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因冲突而导致的。从而得出结论,村子西头近日是平安的,至少在婆娘们之间没有产生太多的口舌。于是她暂时把机枪丢在一边不管,而让思绪重新回到刚才的梦境里去,尽管那是一场噩梦。她企图通过对梦境的分析,从而发现一些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刚才她虽然从可怕中走了一遭,但毕竟获得了别人无法获得的珍贵资料。这种资料如果不是从梦中得到,单靠想象是无法取得的。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其实就是死者给她托了一个梦。对,这就是托梦。既然是托梦,那自己就得有所作为。怎么办呢?死者不是已经明确交代过要她做什么了吗?她敢置之不理吗?神灵是不可欺骗的,这点道理谁都懂。可是她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起码儿子是不会相信的。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把梦中所闻向老太太们告知一下比较妥当。只有老太太们才能把她的话当回事儿。计议已定,她想闭上眼睛再迷糊一阵,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天一亮,她就敲响了二瞎子的大门。二瞎子与文氏偏对门而居。这位老太太虽然被冠名为“二瞎子”,其实并非眼睛真的失明,只因她的眼珠儿白多黑少,看人总斜睨着眼,才因此落了个不雅的绰号。二瞎子一辈子生了三个闺女,两个已死,一个远在东北。从表面上看,她实在是势单力薄,但是她天生有一种号召力。凡是她想拨弄的事儿,无一不风浪骤起的。舍前巷后的老太太们经常是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她家里跑。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人们明明知道她心术不正,有的甚至对她恨之入骨,可还是心甘情愿地聚拢在她的周围。别的不说,就连机枪这样的硬茬儿都得服服帖帖地听从她的调遣。文氏还没等亲睹二瞎子的尊容,就慌里慌张地叫喊起来:“二嫂子,二嫂子,我跟你说个事儿。”“小孩他奶奶,”二瞎子答应着,开门迎接,“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些天来我的心脏一直不好,医生告诉我,最怕受到惊吓,你有事儿不能慢慢地说吗?”二瞎子一边责备着,一边让她进屋说话。“二嫂子,我跟你说……”为了把后面的话烘托得极端神秘,文氏把声音压低到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昨儿夜里,我真的见鬼了。”“你坐下慢慢地说。”二瞎子揉着惺忪的白眼珠儿,再次提醒她注意情绪。“昨儿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她把夜里做的梦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生怕说得不够恐怖,又将几处关键性的情节做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反正她无论怎样编排都不会露出马脚。经过她改动后的梦跟实际做的梦已经面貌全非了。然而在她看来,这倒是一件得意之作。果然这一手非常奏效,二瞎子的白眼珠儿刹时变得明亮起来。可是文氏哪里懂得,二瞎子的眼睛突放光彩,并非由她适才的言语所致?二瞎子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自有她个人的小算盘。这些天来,上面风声特紧,火化一事已是大势所趋,紧凭几位老太太的两句无力之言是难以扭转乾坤的。其实火化也好,土葬也罢,对她都不重要。她一向比谁都想得开,“人活百年,最终一死。”“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二瞎子从来就没考虑过死后怎么样,只考虑活着的时候如何如何,只是她不愿意将问题说破罢了。二瞎子最大的智慧就是善于迎合人们的心理。一直以来,她家是一个自由言论的场所,她把这个场所比做一个大算盘。那么,在此发表言论的每一位老太太自然就是她任意拨弄的算珠。老太太们对她崇拜倍致,她自然也就成了这一带的土皇帝。她时常以“穷命富体”一词自喻。可以想象,老太太们为保护这尊“富体”,曾经付出过多少艰辛!眼看着她已经转入古稀之年,而且又百病缠身,身边急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无奈唯一的亲人又不在身边。想过去她把众老太召集到自己麾下,一呼百应,要汤送汤,叫茶茶到,是何等的气派。可近日上头风声一紧,众老太像着了魔似的,齐刷刷地一个也不肯到她家里来了,害得她时常望着积了尘土的桌椅长吁短叹,几番陷入孤独之中。不料文氏的一番鬼神之言使她顿时动起了重整旗鼓招兵买马的念头。“小孩他奶奶,这事儿咱可得好好地掂量掂量,常言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托梦可不是个小事儿,要是惹怒了鬼神,往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二瞎子言语中肯,情真意切。文氏一听,顿时吓得比梦中还厉害三分,她连忙求教道:“二嫂子,你说这事儿咋办才好?你比大家伙儿的见识都多。”“我看这么着吧,待会儿咱俩分头把几个老妈子叫到这里来,你把梦里听到的话再给他们说一遍。要记住,你得把梦里的事儿再改改,咋个改法呢?”二瞎子翻动着白眼珠儿,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你就说,建遵媳妇托梦让你召集大伙儿一块为她帮忙,谁不干也不行。大伙儿到齐以后,先到柏树林她的坟上烧把纸,念叨念叨。”“烧完纸再咋办?”文氏迫不及待地问,“掘墓埋棺这些事儿可不是咱们这些人干的,还得建遵一家人去干啊。咱们这班老妈子找到建遵,他能听咱的吗?”二瞎子又想了一会儿,才说:“咱找他他肯定不听,咱让你儿子去找他,他们年轻人啥话都好说。再说啦,建遵那孩子平日里也很听你儿子的。”“别提俺那个混帐羔子啦。”文氏气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他一听我说这些话,拔腿就跑,他咋能帮这忙?”“这回你放心,咱大伙儿一块去缠磨他,看他还跑不跑?”二瞎子得意地笑笑,笑过之后,两颗门牙依然裸露在唇外。“这个主意好!”文氏佩服得五体投地。饭罢,老太太们很快被召集起来。一番紧急动员之后,大队人马即刻奔赴柏树林。这是一片占地两顷开外的林地。中间坟墓参差,野草丛生。树木以柏树为主,此外还有杨树、梧桐等其他品种。墓地属鲍、冯、文三氏共有,中间另有区划。此处并非三氏唯一林地,在此之外,早有人在其他地方安了新林。此林地界于芦花村和程彰集之间,林地内有一狭窄道路,通往两村。道路两旁的树木遮天蔽日,阴森可怕,特别是到了夏季的傍晚,杨树叶无端作响,情景更残。过路人宁可绕道数里,也决不愿从此路提心吊胆走过。有关柏树林的恐怖传说多如牛毛。曾有人说,村里的冯某某年轻时,夜里喝多了酒,推着卖香油的独轮车路过此地,遇到一群光腚孩子拦路索油,被他拒绝。光腚孩子就在他的车前车后捣乱。他毫不理会,照样赶路,结果走到天亮,才知道竟是绕着柏树林转了一夜。后来有人问及冯某某,他却矢口否认。还有一个传说,村东的文某某夜里喝醉了酒路过此地,看见一女子坐在坟前啼哭,就上前询问。女子告诉他,丈夫在外遇难,家中无人,无处安身。文某某此时正光棍一人,决定把她背回家里做妻子,女子满口答应。结果到家一看,原来是一块石碑。文某某也已死去多年,无法考证。下面的故事,主人公还健在,不妨聊备一笑。鲍公威武高大,豪爽侠义,而且膂力过人,堪称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芦花村常以此人为荣耀。一日,他到程彰集岳丈家里帮忙盖房子。午饭时分,天突然下起雨来。那雨铺天盖地,从午时一直下到黄昏。眼看夜幕降临,鲍公决计要走。家人岂肯答应?纷纷上前劝阻:“姑爷虽有一身好力气,又胆量过人。无奈天黑路滑,恐有闪失。”鲍公话已出口,岂可收回?于是对劝阻他的人道:“尊亲的好意我已领了,不过程彰集距芦花村只咫尺之遥,瞬间即到,有何闪失?”家人道:“姑爷此话自然不假,若在平时,我们一万个放心。只是姑爷今日喝高了酒,不宜夜行此路。岂不闻酒醉之人夜过柏树林,多见怪事?因此还望姑爷休去为妙。”原来鲍公是个最不宜相激之人,况且今日醉意正浓,亲戚本来的一番好意,无端地却成了一种相激之言。他不依不饶,顺手抓起两把斧头,在人前一晃:“我拿此玩意儿,看路上有谁敢拦?”家人觑着两把明晃晃的斧头,吓得不敢做声,只好任他而去。话说鲍公出了村口,被冷风一吹,细雨一打,酒早醒了一半。眼望着不远处黑魅魅的柏树林,不觉有些后怕。然大丈夫为人一世,应不惧生死,区区几步夜路,何足挂齿?想到此,他咬咬牙,低头便走。展眼已入林地,林间树叶“哗哗”作响,枝头猫头鹰“呱呱”怪叫,脚下泥泞满地,寸步难行,他再度陷入恐惧之中。然事已至此,悔亦无益,只好艰难跋涉。他正在惧悔交加之际,忽见前面数步之外有一黑糊糊的东西在晃动。天哪,真是怕鬼鬼至,这可如何是好?回去?已来不及了。再说了,既然鬼能找上门来,那我又怎能逃脱得了?既然如此,不如站在这里看他怎样。它若放我而去,万事皆休,否则先吃我一斧头。于是鲍公停住脚步,两手紧握斧头,身子直挺挺地立在路旁。瞬间工夫,那怪物已到近前。黑暗中他看不太真切,只觉得那家伙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简直就像一口大黑锅。他本想扭转一下身躯让它过去,一来他心里害怕,手也抖动,二来道路狭窄,他无处可让。不料,当那东西擦身而过的当儿,他的手一哆嗦,斧头“当啷”一声落在那东西的脑袋上。这下可残了,那东西“哇呀”一声怪叫,丢掉帽子回头便跑;鲍公听到一声怪叫,知道自己惹下了大乱子,哪敢多看半眼?他自然吓得要死,二话没说,连滚带爬地往回逃。等逃到岳丈家里时,他几乎不醒人事了。就在鲍公的经历在程彰集的大街小巷被传得沸沸扬扬时,芦花村也在传播着一个同样的故事,只是主人公姓言,系程彰集人氏。言公与鲍公同一天同一地遇“鬼”。与鲍公不同的是,言公那日是顶着一口黑锅离开亲戚家门的。准确地说,上面的故事发生在民国元年。正如戏曲学院讲究保留剧目一样,这个故事也成了鲍言两家的传家故事。果然,学智从父母口里得到的版本完全一致。现在,学智正坐在母亲的身边,把刚创作完成的作品的初稿拿给她过目,题目就叫《鲍公逢鬼记》。母亲看了,不住地点头。父亲却在一边咂舌蹙眉地打趣:“我看你不如拿给你奶奶瞧瞧,指不定她会为你提供更丰富的想象哩。”话音刚落,只见一大帮老妈子夺门而入,为首的便是机枪。鲍福知道来者不善,想逃避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大门早已被封锁。鲍福立即断定,对方此次行动是有预谋有组织的,而组织策划者却始终都躲在幕后调兵遣将。果然在十几位老妈子当中惟独不见二瞎子的身影。鲍福最头疼的就是跟这帮人纠缠了,若是一个两个的还好对付,怕就怕她们齐呼乱叫。随你有满肚子的道理,她们就是听不进去。不过,今天还好,机枪一进门,便有退缩之意。因为她一贯跟桂晴很有感情,她决不会让桂晴夹在中间里外不好做人。“小孩他爹……”机枪每次走进这个家门,疯狂之相都会有所收敛,今天照样如此。看来二瞎子此次点兵,并非深思熟虑。“我们想跟你商量个事儿。”鲍福正想着趁机逃脱,忽见一个老妈子精神抖擞地走上来,打断机枪的话:“鲍福,我们找你一不讨饭,二不抢劫,你别害怕。我们的话你可以不听,你娘的话你不能不听……”鲍福一看:糟了。正不知所以,忽听“嘭嘭”几声敲门声,接着传来一种翁声翁气的声音:“鲍福在家吗?”没等老妈子们反应过来,鲍福连忙支应道:“不好,霍组长找我来了。”于是连忙脱身。众老妈寻声望去,见一个络腮胡子把鲍福请了出去,心知上当了。她们仍然赖着不走。学智看到母亲一个劲儿地皱眉头,便走到老妈子中间主动搭话。那位络腮胡子叫鲍昭懿,是鲍福的生死之交。两人的交往要上溯到二十多年前,二十年前的鲍福可不像今天这样众多的人追着让他讲话,那时的他可怜得连在人前站的地儿都没有。能让他以普通人面目出现的一回事儿是一次邻里间的纠纷,那年他才十二岁。东邻盖房子无端地占了他家一砖之地,母亲当然会站出来据理抗争。无奈邻居置若罔闻。一气之下母子俩把邻居告到了大队,大队干部虽然知道邻居理屈,但看到墙壁已经高高筑起,只得糊涂作罢。母亲看到世事艰难,只能哭天喊地,鸣叫不平。可邻居却得意忘形,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这对孤儿寡母:“还争什么地儿?过不了几年,母亲再嫁,儿子相随,家里只剩下一位老太太,院子还不够她一人消受?”鲍福听了,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动人家一根毫毛。他在想,国家是大家,家庭是小家,老爷子为了保大家,丢掉了性命,大家倒保住了,岂不知小家却任人宰割。此时我要有一双铁拳,他们岂敢如此放肆!他正在想,忽见一位二十多岁的血性汉子上前讨说公道。东邻置之不理。汉子一怒之下把他们一家人打得鼻青脸肿。高高的墙壁顷刻夷为平地。从那一刻起,鲍福在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位绝无仅有的亲人。后来他退学、跑江湖,每到一个转折点都会告诉一下这位亲人。鲍福自幼体格懦弱,但意志坚强。他有一个特聪敏的头脑,有很多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他却神奇般地做成了。他还有一双特灵巧的手,大概除了地里的农活引不起他的兴趣外,几乎日常的各种手艺他都精通。他虽然不摆摊修车子,但谁的车子坏了找到他,凭你有天大的毛病,他伸手工夫就能给你玩儿得风转;他没有开过理发馆,至少三十里之内的理发师没人敢跟他较真儿;穿针引线本来是女人的活儿,那么手巧的桂晴都承认,有几种毛衣的织法还是鲍福传授的呢;他吹得一口好笛子,学啥像啥,只要他的玉笛一响,丛林里能引得百鸟朝凤,山谷中能唤起群兽率舞。除此之外,他更有一张特婉转的口,五次三番,他几乎陷入绝境,但仅凭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能传奇般地使那些存心跟他过不去的人又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如果不是那次大义之举,谁也不会相信,这对年龄阅历极不相称的兄弟会成为莫逆之交:一个沉默寡言,一个能说会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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