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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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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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生生的一副猪鼻子。其他方面呢,嘴巴歪到了脸的一侧;腮帮子一边露出了颧骨,另一边却陷下去很深;耳朵一只大得出奇,一只小得罕见……就这些还不足吓人,最可怕的是他的牙齿,居然没有一个是直上直下的,牙齿跟牙齿仿佛积了几代冤仇似的,你冲我撞,各不相让,直至大打出手。就他整个的一副嘴脸,用“青面獠牙”四个字来形容已远远不合时宜了。他在当街一站,不用说话,就已经戏剧般地向人们宣告了:我老娘门上的容貌原来就是这么丑陋不堪。
二傻子丑陋得远近闻名。人们每当嘲讽某个人相貌不雅时,常拿他做比喻,猪八戒在这种氛围下,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二傻子不仅相貌丑陋,而且弱智,再加上他既聋且哑,所以早早地就被人们抛在了一边儿。多少年来,他一直流落街头,与猪狗为敌,与蚊蝇做伴……
胡相金骑着单车一口气赶回县城。这时候天差不多已经将近下半夜了。天出奇的冷,他却浑身是汗。他开始琢磨着,这会儿找到了二傻子先安置在哪儿?带回家去?不行,这家伙肮脏得很,住一夜还不把家给熏臭!送进旅社?也不行,哪个旅社的服务员不认识咱?深夜里带着一个叫花子进去,万一张扬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他左思右想,觉得都不合适。嗨!先不考虑这些,找人要紧,只要把人找着怎么办都好说。
他开始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寻找起来,连沟沟坎坎都不放过。奇怪,人呢?都他妈的蒸发了?偌大的县城甭说见不到二傻子,就连一个叫花子的影儿都见不到。要是搁在平常,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叫花子一抓一把一把的,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今夜说没有连一个都没有了呢?难道当叫花子的也忽然有了家庭宿舍?不可能。
整个邑城县城他全部转了个遍,却一点收获都没有。这时,天快要亮了。他急得额头直冒热汗。怎么办呢?他真想痛哭一场。可是哭也不顶用啊!他一屁股坐在广场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光头皮抓得刺心的疼。忽然他灵机一动:想起来了,准又是民政局的那帮狗杂种们办的好事儿。
原来县里的一贯做法是,每逢上头有重要人物光临,民政局总要提前行动一番。无非是趁黑夜无人,悄悄地用几辆大卡车把流落在街头巷尾的叫花子们一个不落地拉到周边县的县城,因为这些叫花子太影响市容了。同样,周边县的民政部门遇事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所以叫花子们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总是在临近的几个县城内出没。昨天,县里一听说上面来了个中央委员,上上下下的人员都忙得辨不清东西南北,难道民政局的哥们儿还能闲着?
想到这些,胡相金一阵阵兴奋,又一阵阵烦恼。当眼前闪现出第一个晨练人的身影时,他开始向民政局家属院方向迈动了。
小张一大早被人搅醒,不高兴地嚷道:“谁呀?”
“是我,老胡。”胡相金极力控制住不安的情绪,力争把语气调整到最佳状态。
“哦,是胡主任啊?您等等。”小张一边答应着,一边提溜着裤子、趿拉着鞋子去开门,“胡主任,您这么早就起床了,有什么事儿吗?”
“你快告诉我,城里的叫花子都让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你问这干什么?”
“别那么多废话,你快告诉我。”
“平湖县。”
“知道啦。你睡吧。”说完,他转过自行车就往回走。
小张被弄得一头雾水,看他走远了,才笑道:“干吗呢,神经兮兮的?”
平湖县城离邑城县城五十多华里。胡相金甩开膀子拼命地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敢有半点懈怠,就像一只在旱地里被追赶的鸭子。也难怪他累得如此痛苦不堪,咱给他算一笔帐就清楚了,邑城县城离芦花村有五十多里路,胡相金已经走了个来回,够一百里了吧?昨天夜里在县城里面转了一夜,少说也有三十里路,现在他又要走五十里路,多远的路程了?可别忘了,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合眼了。如此超长的劳顿,就是一个壮汉也得喘口气呀,何况胡相金生来就不是吃苦的料。由此看来,精神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
好歹赶到了平湖县城,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他累得筋疲力尽,屁股被磨得疼痛难忍,他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自行车上坐下去了。他趔趔趄趄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街上寻找着……
眼看一个小时又过去了,他仍然一无所获。他开始怀疑起小张的话来了,难道这小子没讲实话?不可能,他骗我干什么?何况我还帮过他几次大忙呢!就是没帮过忙,他也犯不上戏弄我啊!别看我一时不得志,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千钉呢,就算我胡某离开了这个宝座,吃喝两辈子也不成问题呀……
他忽然怨恨起自己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尽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今天要是找不到人,一切都完了。他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他忽然觉得自行车成了累赘,索性地把它寄到看车处。他独自一人夹着公文包在街上走了起来。平湖县城并不像邑城县城那样,随便哪个胡同在什么位置,哪条水沟两旁有多少棵树,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他甚至闭上眼睛就能找到张局长的厨房或者李主任的厕所。现在他只能瞎碰瞎摸。但是他一看时间将近中午了,又不由得焦急上火起来;一焦急上火,就开始另想别的主意了。他胡某人一向花花点子挺多,不会眼看着要走进死胡同里了,还非要往前赶。他开始考虑向叫花子们讨教了,二傻子在什么地方,看来也只有这些人知道。
他看到一个叫花子在垃圾堆里寻找着什么,他想走过去问一下,可是刚走了两步又犹豫了。就我这么一个衣冠楚楚的国家干部要跟一个叫花子眉开眼笑的,成何体统?他放不下这个架子,于是又走了起来。可是走了很远却没有再见到叫花子。他不禁后悔起来,时间不等人呀!他决定再遇到的时候,一定要问。
他终于又遇到了一个,可这个人比刚才的那个更邋遢:衣服、头发、肉色简直就是同一种颜色,只有白生生的鼻涕像蛔虫一样挂在嘴巴下面。从相貌上根本就无法分辨出此人的性别和年龄。
他半睁着眼睛,屏着呼吸走向前去问道:“你知道一个叫二傻子的花子在哪里吗?”他怕这人弄不明白,于是又补充道:“就是长得很丑的那个。”
可是他问了好几声,对方都没有丝毫的反应,倒吸引了不少行人。他立即觉得脸上很不光彩,于是气咻咻地走了。他走了很远,才遇到另一个。这回,他看看前后无人,才敢前去相问。没想到他又吃了顿闭门羹。直到这时,他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原来跟叫花子打交道也非常不容易啊!于是他开始对叫花子重视起来。这时,他已经顾不得行人的好奇了,他觉得,为了自己光辉的前程,即使受点儿委屈,也值得。
他终于在一大片垃圾堆的附近遇到了三个,他简直有些喜出望外起来。他很客气地向其中的一个问道:“你知道二傻子在什么地方吗?”
被问的人似乎生来还没遇到过有对他这么客气的人,他简直受宠若惊起来,他冲着另外两位高兴道:“你们看,你们看,他在跟我说话呢!”
另外两位很显然对这位同伙的特殊待遇表现出嫉妒:“他是给你吃了,还是给你喝了?”
被问的那位根本就不管同伙是多么不高兴,只一味地兴高采烈起来:“呵呵,有人跟我说话了!有人跟我说话了!”兴奋之下,他疯跑着远去了……
剩下的两位忍不住笑了。
胡相金一看被问的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只得另垂青目。
其中的一位显得有些老练:“告诉你也可以,你必须给我们弄点吃的来。”
“当然可以!”胡相金激动之下满口答应下来,但四下里一望,不觉愁眉又展,“可附近又没有卖饭的,我到哪里给你们弄去?这样吧,我给你们一块钱,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叫花子当然同意,老练的那位接过钱来,道:“二傻子怕是昨天刚来的吧?我们这个行道的事儿,您有所不知,他想在哪里混,他自己说了不算,得由我们的团头打发。我现在可以带你去见团头,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团头的脾气坏着呢,我只能远远地指给你地方,我不能亲自去见他。你去了也千万要小心,另外还不能告诉他是我带你去的。”
“知道啦。”胡相金答应道。
读者不知,这“团头”便是叫花子的头目。各行有各行的行规,各行有各行的首领,地域不同,行规亦有差别。这丐帮从古到今都有着自己严密的纪律和组织原则。别以为你混成叫花子了就没人管没人问了。事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想在这个地盘儿上混,就必须跟这里的团头搞好关系,并且在团头所指定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还得时不时地向团头表示点儿什么。胡相金哪里懂得这么多的规矩,他只知道只要能找到二傻子就什么都有了。
俄顷,花子把他带到一处野草丛生、处处堆满废料的地方,这原是一个被废弃的厂院。面积很大,十分荒凉。
那位相送的花子给他指点好位置,就匆忙隐退了,临别时还一再告诫:“千万要小心!”
胡相金既然来到了目的地,哪有心思再去跟一个叫花子多言?连看都没再多看一眼,就大大咧咧地进去了。他哪里知道,自从他踏进这片废墟的第一步起,他就被一群喽罗们盯上了。喽罗们远远地围着他,都不发一言。
胡相金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蜷曲在一堆废铁器旁边的二傻子,他不用分说,动手便拉,一边还嘟噜着:“你他奶奶的怎么跑到这么个鳖窝里来了?让我好找!赶快跟我回去。”
“什么人胆敢如此放肆?”草丛里传来闷声闷气的问话,听语气像是团头。
胡相金理都不理他,拽着二傻子就要走。二傻子只是“嘿嘿”地傻笑,好像并不认识拉他的人是谁。
“把他给我放下,这是我的人。”团头大叫道,他依旧没有离开草丛。
这下胡相金动气了,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们根本就不算人!”
“那我倒要问问,我们算什么东西?”团头镇静道。
“狗屁都不如。”胡相金骂道。
“那你来干什么?”
“这是你管的事儿吗?也不掂量掂量,你也配跟我说话?”胡相金不消道。
“来人。”团头不动声色地叫道。
几个喽罗兵迅速把胡相金团团围住。
胡相金不由得害怕起来,但仍故作镇定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告诉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毫毛,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给我打。”随着团头一声令下,七八个喽罗兵围着胡相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胡相金哪里经得起如此暴打?没过几分钟,就吃不消了。他在地上滚来爬去,疼得哭爹叫娘,嗷嗷怪叫。
“停。”团头从草丛里走出来,他要亲自给这位肥头肥脑的官员上上政治课:“在你的眼里,你生来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我们生来就应该沦落街头。你说这公道吗?你肯定会认为公道,我却认为不公道。可是谁又能说句公道话呢?谁都说不清。所以你永远走你的阳关道,我们永远过我们的独木桥。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今天你却偏偏犯了我的地盘儿。你犯就犯呗,为什么还出言不逊?你觉得我们的处境还不够残吗?你为什么还要用那么恶毒的语言来伤害我们?你觉得我们真的一点儿尊严都没有吗?不瞒你说,过去我也像你一样在官场里混过,可是混着混着就混不下去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被你这种人给挤兑出来了。挤兑出来咱就当个普通人呗,反正咱又没有野心,可是普通人也没有当成,最后只得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大概比我更清楚吧,早在数年前,我们这号人的名字就已经在有关的字纸上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在字纸上出现过。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根本就不算人,所以你敢扒了我们的皮。可是我也告诉你一句,现在我们的人想把你干掉,也像拈死一根臭虫一样容易,因为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所调整的对象。一个连户口和名字都没有的人如何算做国家的公民?所以今天我们把你宰掉,你的亲属连被告人都找不到。”
胡相金听了,吓得面色如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爷爷饶了我,爷爷饶了我……”
团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瞧你这副熊样,哪像个国家干部?杀了你又有何益?”
“这么说,你答应放我了?”胡相金呆起脸来,可怜得像一只哈巴狗。
“我决不食言。”团头毫不含糊地说,“不过今天你必须留点儿纪念品……把你的衣服和钱留下,然后你走你的路。咱明人不做暗事,东西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并不是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来的。”
胡相金又哀求道:“别、别这样,我求求……”
“脱。”团头大喝一声。一群喽罗兵七手八脚地就把胡相金的衣服扒光。
胡相金赤身裸体地蜷曲在地上,痛哭流涕道:“你总不能让我一丝不挂地离开这里吧?”
“猴子。”团头叫道。
一个瘦骨嶙峋的花子上前听命:“头,您有何吩咐?”
“把你的衣服找一件来给他,让他立即给我滚蛋。”团头命令道。
“是。”猴子答应着离开。不多时,他把一件衣服摔在胡相金的身边。
胡相金睁眼看看,这哪是衣服啊?分明就是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破布片。他哪敢多言?能把命拣回来就算不错了。只到这时,他才想起送他过来的那个叫花子说过的话。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只得披上那块又脏又臭的破布片,带着二傻子灰溜溜地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
胡相金因为没有了衣服,自然也失去了取回自行车的牌照。他身无分文,真正变成了叫花子。再说平湖县城……邑城县城……芦花村三者并不在同一条直线上,也就是说邑城县城并不是平湖县城通往芦花村的必经之路。平湖县城距离芦花村八十多里路。胡相金在想,如果绕到邑城县城行走,自然能换换衣服,搞到车辆,可是如此一来不仅要走好几十里地的冤枉路,而且会在路上回遇到许多熟人,就这身打扮,旁边再跟着个二傻子,这不是在要他的命吗?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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