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这个老人的徒弟,他才知道这个老人姓龙,名叫则灵。是一百多年之前,前几代的祖先为了逃避战祸,从中原逃到这中印边境的喜马拉雅山的。他没有和杨炎细说家世,但从他所说的一鳞半爪之中,杨炎亦已可以知道,他们龙家以前在中原可能是很有名气的武学世家。
龙则灵也极少谈到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学了七年武功之后,就要下山那天……
龙灵珠听他讲了第二次拜师的经过,脸上的神色似乎有点惊疑不定,可以看得出来,她是极力压抑自己,避免在杨炎面前,显得太过激动。
杨炎心里当然也有疑团,不过和她刚刚相识,又知她的脾气再怪,却是不便马上问她。
龙灵珠呆了半晌,勉强笑道:“原来你这位师父,不,师祖叫做龙则灵,他的姓名倒是有两个字和我相同!”
杨炎笑道:“是呀,这可真是巧合。要不是我知道他没有儿子,我一定会怀疑你是他的孙女儿。”
龙灵珠道:“他有没有女儿?”
杨炎说道:“他只有一位女儿。”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是不是跟他一起,为什么你一直没有提她?”
杨炎说道:“她早已离开爷爷了。我是直到下山那天,才听得爷爷说的。听说他们父女分手的时候,他的女儿只有十九岁。”
龙灵珠道:“他画的那幅少女画像,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十九岁时候的相貌吧?”
杨炎说道:“你真聪明,猜得一点不错。”
龙灵珠道:“你是直到那天才看见那幅画像。”杨炎说道:“不错。”
龙灵珠道:“为什么到了分手的时候,他才把女儿的画像拿给你看?”
杨炎说道:“因为他希望我能够替他寻找女儿。”
龙灵珠道:“怎的他会失了女儿?”杨炎说道:“我不知道。爷爷只是告诉我,他曾经做过一件事伤了女儿的心,女儿就偷跑了。”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杨炎说道:“爷爷也没有说。他说他这女儿离开他的时候,是发了誓不再回来的。所以很可能已经改名换姓,好让父亲找不着她。爷爷也不愿意我随便找人打听,所以索性连女儿的名字都不告诉我了。”
龙灵珠道:“那他叫你怎么寻找?”
杨炎说道:“他要我留意有没有武功的家数和我所学的相同的人,要是碰上这样的人,即使不是他的女儿,也一定是和他的女儿有关系的了。或许是徒弟,或许是儿女。”
说到这里,已经是等于告诉龙灵珠,他在怀疑龙灵珠就是他的爷爷希望他能够碰上的“这样的人”了。他留心注视龙灵珠的神色,龙灵珠却凝神望向远方,似乎正在感到一片迷茫。
她没说话,杨炎只好问她了。
“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你说啦!”
龙灵珠如梦初觉,呆了片刻,脸色渐见开朗。好像拿主意,准备告诉杨炎一些什么了。
“好吧,我先告诉你我的师傅是谁,就是我的母亲。我这个姓也是跟我母亲的姓的。”
此言一出,听得杨炎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我明白啦!”杨炎叫起来道。
龙灵珠对地的“失态”,视若无睹,淡淡说道:你明白什么。”
杨炎说道:“我懂得爷爷不肯做我师父的用意了。试想假如你是我这位爷爷的外孙女儿的话,你我年纪相若,你却要叫我一声小师叔,那岂不是你大大吃亏?”
他特地兜个圈子试探龙灵珠的反应,龙灵珠却仍然淡淡说道:“不错,你的爷爷想得很是周到。只是你的‘假设’未免太多了!”
杨炎终于忍耐不住,单刀直入的问道:“龙姑娘,到了如今,咱们似乎可以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了吧。”
龙灵珠道:“说什么亮话?”
杨炎说道:“龙姑娘,莫非你,你就是——”
龙灵珠道:“你莫管我是谁,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杨炎说道:“好,我正要听你的故事。”
龙灵珠缓缓说道:“从前有个老人,他的祖先是康熙年间名将年羹尧的心腹武士,后来年羹尧被雍正所杀,他的祖先避祸逃至远方,在中印边境的一座高山隐居,数代单传,传到老人这代,已经有一百多年从未曾回过中原的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爷爷从没和我谈及他的家世,想必是因为年羹尧帮助清廷,为后世的侠义道所不齿,故而爷爷也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祖先是和年羹尧有关系的了。但这位龙姑娘和我刚刚相识,却肯告诉我,对我倒是当真不错。”想至此处,心里不禁有点甜丝丝的感觉,脸上也不知不觉的现出一点笑容了。
龙灵珠也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心事,若喜若忧的说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要我讲故事,却又不肯用心来听!”
杨炎面上一红,说道:“我是用心在听呀,我只是想你故事中的这位老人和我的爷爷倒是相似。”
龙灵珠道:“不错。他也是只有一位独生女儿。”
杨炎说道:“后来他们两父女怎样。”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长到十九岁那年,来了一位汉人。他的女儿爱上这个汉人。”
杨炎说道:“那不正是天赐良缘吗?”难得有个汉人来到喜马拉雅山,他能够来到喜马拉雅山,武功想必也是甚为高强的了。”其实龙灵珠尚未曾告诉他那座山就是喜马拉雅山的。
龙灵珠道:“刚刚相反,这汉人带来了灾殃。结果不但使得老人父女分离,而且祸及自身。”
杨炎吃一惊道:“那汉人是坏人吗?”
龙灵珠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好是坏,本来就是见仁见智。那个汉人在那老人眼中可能是坏人,在他女儿的眼中则是大大的好人。否则她也不会死心塌地的爱他了。”
杨炎说道:“那么在别人眼中呢。”
龙灵珠道:“我只能够就我所知的故事说给你听,我又没有问过旁人,怎知别人对他是怎么个看法?不过据我所知,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好人!当然我认为的好未必就是别人认为的‘好’,这只是我的看法。”
杨炎说道:“这汉人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他从龙灵珠谈起这个“汉人”的时候,不自觉的流露出来的孺慕之情,心中已是更加雪亮。
龙灵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老人说这汉人是个邪派魔头,因此不许女儿和他来往。”
杨炎说道:“他的女儿既然是死心塌地爱上这个汉人,想必不肯听从父亲的话。”
龙灵珠道:“不错,他们还是继续幽会。那老人后来发觉,郑重的警告他们,要是那个汉人再来的话就打断他的一条腿!”
杨炎说道:“那汉人没有给他吓倒吧?”
龙灵珠道:“当然没有。那人的脾气比老人还更倔强,第二天晚上又去找他的女儿了。”
杨炎说道:“结果怎样?”
龙灵珠道:“结果那老人当真说得出做得到,他打断了那汉人的一条腿。”
听到这里,杨炎不禁又是“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心里想道:“怪不得爷爷说是后悔做了一件对不起女儿的事情,这件事情他的确是太过心狠手辣了。”
龙灵珠继续说道:“那女儿也是异常倔强,她背起了重伤的情人,说道:‘爹爹,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跟定了他!’”
“老人盛怒之下,斥骂女儿:‘我养育了你十几年,你竟然如此不孝,好,你要跟地,你就别再认我这个父亲!’”
“女儿跪下去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爹爹,你养大了我,却打伤我愿托终身的丈夫,女儿当然不会记你的怨,但请你恕我也不能报你的恩了。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爹爹,从今之后,我是不会回来的了。爹爹,你自己保重吧。’这时那个被打断了腿的汉人才笑起来。”
杨炎说道:“他还笑得出来?”
龙灵珠道:“那汉人笑道:你现在懂得刚才我为什么不还手了吧?我不是怕你,说到武功或许我比你稍逊一筹,但你要打断我的一条腿是办不到的。我之所以愿意捱打,固然一来因为你是她的父亲,二来我也是要试试她对我是否真心。嘿、嘿,如今我已试出来了,我断了一条腿,她还是爱我,我还能不大大的高兴吗?
“女儿说道:‘我只有比以前更加爱你!’就在那汉人哈哈大笑声中,背起了他,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她的父亲下山去了’。”
杨炎叹了口气,说道:“也怪不得那老人说那个人是魔头,这个报复的手段也真够狠,那老人失掉爱女,其实比他更加可怜。”
龙灵珠道:“你就只知道帮那老人。不错,那汉人伤腿而不伤心,当然没有那老人可怜,他也从来不要别人怜悯。但那老人的可怜是咎由自取,那汉人就是遭了他的祸害。”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父女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该再计较了。龙姑娘,故事中那个老人的女儿就是你的母亲吧?”
龙灵珠道:“是又怎样?”杨炎说道:“我希望你帮忙劝令堂,和她一起回去,见你的外公吧。我敢担保爷爷也不会怪你的爹爹了,要是令尊能够一起回去的话,那就更好。”
龙灵珠道:“你这爷爷是不能见到他的女儿的了。”杨炎心头一震,说道:“为什么?”
龙灵珠道:“让我把后半段故事继续说给你听。”
“他们逃回中原,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隐居。”
“我爹爹虽然断了一条腿,但还能够干活。我妈给别人缝衣服,两口子凑合,日子过得倒很不错。我爹常说,他从来没梦想得到可以过这样安静幸福的生活。”
“山村里的人当然也是做梦想不到我那残废的爹爹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更没人知道我的妈妈也会武功。”
“但可惜这佯幸福的日子过不久长,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仇家不知怎的打听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门来。不幸的是,我妈那时又正在怀孕。”
“那仇家本领极高,结果他虽然给我的父母联手打得大败而逃,但我爹爹因断了一条腿跳跃不灵,却也给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内伤尚未复原,又再加上新伤,当天晚上,便即不治身亡。”
杨炎听到此处,不觉泪盈于睫,想道:“原来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运倒是颇为相似。”忍泪问道:“后来你们母女怎样?”
龙灵珠道:“遭遇了这杨大祸,妈妈当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对头未除,灾祸随时还会再来,在那个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妈妈为了保全我的缘故,只好强抑悲痛,焚化了爹爹的遗体,带了他的骨灰,连夜和我逃亡。”
“妈妈因为悲伤过度,那晚的激斗又动了胎气,逃离山村之后。第三天就在途中小产。是个刚成形的男婴。妈这次怀孕,本来希望生个儿子,我也希望有个弟弟的。想不到横祸飞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变成了泡影,妈知道是一个男婴,登时就晕过去了。”
杨炎感怀身世,越发悲伤,心里想道:“我妈当年也是怀着孕被逼离家的,唯一不同的,对我来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够从妈妈的肚子里顺利生下来,而他的弟弟则流产夭折。不过是幸还是不幸,那也难说的很,设若我当年亦是流产死了,倒可以少受许多人世的痛苦。”
龙灵珠停止叙述,掏出手帕,替杨炎抹干眼泪,故意“咦”了一声,说道:“我说我的伤心事情,但我都没有哭,你怎么反而哭了?这么大的人,不害臊吗?”
杨炎说道:“我是在想,当时你不过十岁年纪,你妈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龙灵珠道:“不错,我当时所受的苦楚,实是难以形容,不过我可不要你可怜我。”
“在我蚂病倒的时候,我向人乞讨,也做过小偷。想不到爹爹教给我的武功,给我一开头就派上这样的用场。但也幸亏我做小偷的本领比别的小偷高明,从没给人破获,我骗妈妈说是乞讨来的,倒也骗过了她。”
“唉,我受了那么多苦楚,却也只不过延长了妈妈的两年寿命。”
杨炎这才明白她刚才所说的为什么他的“爷爷”不可能再见到女儿那句话的意思,不觉既是为她难过,也为“爷爷”难过,失声叫起来道:“怎么,你的妈妈……”
龙灵珠说过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泪珠,半晌,涩声说道:“我好不容易捱到妈妈能够起床,她已经得了痨病,但还是带了我继续在江湖流浪。当然吃过不少苦,还受过许多人欺侮,在这些坏人当中,且还有过一个是颇有名气的‘侠义道’呢,但他已经受到我妈的惩戒,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点偏激,行事也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原来乃是由于幼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骗太多,以致她对甚么人都失掉信心了。
继而一想,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对亲如姐姐的冷冰儿,自己不也是如今还在心里生她的气吗?龙灵珠好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存在,自己的影子总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连的。是以他虽然隐隐觉得龙灵珠那偏激的性情有点不对,却还是抱着欣赏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龙灵珠刚才说过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这两句话,面对着龙灵珠,心头不觉有点茫然之感。
龙灵珠继续说道:“妈妈小产之后元气大伤,病从来没有好过。拖了两年,终于还是死了。临死时候,她对我说道:我爹爹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也只有你这个女儿,我令得你外公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还更坚强!”
说完了。一片静寂,杨炎想要劝她,也不知从何劝起。结果还是龙灵珠勉强笑道:“你怎么比女孩子还更多愁善感?我说过不要你为我伤心的。你怎么又掉下眼泪来了?”
杨炎一声轻叹,说道:“咱们的命运都是一样,我是在惭愧我可还不能像你这样坚强。”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你也是自小父母双亡?”
杨炎说道:“我妈在我周岁的时候去世,至于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
龙灵珠道:“那你最少还有个希望可以寻找父亲。”
杨炎说道:“莫说这希望甚属渺茫,就算我现在知道他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龙灵珠道:“为什么?”
杨炎说道:“像你母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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