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静美一呆。心中不由失落,却又隐隐轻松。
“后果?”她转过身去,“不就是死么?”
“不是一个人的死,而是几十万,几百万的死。”陈真道:“日本现在对中国虎视眈眈,本来就在等待机会出兵。这时候,林铣十郎死在东北——不管是朝鲜人动手,还是中国人动手——都一定会将中国拖入战争。”
“那又怕什么?和它打呀!”朴静美猛地回过头来,“中国那么大,为什么要怕日本呢?”
陈真噎了一下,事实上,不管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只要这个问题被问出来,就已经足够每个中国人汗颜一下子的了。
“中国,还没有准备好。”陈真低声说。
“难道朝鲜就准备好了么?”朴静美叫道,“难道朝鲜就应该被他们欺凌吗?你忍心对我的祖国见死不救吗?”
“那难道你就忍心将我的祖国推入火坑吗?”陈真几乎想也不想地回应道。
一瞬间,他们两个都愣了。
“中国真的还没有准备好。”陈真说,“我们现在甚至连一个统一的国民政府都没有,怎么和日本人打?一旦开战,各地军阀,势必被日本人逐个击破。难道非得要中国和朝鲜一样悲惨,你们才觉得公平么?”
朴静美瞪着他,眼中简直像是要喷出火来。
“更何况,政治,也从来都不能靠刺杀而决定胜负。你们以前杀死了伊藤博文,可是又对朝鲜的局势有改变么?当你没有强力的政府,团结的人民,你们再去杀死对方的一个头目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他们推选出来更厉害的接班人而已。”
“至少,杀了他也是好的!”
“真的好么?杀死了林铣十郎,中日一旦开战,朝鲜又将处于什么位置上呢?日本一定会用你们的人民来填充它的军队,用你们的资源来运作这场战争……我想,到那时,朝鲜国内的命运,会更加悲惨。”
“我们不怕牺牲!”朴静美愤怒地大叫,“朝鲜人民,不怕牺牲!”
陈真悲哀地望着她:“那么,在朝鲜国内, 你们有多少义勇军的同志?他们的手上,又有多少武器?一场战 争的胜利,永远都是一个国家对一个国家的胜利,一个政府对一个政府的胜利,一支军队对一只军队的胜利,一个民族对一个民族的胜利。如果整个大韩民族都还没有做好反抗的准备,那你们无论牺牲多少,也不会换来国家的独立。”
朴静美被他这一番钢针一般的话,刺得动弹不得。
“静美,你相信我,给中国一点时间。”陈真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等待中国出现一个强有力的统一政府,等待中国从连年的军阀混战中恢复元气,等待我们的军队都装备了我的三〇步枪,等待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集体觉醒……到那时,中国会以绝对优势,取得对关东军的胜利,甚至压迫朝鲜半岛,解放朝鲜。”陈真双目灼灼,沉声道,“但在那之前,请耐心等待,耐心准备。毕竟,我们的斗争,不是为了光荣的死去,而是要活着看到幸福。”
第七章 爱恨之间
朴静美的手,微微颤抖着。
忽然有一个人怒吼道:“放开你的手,懦夫!别再卖弄你的口才了!不敢去就是不敢去,算我们一开始就看错了你,你滚吧!”
那少年金日能,莫名叫嚷起来。
朴静美猛地抽回手去。陈真吃了一惊,只见这少年原本斯文有礼的脸上,这时已满是戾气。
“哗啦”一声,金日能已经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用力拍着手,大叫说:“行了行了,大家都出来吧!我们都上当了,陈真根本是没种的胆小鬼,我们全白准备了!”
那些原本无声无息的房间里,果然就起了阵阵嘈杂,各房房门洞开,十几个朝鲜人,紧张地跑了出来。
他们一个个神色紧张,望向陈真的眼睛里,全都是警惕和仇恨。有几个人的手,一直藏在背后,显然是携有武器。
陈真莫名其妙,回头去看朴静美,却见朴静美满脸的慌张。
他骤然发现,这个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自己仿佛落入了什么陷阱?
却听院中金日能已经焦了起来:“陈真,你给我滚出来!你这厚颜无耻的流氓,还要占静美姐的便宜,占到什么时候?”
有一个带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想要拉住金日能。金日能却只一甩膀子,叫道:“怕什么?没希望啦,陈真绝不可能帮我们去杀林铣十郎的!还客气什么呀,静美姐白白让他站了便宜啦!”
陈真又看了一眼朴静美,沉吟了一下,慢慢走出她的房间。
却听“咣当”一声,房门在他身后,又飞快地关上了。
——陈真只觉得一把锋利的长剑,一下子刺进了他的后背。
他向着金日能走了两步,问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金日能扬起下巴,年轻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得狰狞:“你真的以为静美姐喜欢你?别作梦了!我们只是想利用你去刺杀林铣十郎而已!”
原来在一个月前,朝鲜义勇军就已经得到了林铣十郎计划来奉天劳军的消息。可惜他们虽然有心行刺,却自知没有那个能力。直到朴静美在东北大学晕倒,意外与陈真结识,才使得他们,突然看到了事情的转机。
陈真这两个月来,在奉天城中声名大振。大胜佐佐木,约战奉天武术协会,这两个消息传开,即使是朝鲜人,也听说了他的事迹。再加以调查,更发现这个人不惟武艺高强,枪械精通,冷静机敏,更与日本人仇深似海,这才动了要利用陈真行刺的念头。
可是事关重大,他们却实在没有能收买陈真的把握。无奈之下,这才定下美人计,由朴静美出马,引导陈真自愿去冒这个险。
只是,他们却没想到,陈真虽然确实爱上了朴静美,但却因为不愿将中国卷入战争,而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们的刺杀行为。
——金日能忍无可忍,终于撕破了脸皮。
陈真心如刀割,道:“你胡说。”
金日能大笑道:“我胡说?你这缩头乌龟,有什么地方值得静美姐喜欢?静美姐爱的是昌浩哥,她和你约会,根本就是忍着恶心!她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可是你却不愿意为她做哪怕一点点小事!快滚吧,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
忽然,朴静美的房门一开,朴静美的声音传来,道:“金日能,闭上你的嘴!”
金日能一愣,眼中喷火,脸涨得通红,道:“静美姐,你真正爱的,是不是就只有昌浩哥!”
陈真看着金日能,一字一顿,问道:“是这样吗?”
背后的朴静美沉默了一下,道:“你走吧。”
——“你走吧。”
——这三个字,无疑已经承认了一切!
陈真只觉五雷轰顶,一时之间,头脑中一片空白。
金日能大笑,道:“快走吧,滚回你那个什么常小姐身边吧。那样的贵小姐,正好配你这样脚踩两只船的伪君子……”却给那戴眼镜的中年人狠狠地踢了一脚,踢得他一个趔趄。
那中年人正色道:“陈真先生,一定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陈真勉强道:“是……是的。”〖Zei8。Com电子书下载:。 〗
短短时间内,他已经由天堂跌入地狱。火热的感情,遭遇当头一盆冷水浇熄,他的心已经碎成了千片万片。
他万念俱灰,再也不能面对朴静美、金日能,以及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仰起头来,望着深深夜色,喘了口气,便穿过人群,往院外走去。
他的身后,金日能忽然叫道:“哎,围巾留下来!那是静美姐织给昌浩哥的!”
这句话直如重锤,狠狠的砸在陈真的后心上。陈真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终于站稳身形,道:“我知道了。”
机械地解下那条未织完的红围巾,颓然扔在脚下,陈真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朝鲜义勇军的院子。
外面寒风刺骨,乌云遮月。
他只觉得心口郁结,如同被塞入一块冰冷梆硬的石头。
他在出汗,虚汗一层一层地出,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他的内衣。
忽然,他的胃里一阵翻腾,竟忍不住就在路边,呕吐出来。
这于他而言,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重创:一段敞开了心扉,全情投入的感情,到头来,却是一场阴谋,一场骗局。
幸福与耻辱的落差实在太大,大得足以将他的人整个撕裂。而这撕裂的痛苦,甚至都不曾留给他一个发泄的出口,让他去抒怀,让他去逃避。因为带给他这痛苦、这耻辱的,甚至不是什么可恶的敌人、无妄的造化,而是他深爱的爱人!
想到朴静美,他那本已破碎的心,更像是被一只钉鞋,又狠狠地踩了一脚。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狂热地爱上一个人。
有别于上海滩那若有若无的初恋,有别于和常小玉那随遇而安的约会,和朴静美的相识、相爱,才是他作为一个成年男子,第一次毫无保留的爱情。
他以为朴静美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他以为朴静美是这世上最后带给他希望的人,他以为朴静美是这世上真心爱他的人……他就像是被一段缓慢燃烧的引线,引燃的火药桶。本来已经准备要惊天动地地炸响了,却在最后关头,被投入到了世界上最深的海沟里,被冰冷的海水,挤压、浸透,彻底熄灭。
他在朴静美的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形象?
——一个色令致昏,可以随意驱使的棋子?
——一个色胆包天,同时约会常小玉与她的伪君子?
——一个懦弱无能,满口大道理的缩头乌龟?
他还曾牵过她的手,他还曾吻过他的唇。在他满怀爱意地做着这些举动的时候,朴静美是不是已经恶心到想要尖叫,在心里已经将他杀死了一万遍了?
则她是多么“伟大”,多么不顾代价,多么演技精湛啊!
刚极必辱,情深不寿。那巨大的绝望感和虚无感,涨得他胸口剧痛,以至于他不得不撕裂衣襟,让冷风灌入,好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快就炸裂。
他挣扎着回到住处。
房东太太正抱着猫,在起居室里听留声机。看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说:“上帝,你的脸色像一个死人!”
陈真摆了摆手,心里说:“其实,我倒多么希望我已经死了。”
他爬上自己的阁楼,和衣栽倒在床上,只觉头重如铅,竟自睡去。
五内失和,风寒外入,这天晚上,他竟然发起烧来。
原本他是练武之人,身体健壮,有个头疼脑热的,下床来走一趟拳,出一身汗,也就好了。可是他这时情海失意,已生了自暴自弃之心。昏昏沉沉中,竟是不吃不喝,听之任之。
天亮了,又黑了。
月亮落下,太阳又重新升起。
灵魂狂飙,他梦见朴静美在对着他笑。
她一笑,他一肚子的怨气就都没有了。
朴静美问他:“我给你的围巾呢?”
陈真连忙去找那条未织完的红围巾,却找来找去都找不见了。
他不由大急,朴静美却抿嘴笑道:“不就在你的脖子上?”
陈真一摸,脖子上果然又软又暖,缠着围巾。
他忽然想到:“难道她是来要回它的?”慢慢将围巾解下来,却已得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朴静美却笑道:“我是送给你的。”
陈真大喜,朴静美又道:“你既然要了它,就得帮我去杀林铣十郎。”
陈真一愣,才待拒绝,却又想:“我若是拒绝了她,她岂不是又要离开我了?我若是去杀林铣十郎,至少有五成把握可以成功,至少有三成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以后还是可以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引发了中日大战,又能如何?这一战既是不能避免,总比我自己伤心欲死的好。”
一想到这儿,不由释然,道:“好啊!”
于是他便和朴静美一起去了奉天火车站。
日本人戒备森严,可是他和朴静美随机应变,却轻轻松松地就混了进去。
林铣十郎出现时,他在围巾中一掏,便掏出一把枪来。
朴静美在他的耳畔说:“去吧。”
她的声音魅惑诱人,陈真只觉得热血沸腾。一手拥着她,一手拎着枪,迎着林铣十郎猛走两步,猛然开枪。
枪声巨响,林铣十郎瞪着牛一般的大眼看着他,身上却毫发无伤。
陈真大惊,连连扣动扳机,一口气将枪中子弹全都射完。
林铣十郎好好地站着,却仍然无事。
陈真的左手上忽然有热乎乎的液体流过。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见朴静美的胸口,已被乱枪打成蜂窝。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白毛衣,这才滴到他的手上。
陈真目眦尽裂,忽然间就明白了,原来自己开的每一枪,子弹都打在了朴静美的身上。
“不……不可能的……”陈真喃喃道,“静美……静美!”
他的额头上,忽然一阵冰凉。
陈真的意识,被从奉天火车站拖回来,狠狠地掼进了他自己的身体。
他震了一下,一下子清醒过来。
陈真张开眼来,眼前的景物由模糊到清晰,他发现自己还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额头上凉凉的,应该是有湿巾降温,而眼前一张关切焦虑的脸,却分明是常小玉。
“你……”陈真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肿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只见常小玉的两只眼睛,肿得像红桃似的,显然是这两天没少哭。她坐在陈真的床边,道:“我……我们来的时候,你发烧烧得很厉害。六哥请了大夫来,给你打过针了……他有事,先走了……”
陈真茫然看着她。
常小玉道:“是我求着六哥来找你的。我……我……”她哽咽了一下,道,“我想了两天……我……我还是不甘心!”
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她道:“我有哪点不好,你为什么要去喜欢别人?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原来她竟是想要挽回这一段感情,因此才死缠烂打,非要让张学良出头,让她和陈真,再好好谈一谈。张学良拗她不过,终于妥协。两个人一早来到陈真的住处,却发现陈真已经是高烧昏睡。
陈真听她哭诉,心里却更觉酸楚,低声道:“不值得……”
常小玉抽噎道:“什么不值得?”
陈真喃喃道:“我不值得你这样……”
“哇”的一声,常小玉终于大放悲声:“你怎么了?那个女人对不起你对不对?她叫‘静美’对不对?你在高烧之中,仍然念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把你害成了这样!”
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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