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脸婆完全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小冰每次察觉到要挨打了,准得跑出去四五天才能回来,看来今晚的牛肉是吃不成了。她想想平时的日子过得那么的拮据,除了逢年过节,一年里头连一两顿肉都吃不上,她不由得伤痛起来。后来这种伤痛变成了怒火,而这种怒火又好像专门为言桂晴烧的:好啊,言桂晴,你们一家人整天吃好的穿新的,好容易才轮到我们啃几块牛骨头,又让你的孩子给搅了。你也太霸道了吧你!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她觉得不破着这张老脸大闹一场就没法活下去。她刚要出门,却忽然想起了丈夫一贯告诫她的话:“我知道你这张臭嘴一张开,就能喷出粪来。这些年也不知道你在村里得罪多少人,其他人得罪也就算了,倘若哪天你也把对门的这家得罪了,我让你立刻从这个家门里滚出去。”她迈动的双腿不由得停了下来。可是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去啊,她不得不在吵闹的格调和方式上有所考虑。对了,我只要不走出这个家门,无论怎么哭怎么闹总跟他们毫不相干吧?再说啦,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呀?就算你鲍昭阗看见了,也不能不让我心疼儿子吧?你要有本事,也像对门那家把东西给我们娘几个送来,省得我们一年到头跟着你挨饿受冻!想到这里,她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两腿一伸,呼天抢地地哭嚎起来。转瞬间,眼泪鼻涕糊满了脸。伴随着鬼哭狼嚎声,她把两只瘦弱的手举过头顶,然后软软地落在两只大腿上,头跟着上下左右地摇摆。她哭嚎道:“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啊,男的男的不争气,儿子儿子没福分。同样的天,同样的地,人家为啥过那么好呢?这老天也太偏心了吧!啊哈,我的苦命的孩子呀,你到哪里去了呀,你娘在找你呀!啊……”哭声凄惨,咋听起来,真像死了儿子似的。小溶觉得母亲太过分了,人家小圣哥哥好心好意地去阻拦爸爸,结果无故替学冰挨了一鞋底。可妈口口声声都在亵渎人家。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说:“妈,您别哭了,上午的事儿全怪我哥哥。”“啪!”黄脸婆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脸上,然后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叱骂道:“不要脸的下贱货,谁是你妈?谁是你哥哥?你要觉得这个家给你丢人现眼,趁早跟对门的那家过去。人家好!人家有钱!我看你是被对门的那个小娼妇灌了迷惑汤了,处处都在帮人家说话。你滚吧,我没有你这样的闺女,我不愿意再看到你。”女儿疼的两眼只冒金星,她委屈地摸着红涨的腮帮,想哭又不敢哭,只是默默地流泪。学水看着妹妹,敢怒而不敢言。“滚!现在就滚!”黄脸婆声嘶力竭道。女儿赌气往门外走,正好撞在一个人的怀里。她抬头一看,是爸爸,她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昭阗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一看黄脸婆这福熊样,就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铁青着脸:“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回屋里去!”黄脸婆看到丈夫一脸的不乐,泼皮姿态虽然有所收敛,但仍然委屈地向他要儿子。昭阗听了,指着她的鼻尖叫嚷:“从今天起再不许你提到这个混账犊子,全当他死了。”说完,他放下女儿,低头朝堂屋里走去。家里死一般的寂静,他却觉得有十几台柴油机在耳旁轰轰乱响。中午饭他一口也没吃,只是默默地抽烟。刚才他把学智送到家里,鲍福不在家,桂晴和文氏都在做饭。他刚开始向这对婆媳解释上午的事儿,就听得家里一片哭闹声,于是急急慌慌地跑回家里。上午的事儿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忆了,越是不敢回忆,那情景就越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的眼前清晰地闪现。那重重的一鞋底打过去,眼见得学智的脸肿胀起来。师生们争先恐后地把他扶到办公室里,他一连声地告诫大家:“没事儿”。大家眼看着那半张脸由红变黑,都放心不下。校长随即派人去请卫生员。瞬间,卫生员气喘吁吁地赶来,简单地询问了病情,然后抹了点药水,又开了几样消炎药,最后安慰道:“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这几天不要用热水洗脸,也不要吃有刺激性的东西,最好不要吃醋。”卫生员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卫生员走后,昭阗坚持把学智送回家去,可他坚决不同意,他说他完全可以上课。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教室,并且装得跟没事儿一样,昭阗的心里真是五味俱全。“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偏偏不生在我的家里呢?”昭阗呆低垂着脑袋,一遍又一遍地在扪心自问。仅就潜意识而论,昭阗跟黄脸婆有着同样的妒忌感,只是他的妒忌感不像妻子表现得那么直观,他毕竟是受过较高层次教育的知识分子。曾几何时,他真希望老天爷向鲍福一家降临一场天灾人祸,那样,他一向落寞的心态才会得到平衡。假如上午这场灾难的制造者是除他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当然,不能包括他家庭中的任何一位成员),他肯定会很高兴,尽管他十分欣赏学智这个学生。长期以来,一个困扰着他的问题即使调动了他所有的知识细胞都找不出答案:他和鲍福一块长大,无论知识层次还是家庭背景,他都优越于鲍福,为什么他的处境却远远不如鲍福呢?平心而论,别的不足他都可以接受,惟有婚姻。你瞧瞧自己的那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让人看了恶心,这算什么婚姻?再看看人家那媳妇,简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别说跟这样的美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就是能多看上几眼,心里都舒服得多。同样为人,你说咋会出现这么大的差距?更可恨的是,越是不如人家,各种倒霉的事儿就越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没有一件便宜事儿让咱碰见过。预备铃从很远的地方传到了他的家里,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了。尽管那声音十分微弱,但他还是能够听得很清楚的。他猛然想起下午的第一节课就是他的,于是急忙起身。进了办公室,他没顾得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拿起课本和教案匆匆离开。这时,李校长把他叫住,告诉他,他的课已经调了。看得出李校长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天奶奶,哪儿又出现差错了?小冰又惹祸了?学智的伤有危险?……一刹那,他的脑海里像闪电般地掠过无数个问号。
第四章
白昼一天比一天变长起来,晚饭时间自然也比从前拖延了许多,因为庄户人家只有等到日落时分才想起晚饭。清明之后的傍晚,当太阳收回最后一丝余辉的时候,乡村当是别样一种光景。你如果站在村外向村庄望去,肯定会想起“炊烟袅袅”四个字。
桂晴非常娴熟地操持着厨房里的一切。她系一条干净的杏黄色围裙,穿一件松花色夹袄。她怕忙活起来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跟着捣乱,所以狠狠地打了个结,高高地盘在头顶。
尽管她从上到下都是一番村妇打扮,但白皙透红的脸庞、流转顾盼的明眸以及那灵变多态的身姿,无一不闪烁着城市女性的飘逸。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就是她的年龄,她的实际年龄是三十二岁,但给人的感觉她只有二十四五岁,甚至更小。鲍福说,他最愿意看到她在厨房里的样子。他很想帮她做点儿什么,那样他会吃得更香。
母亲却拒绝了他的这番好意。文氏的理由是:“厨房里的活儿应该由女人干才对,男人自有男人的去处,男人若老把眼睛盯在厨房里,那就叫‘管锅台’,管锅台的男人是没有出息的。”所以她不希望儿子这么做,她宁可自己多做些。
其实,鲍福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锅台”上,而是在桂晴的身手上。大概从桂晴进门的第二天起,这个家庭的老亲少眷们就意外地发现,这个家庭变样了。他们尤其感叹的是,家里的家具什物每一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走进厨房,人们的第一感受就是食欲增强。不信你瞧瞧看,你只要站在厨房里随便看上一眼,准会觉得这里凡是能入口的东西,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都一定比外面的好吃。
现在,桂晴正和两个儿子一趟一趟地端送饭菜。鲍福和学智正坐在堂屋的小饭桌旁谈论着什么。文氏独自坐在自己屋里吃饭,她说她跟这一窝子人坐在一块插不上嘴,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如呆在自己屋里吃得舒服。桂晴吩咐二儿子学慧把那碗猪肉炖粉条给老奶奶送去。转眼间,学慧又端了回来,他告诉妈妈:“俺老奶奶说了,上午送去的她还没吃完呢,这一碗她就不要了。”
饭菜全都布好了。五口人一边吃,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小黑狗站在门口往里望望,想进去,又有些踌躇。它伸伸腰,忽然看见窗户台上站着一只麻雀,便朝那边走去。麻雀看见狗向它走来,“哧”地一下飞上树梢。小黑狗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树梢。
“鲍福哥在家吗?”大门外有人在喊。
“在哩!”鲍福答应着,撂下碗筷就往大门外迎去。
这边,桂晴看看鲍福喝剩的半碗玉米粥,笑笑,又皱皱眉头。
鲍福打开大门,一看是四春,连忙问:“啥事儿?到家里说吧。”
“不啦,就一句话,刚才工作组的霍组长让我给你捎句话,你今天晚上记完工到他办公室里去一趟。”四春说完就走了。
鲍福回到坐处,刚端起碗,又听到敲门声,随之传来昭谦队长那打急的狗一般的叫喊声:“鲍福兄弟在家吗?你出来一下。”
鲍福匆忙出去。
月亮已经挂在了中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显得飞彩凝碧。
看见鲍福出门来了,昭谦率先在椿树底下占了个地儿,就像听戏看电影一样。他是蹲着的,觉得这样不牢稳,又倒退了几步,身子靠在椿树上,说:“你昭阗二哥找你了吗?”
鲍福摇摇头:“我刚回家。”然后反问道:“他找我啥事儿?”
“学校里要马上落实一位管理……什么来着?反正挺饶口的,我说不上来。”他还在支支吾吾地徒劳着。
“贫管代表?是吗?”鲍福迅速抢过话来。
“对对对,就是它。昭阗的意思是要你二大爷去当。”
鲍福当然知道这个“二大爷”就是昭谦和昭阗的父亲西成老汉。
“这是好事嘛!”鲍福做出一副为之动心的样子。
“可是……”昭谦忽然觉得仅仅用语言是很难把“可是”之中的分量表达清楚的,必须配之以必要的动作和道具。他两眼往身子前面搜索了大半个圆圈,却毫无收获。最后他不得不捡起脚边的一片小碗碴,然后用它的最尖利处在离他尽可能远的地方画了一道象征楚河汉界的土沟沟。伴随着这一动作,他声音有些激动地说道:“大哥那边不好办。”
鲍福当然更清楚这位“大哥”是指谁了,他就是鲍氏家族这一支脉中的长房长孙并且现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鲍昭珙。尽管鲍氏家族每支每代都可能产生一位“大哥”,但是能有资格做这种在“大哥”前面不加任何修饰的大哥的人只有鲍昭珙。“大哥”实质上就是这一支脉“昭”字辈对于他的专有称谓。眼前的这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哥,可是,如果不是当面喊叫,也只得在“大哥”的前面加上他的名字,以示与鲍昭珙区别开来。
“那就再等等。”鲍福不假思索地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公社那边催得很急,让学校方面说啥也得赶在明天上午下班前报上去,今天下午昭阗就把表填好了,可是大哥不发话,会计不敢盖章。”他尽管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但听起来仍然跟吵架似的。
鲍福非常清楚,这种事儿跟他商量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敷衍道:“再找他谈谈。”
“我和昭阗都找了他好几趟了,他就是一言不发。真要把人急死啊!”说完,他把碗碴扔掉,又顺手捡起一根树梗,然后一节一节地掐断。
“大哥一定是在顾虑学湘的事儿吧。”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他忽然觉得下面的话不好说,又觉得既然没把鲍福当外人,还得往下说,这一支吾,脸上又出了很多汗,“昭阗这人你不是不知道,一遇到露头露脸的事儿,非争过来不可。他总说这就是政治。我也不懂啥是政治,可我总觉得你二大爷不是干这事儿的材料。要依了我,干脆拉倒。咱跟人家争这吊儿郎当的差事儿有啥用?”
“话是这样说,可昭阗二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嗨,我都被你们这些人给搅糊涂了。啥政治不政治的,只要人家不欺负咱就行呗!政治能当饭吃吗?”昭谦赌气似的把脸背过去。
“那么你这会儿找我还有别的意思吗?”
昭谦本来就是昏头昏脑而来,他能有啥意思?既然鲍福问了,他只好顺口开河道:“要不你去跟大哥说说。”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这句话如石沉大海。鲍福听了,笑笑,既没赞成,也没反对。
昭歉起身道:“那先这样,我再跟昭阗合计合计。”说罢他去了昭阗家。
鲍福回到家里,桂晴早把玉米粥热过两次了。两个小儿子吃完饭,到东面的屋里听他们的老奶奶讲“大妖怪”的故事去了。堂屋里只有学智陪着母亲说话。
鲍福坐下来,没有马上端碗。他的心还没有完全收拢过来。
桂晴揶揄道:“还等什么?非得凉着喝舒服!我看你的胃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他忽然像个很听话的孩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喝了起来。可是没喝几口,他又放下碗筷,既像受了委屈又像委屈了别人似的:“一看见昭谦大哥那样子,我真不知道说啥好,我真想狠狠地熊他一顿,又觉得他太可怜。嗨!”他干脆把碗筷推到一边,把刚才的事儿叙述了一遍。
“人家来找你商量事儿,不就是因为没辙吗?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把你气成这样!”
“我看他不像是找我商量什么,而是要我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商量也好,做点儿什么也罢,他不是没把你当外人吗?”
“我宁可把自己当外人。”他又激动起来,“这事儿要是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他们能找我商量吗?”
“又来了,二十几年前,你不还是个孩子吗?那时候只怕你还没小圣现在这么大,人家能跟你商量啥事儿?”
鲍福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回到刚才的题目上:“你瞧瞧他们,仗着家里人多势众,啥好事儿都抢在别人前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恁大本事吗?”
“请不要动不动就乱扣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