位,少顷功夫,便找到了冬水。
“我救你出去!”他抽出长剑,只抖了两三下,登时将冬水周身的绳索斩断,然而紧接着就是“当当”两声巨响,他手中巨震之下,长剑竟然脱手掉落。虎口传来一阵剧痛,但见鲜血长流。
“我出不去了。”冬水惨然一笑,伸手一提,自腰际牵出一条精钢打就的链条来。
“胡诌什么!”李穆然怒道,捡剑再砍,却只有火花四溅。须臾功夫,剑身断折,那链条依旧完好无损。他仍不肯放弃,转而运了十成内力,一掌击向栓铁链的木柱。孰料那木柱结实异常,绕是他打得满掌尽血,也纹丝不动。
“怎么,怎么?”眼见着楼层入口处一寸一寸地红了起来,脚下也渐渐变得滚烫,他骤然间心中一苦,喉中一腥便要吐出血来,继而情难自禁,忽而仰头悲啸。啸声雷动,盖住四下里所有悲号,只见屋顶簌簌地落下尘土,转眼间便是一片迷茫。
“穆然,你不要伤心。”冬水轻轻牵过他的手来,撕开一条衣襟包好他手上的伤,淡然道,“是我太傻。自命通贯易容之术,孰料次次都被人看穿呢……我竟然连那酒里掺了迷药也看不出来。我是大夫呢,你说,不是死有余辜么?”
她凄然笑着,两颗眼泪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正坠在李穆然手上。
“这是解药。你要吃就吃罢,我再管不了你了。只是,你别委屈着自己去求她。”她将那一瓶胡郎中拿来的解药放在李穆然手上,轻声道,“三年功夫须臾即逝。你回去谷里,即使中了罂粟之籽的毒瘾,想来姜伯和姬叔也有法子治你。”
李穆然直听得肝肠寸断,深吸口气,忽地摇了摇头,将那瓷瓶用力掷出了木塔,绝然道:“我要这劳什子做什么。冬儿,你说的出要么同生、要么同死,我就做不到么?”
冬水的手不禁颤了两下,她抬起头凝视这男子,当真是柔肠百转,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静思片刻,她抹去眼上泪水,正色道:“你欠我的人情,还算不算数?我有好多心事未解,你不去帮我办了,我死也难以瞑目。”
不意她这时竟拿白天的约定要挟,李穆然一怔,愣愣地问道:“什么心事?”
冬水沉下头去,掰开了手指细细数道:“一来,谷中叔伯阿姨们年岁已老,我若不在了,又有谁去照料他们?二来,江南庾家……”她念及庾渊,骤然间心头一堵,眉间一蹙,喉中哽咽,眼中扑簌簌地,又落下了泪来。
她好不容易才平息这黯然神伤,正要继续讲下去,陡然觉得下颌被人托起,继而唇上一烫,竟是被李穆然猝然吻上。
兀然间只觉得脑海中一阵眩晕,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她才想起挣开李穆然。正要加以斥责,却见李穆然满目中透着伤痛,双眸之中,竟是望不到底的凄凉。她心头一软,终究是长叹了一声,别过头去,而后轻轻一推李穆然,道:“你去吧。”
这一推之下,如撼山岳。李穆然双脚如钉在楼板上一样,他两眼死死望在冬水身上,一动不动。少焉,他微皱了眉头,强笑了两声,道:“那人情一事就算我食言也罢,你走不了,我如何能走?冬儿,就当我求你吧。眼下你我时间皆已不多,你就将他忘了……”一语未毕,他也想不到自己竟脱口说出这般没志气的话,当即紧咬了口唇,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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