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钱,我看你这阵子全身都掉在钱眼儿了。除了钱你啥也不想了,你知道今儿是腊月二十几了吗?家里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呢,别的不说,就这群羊就够缠手的了。”<;/P>;
“这都是小事儿,年咋过都成,没钱都能过得去,何况今年咱手头上又不紧,还怕年从咱们身边偷偷溜走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把握好时间,年前这几天可是咱们照相的黄金期啊!至于这群羊……”这些天来,他确实把羊忘到九霄云外了。<;/P>;
“那你说这群羊咱该咋处理?咱总不能一边喂羊一边照相吧?”<;/P>;
“这倒也是,这羊该咋办呢?眼下又不值钱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们毕竟为咱家出过力啊,咱总不能一有了别的道儿,就把它们一锅煮吃了?我不忍心!”鲍福不由得埋下头去冥思苦索起来。他实在想不出很好的主意,只好说:“要不,还是交给军帅吧。”<;/P>;
“我是再没别的话可说了,你要觉得行,你去交给他。就那只羊要不是咱们说帮助他定亲用,他死活都不会要。”<;/P>;
“我就不信拿着东西白送都没人要!”<;/P>;
“我倒有个想法,但不知道成不成?”<;/P>;
“你说,你说。”<;/P>;
“要不,咱送给昭懿大哥。咱要说白送,他肯定死活都不要;咱可以让他多少拿几个小钱儿,眼下没有,再过个十年八年都行,总之咱不能让他为难。”<;/P>;
“不成,不成。”鲍福连连摆手,“不是我舍不得,是大哥那人不适合玩儿这玩意儿,况且这阵子咱这种羊也不像先前那样红火了。再说了,就他那人,我还不清楚,自己就是穷死饿死,也决不会粘人家的一两半钱。我把这群羊交给了他,还不等于要他的命啊!”<;/P>;
“是啊,大哥他这人好是好,就是太要面子了,什么时候他才会有好日子过呢?”<;/P>;
“嗨,难哪!要说在芦花村最富的得算咱啦,可最穷的就是他。老天爷也忒会捉弄人了,你说这最富的跟最穷的偏生又是掰不开的烂姜,这算什么理儿啊?”<;/P>;
“说他是咱村里最穷的,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你猜,昨儿我发现什么了?”<;/P>;
“发现什么了?”<;/P>;
“我大老远地看见大哥在一棵树下停下来,四下里看看无人,低头拾了个什么,然后在手里捻悠了一阵子,又丢在地上。当时我就纳闷,大哥又不是那种无聊的人,总不会在摆弄坷拉树什么的吧?等他走远了,我过去一看,呆了:原来他拾到的是一个烟蒂。大哥连烟叶都舍不得买啊!”桂晴说着,眼里有些湿润起来。<;/P>;
鲍福听了,也难过得好久说不出话来。<;/P>;
“要不,哪天你去他家的时候,给他送上几条烟,别送好的,不然他肯定还得给咱送回来。”<;/P>;
“没用,那天我把别人给的一盒烟给了他,他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当时我都急了:‘大哥,你这是何苦呢?你又知道我不会抽烟,我留它干什么?’你猜他咋回答,他说:‘你当然不会抽烟,可你家里就没个客人啥的?’你说他这人……”<;/P>;
桂晴也不知道怎样评价才好:“大哥这人也真是的……”<;/P>;
“别再提他了,还是说说这群羊的事儿吧。我看这样吧,明儿一早我去叫个羊贩子,贱贵咱得处理掉,别管谁买走,都比饿死在咱家强。”<;/P>;
“也行。现在它们在咱们家多呆一天就多受一天罪啊!”<;/P>;
第二天一大早,鲍福就把邻村的一个羊贩子领到了家里。羊贩子在几年以前就跟鲍福打过交道,因此在价格上不敢乱砍,再说鲍福本来就有诚意,所以双方很快就成交。羊贩子在村里找了保人,然后就赶着羊群离开了家门。<;/P>;
谁想那群羊在这个院落里一过就是几个春秋,早跟这里的主人建立了感情。现在它们突然要跟陌生人走了,一个个都恋恋不舍,它们走不了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的主人,它们的叫声是那么的脆弱、可怜、哀惋。也许它们因苦于跟原主人语言的隔膜,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的叫声来表达自己的离别之情了。那只最小的羊羔已经走到了大门外,却突然舍弃了它的母亲和其他同类,很任性地跑回家里,卧在桂晴的身旁一动不动了。<;/P>;
桂晴轻轻地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大门外走去。那脚步迈得是那么的沉重,仿佛不是迈在土地上,而是迈在战鼓上。那脚步掷地有声,就像一场情感大戏演到女主人公要跟她的孩子生离死别时战鼓发出的几声既重又闷的响声。桂晴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就跟刚洗过一样。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不由得把脸埋在小羊羔身上,她要用小羊羔的毛揩去脸上的泪水。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了。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感觉到这只一向被她称为最丑的小羊羔竟然是这么的美丽可爱。<;/P>;
她把小羊羔轻轻地放在它母亲的身旁,然后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蛋儿,就像往日里小圣赶着它们出去时的情景一样。小羊羔又是凄然一声大叫。桂晴浑身一震,但马上变得坚定起来,她转过头去,擦一把脸上的泪,一溜小跑地回家去了……<;/P>;
鲍福独自蹲在羊圈里,头低着,一动不动,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羊缰绳……<;/P>;
这一天,鲍福一口东西都没吃,他一直都在床上躺着。不时地有人找他照相,他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将人家拒绝了。<;/P>;
又过了两天,大概是中午时分,照相馆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来得还算巧,因为在此之前,鲍福一直都在紧张地工作着,现在他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下。<;/P>;
“您就是鲍福鲍老师吧?自我介绍一下,敝姓卞,点下卞,草字一个‘仕’,我是慕名而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打扰一下,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讨教讨教。”卞仕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P>;
鲍福也只好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久仰,久仰,卞先生请坐。”<;/P>;
“别这样叫我,咱们还是兄弟相称为好,看来我比你年长,你若看得起我,就叫我卞兄好了。”<;/P>;
“不敢,不敢,卞兄一看就是爽快人,既然这样,咱们就不必客气了。”<;/P>;
鲍福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此人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留平头,体态匀称,面色白净,长相可以,但绝对算不上一表人材。鲍福早就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个姓卞的人物,此人并无所长,只是靠着一张利嘴,愣是把死尸说成活人,把乌鸦说成白猪。一对患难与共的好夫妻禁不住他的只言片语就会反目成仇。他曾经酒后扬言:“本人不才,但可以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而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鲍福不知道他今天要来干什么,所以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谨慎起来。不过谨慎归谨慎,玩儿还是要玩儿的。鲍福早就想会会此人,今天既然人家找上门来了,那咱就来个以言会友呗。<;/P>;
其实卞仕此次前来,是受人之托。原来城南还有一家私人照相馆,老板姓张,开业也不久。张老板野心比鲍福还大,他一心想把整个邑城县的所有民间照相馆全部吃掉。毋庸置疑,鲍福的照相馆对他构成的威胁最大,因为两处相距还不到十公里。张老板为此整日坐卧不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张老板考虑再三,认为鲍福目前羽翼未丰,将其收编方为上策。可是谁为说客呢?恰在这时,卞仕求见。原来张卞二人为八拜之交。张老板不觉大喜:啊呀,真是天助我也,想什么有什么!<;/P>;
张老板说明了心事儿,卞仕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大哥您尽管放心,明日我找到他,只需只言片语,保管让他携盔带甲颠儿颠儿地投奔到大哥您的麾下。只是……”<;/P>;
“兄弟请放心,事成之后大哥决不会亏待你。你不是想买一辆自行车吗?这容易得很,过几天我给你弄一辆‘飞鸽’牌的就是了。”<;/P>;
“大哥,您这是说哪里的话?大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如果为大哥办事儿另有所图,那还算人吗?”<;/P>;
“没用的话不要多说,事情一定要成功。据我所知,鲍福这人鬼点子特多,而且又是个最不按常规出牌的人,跟他打交道你一定要谨慎啊。”<;/P>;
“大哥怎么尽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呢?兄弟我是干什么的?不是吹,我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不信您走着瞧,明天我找上门去,不光事情能办成,还得让那鲍福好酒好菜地款待我。”<;/P>;
鲍福招呼客人坐下,气氛出现了短时间的冷淡。卞仕掏出一包香烟,撕开口子,轻轻一颠,露出两个烟头。卞仕很礼貌地把香烟敬到鲍福的面前。<;/P>;
鲍福过去从不接受别人敬的烟,从昨天开始,凡是有人敬烟,他一概接受,只是抽不上几口就把它掐灭。<;/P>;
卞仕抽了一口香烟,意味深长地说:“老弟开张不久吧?”<;/P>;
鲍福点点头。<;/P>;
“生意怎么样?”<;/P>;
“托各路朋友的福,还算凑合。”<;/P>;
“老弟,不是我泄你的气,好景不会太长啊。”<;/P>;
“哦。”鲍福不动声色地说,“这话从何说起?”<;/P>;
“兄弟是聪明人,难道对当前的形势就熟视无睹?目前举国上下大干快上,‘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人民群众纷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革命和生产的浪潮中去了;阶级斗争要求群众天天讲年年讲月月讲,谁脱离人民群众,谁走资本主义道路,党和人民就要革他的尾巴;谁富裕了,就要拿他资产阶级暴发户。兄弟难道连这些声音也没有耳闻?”<;/P>;
鲍福平日里最听不进这些说法,今儿耐着性子才听完了这些话,却不无讽刺地说道:“卞兄出口成章,真是名不虚传。那么请问,您不会是代表哪个部门向我宣传党的政策的吧?”<;/P>;
“老弟误会,我咋是那个意思?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接着他话锋一转,“其实上面有上面的政策,下面有下面的对策,山不转水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瞒老弟说,我此次来就是想跟你联手开创一条光明大道的。”<;/P>;
鲍福明知他在故弄玄虚,却故意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卞兄不妨讲讲看。”<;/P>;
卞仕看到鲍福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设下的埋伏走来,心中暗喜,面上却表现得异常镇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吸了几口烟,然后道:“恕我直言,依兄弟的实力,莫说眼下不能在邑城这个地盘上占领一席之地,就是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也很难独当一面。为什么这样说呢?兄弟你想,从古到今,凡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必然有一定的政治背景。官场黑暗,历来如此。老弟你呢,两代单传,况且前两代又早早地就死在了战场上,可以说家门不幸啊!如今老弟你上有老下有小,上却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下又无法助你一臂之力,可谓孤立无援啊!你进得城去,两眼乌黑,走入官场,举目无亲。若有个风吹草动,谁为你通风报信?若遇到进退维谷,谁帮你绝处逢生?还有……”<;/P>;
“慢!”鲍福做手势令他打住,“卞兄,我这个人一向说话很直,说出来您可别介意,常言道:‘无利不起早。’今儿您大老远地跑来找我,除了为我指引光明前程,就没有别的意图?”<;/P>;
“老弟弟果然是聪明人,大家互惠互利嘛!”卞仕尴尬地笑笑。<;/P>;
“这么说来,您也有求于我了?”<;/P>;
“你为什么非得这样说?”<;/P>;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把我贬低得一钱不值,让我浑身只起鸡皮疙瘩。你说,下面的事儿咱们还能谈得拢吗?”<;/P>;
卞仕一贯的做法:先给对手一个下马威,把他震住了,然后再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逼他就范。谁知这一手不灵了?卞仕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此人不可小瞧,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地制服。卞仕赶快陪上一副笑脸:“兄弟,你看我这人,老拿你不当外人,失敬,失敬。其实咱兄弟俩过去虽然未曾谋面,但我一直对你有所耳闻。你的口碑不错呀!兄弟,是这样的,我仁兄也开了一个照相馆,他左右逢源,一路绿灯,明里归公,实则为私。你们俩若携起手来,肯定是如虎添翼,前程无量啊。”<;/P>;
鲍福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你小子是劝我投降的。他妈的,亏你想得出,老子不愿意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是因为不乐意接受别人的管制。你小子倒好,替人家当说客来了,说来说去还是想给我套上个紧箍咒啊,真他妈的扯淡。鲍福一气之下真想把他轰出门去。但转念一想,猫戏老鼠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面呢,于是便镇静下来,面无表情地问:“你仁兄真像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吗?”<;/P>;
“千真万确。”卞仕毫不含糊地说,“您要不信,随便打听打听,人家张大拿虽然一不做官,二不当差,可他在咱邑城这一带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莫说平民百姓见了他点头哈腰,就是地方官跟他打交道也得礼让三分。”<;/P>;
“听卞兄的意思,今儿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P>;
“老弟是聪明人,再深的话我就不用多说了,您掂量着办。不过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下,我大哥这人历来为人仗义,黑白两道儿都亨通得很。别的不说,就你们程彰集公社工商和税务的头儿都跟我大哥有交情。将来这两个部门跟老弟过不去的话,请跟我大哥言语一声,我大哥肯定会鼎力相助。‘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