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艺术家应该都是些邋邋遢遢,苦大仇深的怪人。”
“那种蠢材早就全部饿死了,想活命的艺术家都会扮成普通人。”
“扮普通人?”
“对。”爱丽丝淡淡一笑。
她举头望向满天繁星。那些宇宙的浪子依然在银河遥远的某处持续着它们从远古至今对地球的凝视,似乎一点也不肯向那越来越刺眼的城市灯火妥协。
“艺术家只能活在完美的时代里,不完美,就要去改变;普通人可以适应任何时代,不适应,到头来也会被改变。”
95
“听你这么说,武术家和艺术家倒有共通之处。”
“哦,真的?”
“你知道黄飞鸿么?”
“电影看过。但我听我的朋友陆寻说,真实的黄飞鸿只是个普通武师,还干过老夫少妻这种丑事。”
“真实的都不外乎如此。洪熙官不过是个茶商,霍元甲不过是个混码头的脚夫……但人们不会记住这么多真实。人们只会记住他们曾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去改变那个时代。”
爱丽丝苦涩的一笑:“他们成功了么?”
“有些事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像飞蛾爱上火光的温暖,便早已做好燃烧的准备。”他转头看着爱丽丝,瞳孔里掺着繁星的光芒。
爱丽丝看着这个男人的脸,无法言语。许多年后,她再也记不得这一夜的细节,只约莫记得他仿佛对她说过:要不要一起来改变时代?
96
车站就在前面,一辆公车正好从远处的街驶过来。
“就送到这吧。现在我正式宣布,你这个保镖被炒了。”爱丽丝笑嘻嘻的说。
“炒之前,能不能先把你的电话写给我?”李香草说着拿出皮夹找了一下,似乎没有纸,只好随手抽出一张东西。爱丽丝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她上课的照片。
“好啊,你偷拍我!”
“别误会,这是校报记者拍的。”
“那你为什么带在身上?”
“尊敬师长嘛。”
爱丽丝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在照片后面写了自己的号码,然后扔还给他:“没事别打过来,我最爱在电话里骂人。”
她说完转身朝车站走去,没走几步,忽然听李香草在身后说:
“等等。”
爱丽丝把头转了回来。这一刻,公车的车灯正好从她身后远处照过来。这个少女站在光影弥漫的长街上,恍如一出凄绝的戏。
“farewell。”
“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用刚学的英文和你说再见。”
“……可那是永别的意思。”
97
自习课到了。
有的同学在读书。朗朗的读书声连路过教室的人都忍不住侧耳聆听,听了一会便骂道:“他妈的,读《金瓶梅》都行!”;也有同学在看课本,看到童弟周“中国人并不比外国人笨”一课时,激动得几乎□;还有两个同学在吵架,进而对吐口水。班干部看不惯这种行为,便掏出两面写着“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的小红旗,插入两人的□里。
整个教室,只有一个人在认真自习。
“陆寻,快来打麻将,三缺一。”
“没时间。”
“陆寻,来比谁尿尿尿得远。”
“没时间。”
“陆寻,来比谁的□长。”
“没时间。”
……
陆寻手上的笔飞快的运动着,周围的喧嚣完全无法影响他分毫。
终于写完了,陆寻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五点,时针似乎正指着大海的方向。
98
“寻仔,便宜你了,20块钱卖你一张《泰坦尼克号》的票。”林轻雪向陆寻晃了晃手上的电影票。
“大家血浓于水还要讲钱?狠狠的塞进我的口袋吧!”
“呸!你知不知道现在买一张《泰坦尼克号》的票有多难?大家非亲非故凭什么白给你?”
“跟你说声‘谢谢’都算白给?我爹妈给我这条命我都没谢过他们!”
“烂命一条当然不用谢了,也拿来和我的票比!19块5毛,不买拉倒!”
99
这几个星期以来,这个城市,这个省,乃至这个国家最热门的话题都是关于那艘巨轮,以及随着它沉没的爱情。
街头巷尾时时刻刻回荡着《我心永恒》的声音,许多中老年妇女激动的将其奉为自《康定情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后生命中又一主旋律;一些业余书画爱好者也大受启发,开始以教吐口水之类肮脏手段对无知少女骗情骗色;几位国产电影导演更大受震撼,决定联手拍摄一部国产沉船电影:《甲午致远号》。据称影片将以凄美的方式讲述发生在两个朝廷官员之间跨越性别,跨越官阶的禁忌爱情。为打动观众,编导还大胆的设计了两人用官府公文纸互画裸体,水兵们站在船头迎风大喊脏话等经典场面。后因有壮男露点的镜头该片在片审时被枪毙。
最疯狂的地方还是电影院:几乎每个人都要在暴乱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有机会挤在那又闷又热,充满烟味和体臭的厅子里欣赏一场纯洁动人的爱情——这样的机会还只属于肯付出50元的人——在这个一穷二白的城市里,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天价。许多群众乍听之下以为是给日元,在弄清是人民币后还有人天真的跑到售票窗问收不收假钞。
陆寻想去看,一直想去。即使年少的他已经知道有时爱情徒有虚名,但他像大多数吃饱了饭的人民一样倾向于给这份虚名加个一万年的期限。
他惟一的问题是那50元,那是个一刀切的票价,14岁到140岁无一幸免。
100
“我买。”陆寻见已没有砍价的余地,马上掏了钱递给林轻雪。手因占了便宜的狂喜微微颤抖。
林轻雪掏出两张联在一起的票,小心的撕了一张给陆寻。
“怎么有两张?另一张是谁的?”
“当然是本小姐的。”
“……你意思就是我陪你去看电影,还要自己花钱向你买票?”
“我呸!抢着陪我看电影的帅哥从这里一直排到中环,轮得到你?我是多出一张票才卖你的,正好这张票的座位在我旁边而已。”
“哇,这种旁边坐有肥妹的座位电影院都是贴钱送的,你卖19块5毛算不算诈骗?”陆寻嘴上说着,手已经把票放进了口袋。
“记得晚上八点,别迟到。还有,要看三个多小时呢,你先把作业做了。”
101
七点半,陆寻用一辆破单车载着林轻雪赶到电影院。林轻雪下了车径直进去,陆寻推着单车去停。刚把车停好,就有一个叼着根烟的老头走过来收钱。
“多少钱?”
“五毛。”
“他妈的,哪有这么贵的!市里明明规定单车收两毛。”
老头听了狠狠的把嘴里的眼往地上一甩:“屌!你的单车不准在这停,老子不帮你看了!”
“你敢!我马上到电视台曝光你!”
老头听了全无惧色:“你试试看!老子认得你这辆车!下次你来停车就戳爆你车胎!”
陆寻听了吓了一跳,马上掏出一大张钱苦苦哀求老头不要这样做。老头得意洋洋的收过钱,答应放陆寻一马。事后拿这钱去租黄碟时被发现是冥币。
陆寻进场时,电影尚未开场,场内却早已坐满了人。这样的盛景他已许久未见:记忆里从很早以前开始,电影院便离开了人们的生活,那些最初被它孕育的青春则从录像带一路流浪到盗版VCD,一去不返。
生命原不外乎如此,有时相聚,有时分离。
有时又再相聚。
陆寻刚一坐定,便发现李香草,虹,莫圣,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四眼田鸡从门口走进来。四人正说说笑笑,显然也是来看电影。
虽然知道这干人等已是爱丽丝的学生,但上次武林大会的事还是让这个洪门大弟子心有余悸。偏偏他们走到陆寻前面隔着一排坐下,陆寻吓得忙把身子从座位上沉下去。
“这么大个人了,坐没坐相!”林轻雪拍了他一下,以长辈的口吻厉声道。
陆寻心头火起,有心和她吵架,又怕惊动前面那些瘟神,只好压着怒火坐直了。
林轻雪突然压低声音道:“前面那个男的好靓仔。”
陆寻知道他说的是李香草,冷笑了一声:“可惜自甘堕落!”
“难道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了。”陆寻便把上次武林聚会的事添油加醋的向林轻雪描绘了一番,其中将李香草着力刻画成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又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机智勇敢,不怕牺牲的王二小式青年,讲到得意处口沫横飞,大叫大嚷,惹得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厌恶的目光。李香草等人也不禁回头来看。
“那小孩我记得,上次武林聚会,和爱丽丝一起来。”虹道。
“他叫陆寻。那副死相烧成灰我都认识。”莫圣恨声道。
“不用理他。”李香草淡淡道。
林轻雪听完陆寻的话不禁目瞪口呆,她惊讶于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竟有如此不平凡的人生,更惊讶于那个美少年会如此完美的又帅又坏——有什么比一个堕落的天使,更容易让凡间的少女恋上?
102
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场了,陆寻见李香草等人似乎尚未发现他,感慨自己隐蔽能力不俗之余,也因闲极无聊而开始偷窥这些魔头的一举一动。
虹似乎总想把头挨到旁边的李香草身上,但李香草显然并不愿消受如此艳福。突然起身出去似是上厕所,回来落座时趁机和莫圣换了个位置。
陆寻满脸□的观察着这一出江湖肥皂剧,低声吟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葬落花。”吟完似乎还未尽兴,又念了一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才打住。
突然灯一黑,电影开始了。
103
回家路上,满天的繁星和电影里一模一样。
林轻雪哼着电影的主题曲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着。陆寻推着单车跟在她后面。他的眼角还有泪痕,遇到路灯都不得不低着头,怕被她看见。
“躲什么躲,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哭?”林轻雪小声笑道。
“我哭?笑话,我陆某人是有名的流血不流泪!上次你也见到了,我撞到墙把头撞得全是血都没哭!”
“你是说你当场昏过去那次?”
“不是!是我吓得大小便失禁,后来还被校报报导那次!”陆寻得意洋洋道。
“刚才我哭了。”林轻雪突然认真的说。
“那又怎么样?”
“你陪我一起哭好不好?”
“一百多斤的人啦,别这么幼稚啦。”
林轻雪没说话,只是停下脚步,靠在一根路灯上望着星空。
陆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停下单车。
这一刻,昏黄的灯光落在两张年轻的脸上。他们看到对方有些认真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104
“你看《还珠格格》了么?”
“看了,太好看了!现在我们全家人都是容麽麽的忠实FANS了!”
“我好喜欢太后啊!”
“我长大要当太监!”
五一过后,学校里的话题全部围绕着一部叫作《还珠格格》的电视剧展开。此剧讲述了一个清朝的皇帝带着自己的二阿哥下江南游玩,因为没将其管好,致使其与一名民女制造出了一个叫紫薇的小妹妹。事后皇帝挥一挥手,跑了。紫薇小妹妹长大后,便开始了一段类似星仔走天涯的寻父故事。事有凑巧,一个匪号小燕子的女艳贼误入皇宫,先她一步认了那个爱用二阿哥闯祸的皇帝为父,由此引出一段要纯情有纯情,要搞笑有搞笑,要感动有感动,要变态有变态的清朝皇族秘密生活,在草根阶层中掀起一股追看狂潮。新闻据此不断报导全国人民研究清史的热情空前高涨。
105
城里的孩子们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盛事:放暑假。小学生们开始跑到街上蹦蹦跳跳的玩闹,那副天真活泼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将其痛打一顿;中学生们则冲到游戏机室里继续深造,相继掌握了吸烟,打架,爆粗口,打完机不给钱等一技之长;大学生们则开始四处奔忙打工,其间亲眼目睹了社会上种种不公平现象:在家洗自己的碗老妈给五块,现在洗一筐碗老板竟然只给五毛!
叶红霜也放假了。与其他大学生相比,他的计划显得有些懒散:去省内著名风景胜地流光镇旅游。
流光是一个以江南风情浓郁而著称的小镇。比它的景色更出名的是当地的外国游客——据说旺季时外国人常常会多过中国人。许多一辈子没亲眼见过洋人的乡村人士头一回观此盛景,不是吓得落荒而逃,就是感动得尿了裤子。
但叶红霜去流光镇并不是为了看风景,也不是为了看洋人。
他是为了一样东西。
106
一段时间以来,城里的大街小巷及公厕的墙上频繁出现一首诗:六合神剑,重现江湖。剑气纵横,流光飞舞。
市民对此猜测纷纷,有人说这是某部武侠三级片的宣传手段;有人说是壮阳药广告;有人说是邪教分子的接头暗号……不论如何,最终大部分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关老子屁事。
只有江湖中人知道这首诗意味着什么。
“六合神剑就是慕容欢城的六合剑法。”黄大飞一边剔牙齿一边爱理不理的对专门跑来向他咨询的陆寻说。
“‘六合剑法’不是《蜀山剑侠传》里的么?”陆寻诧异的说。
“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土。”
“当年剑魔凭这一手六合剑横行江湖,许多武林人士一听到这个名字可都是闻风丧胆。”
“但师傅你说过他曾败在李次山的手下?”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正闹文革,有天晚上,慕容欢城带着一些造反派抄了城外的青山寺,盗走了里面的佛舍利。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次山和另一帮造反派早就奉了上头的命令在路上等着他们。两边人马一接上就打了起来,那一战直打得是天昏地暗,飞砂走石。据当时在场的人说,李次山的武功原是稍逊剑魔一筹,但他的落红尘实在太过厉害,二十多招后竟将剑魔的剑生生削断。剑魔无剑在手,不出两招就被李次山挑了右手手筋。旁边众人马上一拥而上,将他和那些红卫兵杀个干净。但据说事后搜遍了全部尸体,也没找到佛舍利。”
“该不会是李次山那些人私吞了,所以放出这样的话来?”
“很多人也这样认为。不论如何,那些人事后大都惨遭横死,就连李次山也不得善终。唯一留下的一个,也遁入了空门……”
“唉,没想到佛祖的遗物也会令世人造此杀孽。尘世纷争,到底何时才能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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