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知道,恐怖已经开始笼罩了四周的居民。
(六)
就在我吃汉堡的那一天,我的一个顾客的女儿,突然在前夜里不明不白的暴毙于闺房。
她是个年仅十八岁的高三女生,被发现死亡时,全身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在颈动脉处,似乎有两个青色的出血斑点。关于死因,警方和医院都无法下结论,家属拒绝解剖遗体。
这个女孩,在我的店里也是定制了旗袍的,家属派人来商量,问能不能在她出殡前,将那件旗袍赶出来,也算了了女孩的一个心愿。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觉得有点力不从心。有些很烦琐细致的工序。如制滚边条滚边,缀花盘扣,都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够过完成。
冥冥之中,一定是由于我的感应,小昭突然出现,本来这时候,她应该陪伴她那可怜的男朋友保罗的。
小昭亲手设计了这件旗袍。湖蓝色的缎面上,一条活泼泼的锦鲤。
居然就没有繁花似锦,但生命已经因而活泼起来。
小昭喃喃的:女儿是水做的尤物,生生世世,她们最缺的就是活泼而有氧的水啊。
恍惚中,好象有一滴泪水,溢出小昭的眼眶。
我向她伸出手去,带着点儿愕然。她的手轻轻的搭入我的手心,十指葱葱。细腻的肌肤里透出青色。我的另一只手又将它覆盖,这并不是虚无飘渺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细腻与温柔,虽然她远比我的体温要低得多。
我坐到一把差不多要散了架的木椅上,让小昭坐入我的怀抱。
她有些羞涩,并不好好坐着,而将头埋入我的颈侧。我的手臂,差不多是将她抱住的,就象在抱一个孩子。
我想她的嘴唇,正触在我的颈动脉上罢。
小昭低低的啜泣起来。你在宠我,莲蓬,可这样下去要宠坏了我的,你知道吗?
小昭的容颜日见灿烂,事情便无法结束了。女孩出殡后的第三天,又有一位年轻的女性死于没有水的河床。这次尸体被警方拉走。显然不可避免的受到解剖,但警方拒绝透露任何细节。只是表示不排除该女因心脏病过度劳累而突发死亡的可能。
恐怖的气氛如大雾一样在小城弥漫。
(七)
那天中午我到萍儿家吃饭,有位客人在场。
他是萍儿父亲的好友,在秦皇岛赫赫有名的铁八卦刘指一。据说他看阴阳风水,指一不指二。但以为他是神神叨叨的风水先生可就错了,人家正经的政协委员,早年教书育人,现在经营字画古玩。
酒足饭饱,刘指一笑眯眯的说给莲蓬同志推一推运道?
萍儿母亲有点不以为然,萍儿却不住嘴的说:算算算,看他命里会不会发财的??
刘指一甩出十二枚大钱,我捻起一枚,又看了看这十二枚全都一样,有点儿吃惊:刘老,您这是道地的秦半两!
刘指一笑眯眯的:你识货,来吧。他让我将这十二枚钱双手捧起,闭合。记着啊,莲蓬同志,心诚则灵,你不能胡思乱想的。
我笑:好,我不胡思乱想,可您要我想什么?我还不知要算什么呢?
萍儿摇着我的手:财运呀财运呀!
刘指一道:就想你最想的事儿吧,水到渠成,心诚则灵。
我摇着手,铜钱在我的手心哗哗作响。我闭上双眸,让我所有的思维全部收拢。最想的,那是什么呢?几乎没有迟疑的,小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行,不能想她的!还是想萍儿吧,但就在这一迷失间,木已成舟。
木已成舟。
我的双手没有经过大脑就张开了,这十二枚铜钱,如乱雨泄下。
辟辟啪啪砸在茶色的玻璃茶几上。
正面反面,一幅随意的,难以描述的图案。
刘指一掏出烟斗来,一锅烟抽完了,老头脸色凝重:莲蓬同志,他尽量语气平缓的说,你愿意和我说实话吗?
我不敢看他的脸,想顾左右而言它。但这是什么声音呢?
警笛声由远及近。不止一辆的警车。
(八)
这次遭到噩运的,居然是住在萍儿家楼下的女孩!同样是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已经在公司工作了但又在电大读书的女生。
在死亡时间与原因上,警方与家属产生了争执。警方据尸检报告,坚持认为这个女孩死于昨夜约9点40分,但家属说孩子是晚上12点半才回家的,那个时间孩子的母亲还看了看表,有点不满的咕哝了一句。也因为这点,他们才让她在白天“睡觉”,而在下午的时候才去叫她“起床”。
尸检报告表明:这个女孩的心脏带有先天性隐患,死于急性心功能衰竭。
家属根本不服,斥警方糊弄了事。
我只觉得脊背发凉,小昭认识萍儿么?她会不会……
我不敢想了,一腔的热血冲上脑门,又寒下心头。
小昭!
残阳如血,哀乐绕梁经久不绝,风声中象有无数个精灵在哭泣。
我一脚踹开虚掩的店门。店中还有两个在做活的工人,一向温文尔雅的我,因情绪失控而显得暴戾。我粗鲁的让她们滚蛋!工人们相互对视一眼,赶紧拿了自己的衣物跑了。
我困兽一样在店中转了半天,然后操起了那把破椅子。
裁衣台上有一处金光闪闪的地方,是那把裁衣剪。我狂怒地将椅子抡起。
有一阵风掠来,挟裹着一种如兰的氛芳。这是谁?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被小昭扶住,她一脸的惊奇:莲蓬,你要做什么?
这个女孩今天的旗袍,居然是纯黑的。暗香丛中,是两只粉色的蝴蝶在飞。她原本苍白的肌肤变得细腻,淡淡一抹胭红,罩上双颊。
我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
小昭这回又给我带了便当来,没开盒时,鸡蛋的香气已经溢满了不大的室内。打开,我看到白色的面包坯上,有细末般的点点新葱。
我的双目充血,那葱绿似乎也在慢慢的洇红,整个汉堡好象浸淫在淋漓的人血中。我狂叫一声,把便当从裁衣台上扫下!
小昭在一刹那睁大了眼睛,血色尽失,脸上是绝望的惨白。
便当中的食品散落一地,摊蛋已沾染了灰。
我当然清楚,以小昭一介新鬼,要做出可口的阳世食品来送我,经过了多少磨难,不是我能想象,也不是……我能承受,我吃下那可口的便当,也就等于我喝下了那些死去女孩的血!
阴阳两界原本就没有七月七日,也没有一道鹊桥。两心悦时,血已成河;阴阳不伦,天理何容?
小昭泪流满面。'
鬼是没有眼泪的,只有大地的阳气才能带给你泪水。但天何残忍,鬼又是有情感的,欲哭无泪,这些飘忽无定的精灵永远的欲哭无泪。
我黯然问:小昭,是你做的?你害了她们。
小昭哀哀:莲蓬,你不是才知道罢?我说过了,你要宠坏我的。
你是怎么害的?
吸血,我需要健康活泼的人血。
昨天晚上九点四十分,你害死了那个可怜的女孩。
对。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把她送回家,我不想让她暴尸。
她死不瞑目。
我笑了:这是你的好心吗?小昭?
阴阳永隔,你我能够能相识相亲,已经不知是多少轮回的九转造化了,小昭,你比我还要清楚,是么?
我感觉你的温暖,你的美丽,你的柔情,和你让我迷醉的气息。可是,小昭啊……我亲爱的女孩。
我咆哮道:还要有多少人的血,你才能还阳!
小昭凄然笑了:莲蓬,你不明白,我还不了阳的,不管喝了多少人的血,我也还不了阳。如果那样,九河之下,所有的鬼还不全跑上来吸血?而且,因为我喝了人血,我的灵魂已经万劫不复,将不得超生。
我惊愕道:那你为何要这样做呢?
你明白的。
我明白?
我舍不得你,因为活着时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我要陪伴你长一点的时间,可是……。莲蓬,我不要你陪我化成一滩水。
可人血不是营养啊,小昭!
人血不是营养,人血对我来讲,只能压制住我体内的阴气,让我可以用阳间一切柔情来陪伴你,包括给你做饭,包括我温暖的身体。
…………
还要我说吗?还要我一定说出来吗?小昭泣不成声。
我爱你,莲蓬!你就当我疯了吧。
我受不了了,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野孩子,死了的时候我是一个野鬼,
我才不要那样多的规则,什么万劫不复,什么九转轮回,我不要啊!
可那些女孩子,那些生灵,对你就那么不重要吗?
不,我对不起她们,我忏悔。
忏悔就够了吗?
那你要我怎样呢?我说了,你要宠坏我的,莲蓬。
你那么一个聪明的人,我在你面前做了什么,完全是透明的,对不对?
我无语,小昭的情绪慢慢的有些缓和,她幽幽凝睇着我:莲蓬,你听我说。
如果爱情真的发生,总有些什么,要永远失去。
总有些什么人,要被永远的伤害,你明白吗?
我喃喃了一句:总有些什么,要永远失去吗?
永远。
我默默的盯在裁衣台上,神思有些恍惚。室内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台案中间,那把金剪发出眩目的光茫。
(九)
小昭惊叫了一声:莲蓬!但她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了。
那把金色剪刀划过我的左臂,然后镗朗朗落向地面。
我看到有血柱从我的左臂深处飞出,缓缓的喷,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我微笑了,原来失血的感觉,是这样的一种精神恍惚的愉快啊。
小昭扑了过来,她抓住我的左臂,用嘴唇覆盖住我的创口,她的口腔中有一股冰澈的气息喷出,我感觉到汹涌而出的血流因这股气息而显得凝滞,我用右手按住她的头,不让她动,我似乎听到了女孩喉咙中咕噜咕噜的咽血声。
小昭的头向侧面一闪,挣脱了我。她的脸上,泪水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我手臂的创口,血液已经不再急涌而变成了往外渗流。
我很不甘心,我抓住小昭的头发,又用力的想把她的头往我的手臂上压。你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了呢,我还有的是血!
小昭哀哀的哭:莲蓬,我吸血是为了什么?我吸你的血,那又有什么意义?你别疯了好吗?
是的,我疯了!是你让我疯狂的,是你让我认真的,我爱你,爱你让你吸干我全身的血,不行吗?
可我是鬼呀,你要不了我的!你说过了,阴阳不伦,天理难容。这当不得真的。好好的,莲蓬,就让我陪你这一段时间,然后……
小昭又挣脱了我,她在闪我,她是精灵啊,我当然抓不住她。我的血滴滴嗒嗒的落在地面,我简直要给气晕了。
最后我将她压在了裁衣台上,我们的嘴唇纠缠在了一起。
从未品尝过这样五味俱杂的吻,血的腥泪的咸还有来自她体内冰澈的阴寒。
小昭的表情有了诸多娇羞,她不让我再吻他。“不要这样啦,莲蓬,我不习惯的。再说,我体内的阴气你要受不了的。”
她依偎在我的怀中,象只疲倦而幸福的小猫。
莲蓬,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
不算,再来。
我爱你。
是真的么,你会爱一个鬼?
我爱你。爱你要吃了你。我笑。
很多的人恨我。小昭说。
哪能呢,你那么可爱。
是呀,很多人都这么说,但因为爱我,所以恨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任性的人。我贪得无厌不可理喻。
我看不出来。我说。我一直在温情的抚摸她,她的肌肤凉爽而滑软,她细腻的脸颊依然呈淡淡的胭脂色,娇艳可人。
爱情对我来说,是这夜里的昙花,绽放之后,会迅速枯萎的。
小昭的声音轻轻的,带了点儿羞涩,莲蓬,你让我绽放吗?
(十)
昙花绽放的过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有很多的面料散开了堆积在我身上。面料下我的身体竟然是一丝不挂。小昭却穿戴得整整齐齐,只是脸颊又苍白得让我恍惚。
她的目光非常奇怪,是一种满足的哀伤:谢谢你啊,莲蓬。
我有点迷糊: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快乐,快乐的感觉。浸在水里的感觉,那样的感觉,我不会再有了。小昭的笑容落寞下来,直至冰凉。
我说过我的爱情象昙花,绽放了,也就消失了。
小昭后退着离开我,莲蓬,我足够了。现在我要走了。
小昭!我大叫了一声,从裁衣台上坐起,很多的面料滑落到地面。
莲蓬!小昭也叫,有人来了,你倒是快穿衣服呀!
在我的衣服没有完全穿好前,铁八卦刘指一破门而入。
我愣在那里,象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这老头儿一身唐装,长发在脑后结了一个马尾,斜背着一把红樱长剑。室外还有人在嘶喊,一片火把照亮了夜空。
小昭竟然还站在那里!我急了:小昭,你快走呀!
小昭摇头,大大的眼睛中没有任何表情:不,我不走。
她也走不了,我听到刘指一底气沉雄的嗓音:莲蓬同志你鬼迷心窍,快让到一边吧。
说话间,刘指一已经出手。
我的耳边传来空气的撕裂声,但我不知那是什么掠过。我再看小昭,她的旗袍绽开,碎成了丝丝缕缕。
小昭惨白得象雪一样的身躯赤裸在火把的迷乱中,有什么东西没入她的身体,有血在流出。那血是青色的,浓稠而无力。
又一枚东西击中了小昭,这次我看清了,是刘指一据说从不离身的秦半两大钱!打得晓昭的皮肤爆起。
我哀嚎一声,冲过去抱住了小昭,她的身体已经很轻,轻得让我感觉不到她。在这一刹那,又一枚秦半两飞来,我忍不住惨叫——这枚大钱结结实实的击中我的后背。我痛得面部都在痉挛,但我还是紧紧的抱住小昭。
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象是从水底在浮出。
莲蓬,再说一声爱我好吗?
我爱你,可是你不能走啊!小昭……我泪如雨下。
小昭美丽的双眸中有了一丝光泽。
莲蓬,看着我啊……。我的目光将永远依附着你,从此以后……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