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僵的野马,跑得漫无边际了:“小孩他爹,你听说没?西边的那家子又沾上了一个。”她说话的当儿,目光就像带了钩儿似的瞟向话中所指的方向了。鲍福当然心知肚明,因为这牵涉到一个酸不溜秋的话题。男人嘛,总想多听听别人的一些花花事儿,所以他没有表示反对。机枪偷偷地观察了一下鲍福的表情,然后壮起胆子从头说道:“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你跟他家好些时不来往了,你不知道啊,自打上年他被汪清贤媳妇从家里踹出去以后,贼心还是不改。前一阵子他又看上东头文家的姑娘了,人家谁愿意跟他?这个不要脸的一看没戏,又死皮赖脸地缠磨起那孙寡妇来了,可孙寡妇就是不给他开门。后来,他就像得了淫病似的胡乱起来。好多人都这么说,他不管到了谁家,只要男人不在家,他就把人家的女人摁在床上干那个,有时候连小姑娘都不放过。这一来二往的,谁看见他,都吓得关门闭户。这个挨刀子的,他不得好死。哎,你猜他如今又跟谁好上了?”她刚要往下说,却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立即停了下来。学智走进来,甜甜地招呼道:“老奶奶,您在说话呢。”“好孩子,放学了?我估摸着今儿又该星期六了,学校又要停伙了吧?在学校里总是吃不好的。回家好好地歇歇脑子,再就是让你娘给你做点儿好吃的来。多好的孩子啊!这一年又见长了。”机枪总想把所有好听的话全都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件再便宜不过的事儿了,只需上嘴皮子跟下嘴皮子一打架,就什么都有了,根本不需要花费任何代价。其实,她何尝不想花费一点代价啊,譬如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拿来,可人家并不稀罕。你硬是把东西留下了,人家还会加倍地回敬你,这又是何苦呢?机枪思来想去,决定不再做这种傻事儿了……在他看来,只要是占便宜的事儿就是傻事儿,当然不包括占公家便宜的事儿。鲍福正听到兴头上,忽然被中断了。他一脸的不高兴,没好声气地说:“看你的功课去吧。”见学智走远了,又高声追加道:“不要再看语文了,多看看数理化,看英语也行。”学智拿着《英语》课本,沿着断肠河岸来到了芳草地上。这是一片久违了的土地。学智从记事那天起,就跟这片土地打交道。他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眼前已是一片清秋景象。晚风吹来,带着一丝丝凉意。苇叶有的已经变黄了,芦花在秋风中摇曳着……他的目光又回到了脚下的芳草地上。他在寻找着那一棵棵含着羽毛的蒲公英。然而尽收眼底的并不是那热情奔放绚丽多姿的花朵,而是处处散发着衰败气象的枯叶。因为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季节。他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味着已经逝去的岁月,回味着他跟碧月在这里嬉戏、打闹的情景……。但很快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的景况上来。升入高中,这在许多人看来,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可在学智的心目中连一点优越感都没有。因为他透过《通知书》上的分数早已看到了前景的可怕,就像看到这眼前衰败的景象一样。他的耳畔经常响起父亲那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声调:“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啊,他何尝不想把各门功课都学好呢!可他就是对公式之类的东西迷糊。他无论怎样用功去学,都不能把握要领。他任何时候都承认,他的物理老师人品好,说话风趣,讲述透彻,他听起来也觉得蛮有味道,可是一面对实际问题,就手忙脚乱,千错百错。说这话可能没人会相信,但这绝对是真实情况:学智读了两年初中,居然连手电筒的线路图画不出来。其实还有比这更笑话的呢,在一堂物理课上,当他第一次听老师讲到“让磁力线穿过手心”一句时,他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担忧:那不把手掌给穿坏了吗?幸亏他没有说出口,否则,肯定会有人叫他紫寅第二。他升学时两门功课所得的80分完全是侥幸所得。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得分绝大部分来自“什么叫……”“为什么……”“怎样……”等文字性的答题。学智最不含糊的就是用文字来回答问题了。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做支撑,学智两门功课的80分完全不可能。而这些既简单又机械的考题在高考的试卷中是不可能再出现的。所以,学智冷静的时候这样想过,要想使数理化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一分都很困难,而语文的分数已经达到了顶峰。如果考大学只考文字性的东西,而不考公式性的东西,那学智现在就有把握。他天生对文字性的东西感兴趣。早在上初中时,他已经把高中的语文历史等课程读得烂熟了,许多东西他几乎倒背如流。可是考大学是要考数理化的,看来大学实在跟他无缘。学智压根就没有把上大学当作一条出路,他有着比任何人都多得多的梦想,而且每一种梦想的实现都有可能使他创造出奇迹,而惟独对数理化迷门。可是现在看来,考大学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因为老爸早已把他的其他出路给堵死了。不过,根据各方面的政策,目前还没有考大学的说法,可这毕竟是迟早的事儿。学智一怒之下真想离开这个家庭,可这个念头一产生他就立即打消了,因为他舍不得他的母亲,也舍不得碧月……一想到碧月,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这一年,碧月的变化太大了,个子长高了一头,话语却减少了一半,模样出落的漂亮,刚踏进校门就顶上了“校花”的桂冠。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再有玩笑的话了,双方还未开口,倒是先涨红了脸。最让学智忧心的是,两人被分在了两个班,学智在一班,碧月在二班。平时他们很少接触,连多看几眼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只有在课外活动的时候,两人才能远远地相望几秒钟,而且谁也不敢走近半步。学智每当看见有的同学用那种直直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碧月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特别不愿意看见那些男生们躺在肮脏的宿舍里,一边用不干净的手在黢黑的肚皮上滑来滑去,一边嬉皮笑脸地谈论着校花是多么多么的美,自己是多么多么地想跟她干那个……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学智急忙转过头去,惊喜道:“啊,碧月,你来了。”碧月微笑着点点头。“哦,碧月……”激动之下,他居然想不出该说什么了,只好顺便找了一个话题:“今晚程彰集放电影,你去看吗?”“黑灯瞎火的,我爹他不会让我去的。”“说什么呢?今儿不是十六吗?你瞧,天空晴朗得很,那月光会很明亮的。”“那也不行。”又娇嗔道:“你也别去了。”“不去,那会后悔的,你知道今晚放什么电影吗?京剧《穆桂英挂帅》,梅兰芳先生的代表作。”“又是京剧,你懂,我又不懂。”“听多了自然就懂了呗。你知道吗,梅派的这个剧目最初是由豫剧移植过来的?豫剧《穆桂英挂帅》是马金凤老师的代表作,在咱们这一带流传已久了。”“你说这话嘛,我倒知道一点儿。”碧月忽然来了兴趣,不由得哼唱起来:“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呀震乾坤,‘帅’字旗飘入云……”她看到学智认真的样子,反而羞涩起来。“好听,怎么不唱了?”“瞎说什么呀,人家那不是随口哼几句吗!哪能像你那样,一张嘴就跟真的似的。”“你又拿我开心了不是?”他又认真起来:“依我看呐,这豫剧的《穆桂英挂帅》唱词和唱腔都很优美,但跟京剧比起来,就有点儿美中不足了。这么说吧,京剧的这一剧目简直就是在豫剧的基础上进行了脱胎换骨。”“有见地。何以见得?”“你听听京剧的唱词就清楚了。”说着,他小声哼唱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接着他分析道:“豫剧的唱词看上去雄伟壮观、气势磅礴,但细加推敲,它只注重在外表上塑造人物形象;而京剧的唱词不仅成功地塑造了穆桂英的外表形象,更重要的是对其内心气质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摹,从而使得穆桂英这一英雄形象从里到外都闪耀着英雄的光辉。你看,‘壮志凌云’这四个字是多么的慷慨激昂,多么的气贯长虹,它简直把穆桂英誓破天门阵的英雄气概表现得一览无余。所以我认为,仅就唱词而言,京剧比豫剧更含蓄、更丰富、也更具有立体感。唱腔就更不用说了,梅先生的表演早在三十年代就被誉为世界三大戏曲艺术表演体系之一,梅先生的这一剧目又是集一生艺术之大成。”“以前我倒没注意,这戏文还有这么大的学问!我还以为仅仅是热闹热闹而已。”“你不要小瞧这戏文,也不要以为唱戏的属于三教九流,就没有什么好追寻的。其实每一个剧本的成功都会孕育着某个艺人甚至几辈子人的心血。就拿《女起解》来说吧,故事最初出现在明朝冯梦龙编撰的《警世通言》一书里,题目叫《玉堂春落难逢夫》,该文洋洋洒洒两三万字,讲述了苏三如何落难,又如何遇难呈祥的故事。故事虽好,语言虽精,但比不过剧本影响更广泛。艺人将苏三落难的故事高度浓缩到《起解》一场戏里,这场戏人物不过两人,道具不过木棒和枷锁而已,而情节之妙、语言之美不得不令人拍案。此剧目久演不衰,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戏迷。梅、尚、程、荀、张等诸多名家都上演过这出戏,它更是梅先生的成名之作。”碧月完全被学智渊博的知识打动了:“你的话听多了,不知不觉地就被感染上了。那天咱们的语文老师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忽然后悔起来,脸上也跟着红了。“他说什么了?”学智很感兴趣。“哦,没说什么,我在说着玩儿呢。”“你瞧你,就咱们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学智非要问个究竟。“他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写的文章跟一班鲍学智同学写的很相似呢?’”“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又要问我了:‘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写的文章跟二班冯碧月同学写的很相似呢?’”“去你的!”碧月羞涩地转过头去,笑了。学智也笑了。他望望天空:“天快黑了,咱们回家吧。”碧月答应了,可是刚走不远,忽然觉得下面有点儿不得劲儿,于是红着脸说:“你等我一会儿。”转头朝芦苇深处走去。学智会意。他站在芦苇荡边儿上,面朝外,耐心地等待着。瞬间工夫,学智听到身后的芦苇“刷拉拉”地响起,像是被人搏动的声音,好像正有人急促地往外走出。他急忙转过身去。原来碧月正急急地向外走来。“这么紧张,究竟遇到什么啦?”学智也紧张起来。“你别问了,咱们走吧。”碧月的脸比玫瑰花都红。“不行,我得看看去。”他怀疑一定有人欺负碧月了,他气得脸色都青了,他一定要跟欺负她的人见个高低,哪怕这种人长着三头六臂。“你不能去,你赶快回来。”碧月急得直跺脚。学智顺着碧月出来的路一步步朝里走去。他渐渐发现地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鸡毛。他知道这一定是那个疯婆子丢掉的。那婆娘也真是的,好端端的,你拔人家的鸡毛干什么?害得附近的群众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惶惶不可终日,很大一部分人还以为这是特务在作案呢。他忽然停止了脚步,因为他猜测碧月一定是被疯婆子吓跑的。跟一个疯婆子动真格儿的,有啥意思?他正要回去,眼前忽然又浮现出碧月异乎寻常的脸色来,碧月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表情,那决不是受到一般的惊吓所表现出来的。他决定看个究竟。他继续往里走……。他忽然听到疯婆子的嬉笑声,这笑声好生奇怪,有些傻乎乎的。她一个人在笑什么呢?他忽然又听到一个男人用力的声音。他一切都明白了。他不敢再走近半步了,他想闭上眼睛,可是晚了,罪恶的一幕已经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了:一对男女正赤裸着身体紧紧地沾在一起,那鲍昭阗像牛一样“哼唧哼唧”地直叫唤……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芦苇丛的。碧月还傻站在那里。四目相对,惊恐,悔恨,羞耻,委屈,气愤,茫然,等等所有复杂的情感全写在了脸上……晚饭后,学智一定要去看电影了。否则,就这样的坏心情,他一刻也坐不下去,更睡不着觉。他只有用梅先生那卓越的表演艺术来能净化被污染的灵魂。为了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他在去程漳集的路上跟谁都不搭伙,只一个人走路。学智从小生就了一副好胆子,从不怕走夜路。有人这样说,胆子大的人往往肾功能就好,肾功能好的人生儿子的希望就大。所以冯水新每当遇到张氏在为隔辈的事儿忧心时,常这样劝说:“你放心好了,将来月儿会给你生出一大堆又白又胖的小外孙的。”有些事儿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就说梅先生的戏吧,早在本世纪初就红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梅先生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都被公认为伟大的艺术大师。可是他老人家的戏在程漳集愣是演砸了。《穆桂英挂帅》演了不到三分之二,观众就走得所剩无几了。你走就走呗,又没人强迫你来。可是有的人还骂骂咧咧:“他妈的,京剧好在哪儿?我怎么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啊!早知道演这鸟玩意儿,就是跪着求我,老子都不来。这哪是唱戏,分明是在哭鼻子。我就整不明白,还说这梅兰芳是马金凤的老师,依我看哪,他跟马大师提鞋都不成。别说他跟马大师站不到一个屋檐底下,就是跟咱村的梆子剧团都搭不上帮。”学智是最后一个离开放映场地的,他一直看到“再见”二字消失。他路过柏树林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皎洁的月光像碧水一样撒在小路上。清风掠过树枝,挥舞的枝条在路旁投下颤动的倩影,从而使得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就像小溪流一样充满诗情画意。空气特别清新。此时的学智完全被这种如梦如幻的夜色迷住了。野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女子低声的呻吟。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立刻就想到了几百年来诞生在这里的一个又一个缠绵而又离奇的故事。如果将这些故事集中起来,那决不逊色于一部《聊斋志异》。“哎哟,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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