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的这张方子,主要的功用是解毒清血,加上外敷的药散,这其中可都含有好几味千金难买的药材,为了保住她这条小命,他真可说是费尽了心思,所以逸农才会时时抛来不以为然的目光,不晓得是认为不值得还是没必要;可在他看来,一条人命,若千金能换得回,他不觉得可惜,药,本来就是用来救人的,何况这在他能力范围内。
他并不求有人能认同他的价值观。说优雅一点,人家当他活菩萨;嗤之以鼻的,大不了就说他烂好人。他无所谓,别人的看法,他一向不是很在意。
喂完了药,他不忘替她拭去嘴角残渍,将她放回床边,低低柔柔地轻语:「都三天了,妳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呢?」
他也知道这是急不得的,能够力挽狂澜的保住这条命,就已是苍天垂怜了,在毒性尚未完全清除之时,她是不可能太早醒来的。可怜他医者父母心,既不敢操之过急,又忧心会发生什么未可知的变量,所有的努力化为尘烟。
「既然在生死关头,妳都能毅力无比的熬了过来,那么,在我为妳努力的时候,妳也会为自己努力,不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暖如春风的细语呢喃,能否飘进她迷离缥缈的梦中呢?
另一个三天又过去了,她沈睡已整整六天,唐逸幽不改初衷,始终细心地守候,无微不至的照料她由清晨到黄昏,由入夜到夜尽天明。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何要这么执着,大概是一份不甘吧,付出这么多心血,他不允许一无所获,但旁人并不了解,近来,逸农看他的眼神已有些怪异了,不久前,他还私下问他:「大哥,你该不会对她动了心吧?」
这名女子的绝色,他多少也是有些认知的,就怕大哥好死不死,真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动情。
「你胡扯些什么呀?」唐逸幽讶然地挑起眉。「你怎会认为我会对一个没说过半句话、不曾瞧过我一眼的女人动心?」
难讲喔!光看他照料她那股细腻的柔情,要人家不往这个方向想怎么可能嘛!
唐逸农叹了口气。「但愿事情真如你所言的那样单纯,只是大夫和病人。」
听出他话中有话,唐逸幽投来费解的一眼。」怎么啦?你的表情好沉重。」
「我……」要他如何说,他怕他为那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而负了语嫣?
说负,其实并不正确,因为打一开始,大哥都不曾察觉语妈的一片深情,而他,正因为太清楚语妈的心事,看清了埋藏的隐忧,他在担心,担心事情会真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担心大哥真对那谜样的女子痴迷,担心看到语嫣心碎,担心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心痛……
如果由另一个角度来看,他是旁观者,所以看得比谁都要深远透彻,虽然大哥对任何人都是一贯的温文柔和,但是对那名女子,温柔中却带着一缕难得的柔情,这才是他忧心的根由,一个人若真要动情,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他想,语嫣可能也发现了吧,所以近来的笑容中,落寞的意味是那么明显,连他有心激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都无法成功,他看在眼里,只能暗暗扯疼一颗心。
是的,他承认,他对语嫣,从来就不如表面所显露的冷淡,他也多想如大哥一般,给她一份疼惜,唤她一声小嫣儿,尽情释放所有的怜爱……但,能对谁说呢?它只能是一辈子的秘密。
他要语嫣过得好,要语嫣幸福,就算并非由他所带给她也无所谓,至少那样的心痛他尚能承受。
「逸农?」兄长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迎视他眼中的困惑,他多想将三人之间长达十五年的情潮暗涌一吐为快,但是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的,说不得;而语嫣的,决定权在她,他没立场代她多言什么。
所以,他也只能极力扯出一抹笑敷衍过去——即使知道笑得牵强。
逸农有心事,许久以前他知道,只是他从来不肯坦言那困扰了他多年的心事是什么,尽管身为至亲,他也无从探知。唐逸幽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顺其自然吧,如果有需要,逸农自然会说,他又何必急在一时。
再一次将心思放回床内的人儿,他苦笑。「妳要是再不醒来,怕全世界都要误解我了。」动情?他?对她?他摇摇头。真不晓得是逸农太多心,还是他的表现真的给了他人太多遐想?
坦白说,要对她动情,其实很容易的,他说不上来这种感受,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网住了他的知觉。对这名不知来自何方、不知将栖息何处、一身是谜的女子,他承认他多了几分专注,那该算是——好奇吧!总觉得,她会是个极特别、不同于世俗女子的人,但若要谈到情爱,那未免言之过甚了。他有预感,他与她,是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若非有今日的意外,一生难有交集。
她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分?又为什么受伤?
他不否认,逸农说的极有道理,她绝非寻常人物,招惹这样的人,无异是给自己找麻烦,一不小心,极可能就受了牵连。然,他并不后悔,生死有命,他一向很看得开。
算算,若无意外,最晚这一、两天她也该醒来了,她身上所有的残毒已清,若她肯合作的话,也许所有的疑问,都能在她醒来之后获得解答。
看了看时辰,又到了该换药的时间,他熟稔地解开她前襟几颗扣子,露出肩上的伤患处,重新上药。
因为过度专注于检查伤口的复原情况,以至于未曾发觉静止的指尖了下,两排绵密纤长的眼睫悄悄眨动——
脑海短暂的一片空茫,视线首度接触到的,是一张过近的男性脸孔,及——他流连在她身上的……
她倏地一跃而起,同一时间,右手迅捷地探向发间的银钗,不过才一眨眼工夫,尖锐的发钗已抵住他的咽喉,冷颜不带任何表情。
如果他以为落在他手中,她就只能任由他摆布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她会让他明白,纵使身负重伤,要杀一个不带眼的无耻之徒仍是易如反掌!
唐逸幽神情不见慌乱,也未多加反抗,从头到尾只将心思放在她的伤口上。「妳流血了——」这一扯动,伤势要愈合恐怕又得花好一番工夫了。
她拧着眉,很难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命在她手上?他是太过迟钝,还是不怕死?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这是唯一能解释的。
笑话!她杀人从来就不须犹豫。身为杀手,活着唯一的价值便是了结生命,幸运的话,是了结别人,不幸一点,是让人了结她,多少生灵葬送在她手上,岂差他一条贱命。
她的声音,是属于极美的音律,只是太冷,听不出感情。他原先的预感没有错,这女子甚是特别。
他笑了笑。「妳若真想杀我,必有妳的道理,反正我的命是在妳手上了。」
是他太豁达了吗?她发现她很厌恶他那抹纯净超然的淡笑,经他这么一激,本无伤人之意的她,手下一挥,一道血痕划过他颈项,可在此同时,自己也因为持续的失血,脸色惨白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立刻不加迟疑地伸手扶住她。
「当心!妳伤得很重。」
「你——」视线由他颈上刺目的血红移向他平和的面容,他不动怒?
「你还敢靠近我?你不怕下一回我会一簪刺入你咽喉?」是啊,她何必跟他扯这么多?一簪取下他的命不更快吗?而她却只强烈的想激发他的怒气,看那温和表象之下的另一种情绪。
「这么做,妳便能快意?」温暖澄澈的眸子似要望进她灵魂深处,这让她有着被人透视的感觉,无处可逃。
一个人,为何能有这般纯净遂亮的眼瞳?干净得不带任何杂质,就像一道春阳……
而她,便是属于世间的阴暗面,他的明亮,刺痛了她的眼,南以相容的光与影,昼与夜……
她挥去他的扶持,以措手不及的速度,破窗而出。
「姑娘——」唐逸幽追至窗口,只来得及捕捉一道白影拂掠而去。
四周,再度归于岑寂,好似一切不曾发生过,只除了地上静静躺着的银簪,证实了她确实曾经存在过。
他无意识抚上颈处热辣的伤痕,陷入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冥思世界中。
正文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09…3…31 23:25:32 本章字数:9087
唐逸幽脖子上的伤让语嫣叨念了好一阵子,就连逸农也没放过他,举凡:「那女人真不识好歹,你救了她,她却恩将仇报,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早叫你别多管闲事,看吧,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何苦来哉」、「这年头好人难做,你就是无法记取教训」……
他知道他们是关心他,也就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他心知肚明,下回若再遇到相同的情形,他的作法仍不会有所改变,这点他们也清楚,只不过不念念他就浑身不舒服,大同小异的台词,他都不晓得听了多少回了。
为了争取耳根子的清静,他成天耗在药堂中。
「济世堂」,是全扬州最大的药堂,也是他为了实践悬壶济世的心愿而设立的,他救人的准则,无论贫富,不分贵贱,善与恶都是一条命,在他看来并无分别,他的仁心仁术,广为扬州百姓所颂扬。
他无意沽名钓誉,习医唯一的目的,除了救人,再无其它。然而,耀眼的风华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的,以他神乎其技的医术,多少几近凋零的生命再一次由他手中活了过来,重新展现生命的第二春,也因此,替他赢来「妙手神医」的美名。
是而,妙手神医盛名,不仅扬州人津津乐道,就连城外百姓也慕名而来,今日,他便是出城去为卧病已久的王员外看诊。
耳闻王员外家大业大,平日造桥铺路,热心为善,所以当王家差人来求医,他便一口答应了。
看完诊,天色也不早了,他婉拒了王家人的好意慰留,执意步上回程。
天色黑得很快,没一会儿,前方的路已暗沈一片,看来今儿个是赶不进城了。
他认命一叹,心知今晚只能露宿荒郊。
就着微弱的月光,他拨开丛生杂草,放眼周身,幢幢暗影摇曳,看来无尽荒凉,又无比诡魅。
他运气还算不错,尚能找到一间破庙暂且栖身。
捡了些干柴,生了火逐去寒意,他闲适地伸展四肢,往后靠向颓倾的神桌。
他一向很能随遇而安。
拉拢语嫣为他裁制的披风,无意识地抚触着柔软的衣料,披风内侧,以灵巧的绣功刺上一个「幽」字。
语嫣有一双巧手,更有一颗似水冰心,她待他极好,而他,也早将她视如亲妹,待她觅得自身的良缘之后,他定会以兄长身分主婚,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如此一个娴静婉约的女子,若能娶得她,必是有福之人。
想着、想着,睡意逐渐袭上,就在他快要合上双眼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入耳畔,他机警地直起身,荒野之地,野兽出没是常有的事,他可不希望自己一时大意,成了猛兽的腹中食。
他走到门口,什么都还来不及察看,一道身形冷不防地跌向他——
他愣了下。
「姑——姑娘?」他知道她是姑娘,他已经感受到属于女子的窈窕曲线了。
怀中的人儿动了下,没能撑起自己的身子,无知觉地倒在他身上。
「姑娘、姑娘?」见她全无反应,他动手拉开她,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是她?」唐逸幽惊呼一声——那个他救了一命,却以一道伤回报他的女子!
他未曾迟疑,展臂将她抱了进来,平放在火堆旁,因为他已留意到她浑身冰冷。
几乎是反射动作,他拉过她的手一探脉息。
毒蛛散!
糟了!他暗暗心惊,她看似中毒有一些时候了。毒性已然蔓延。
他从药箱中取来长短不一的银针,探出的手顿了下,为难了片刻,在接触到她死白的娇容时,疑虑散尽。
深吸了口气。「情非得已,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手下没再停留,他以最快的速度,除去她身上的衣物,一片似雪玉肤再无遮掩的呈现眼前,他不动心念,根根银针利落准确的落下,封住了周身各大穴。
接下来,便是最艰难之处了。
他又连连吸了好几口气,命令自己全神贯汪,然后才轻巧地转动银针,缓缓抽出,银白的末端,已遭暗黑所取代,他不敢多有耽搁,倾下身子,以唇吮出凝聚其间的毒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银针也一根一根收回,他第无数次吐去吮出的毒血,直起身子盯视她身上最后一根银针——偏近右乳的唯一一根!
不可以有遐念,此举是为救人,不该有心虚的感觉!他以往不是常说。救人无分男女吗?为何今晚却多有迟疑?只因这名女子触动了他以往不曾有过的微妙情愫?
把持住心神,他再一次将银针抽出,俯下了头——
细致的柳眉蹙了起来,她轻轻眨动眼眸,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眼前这个乘人之危,轻薄她的下流男子!
啪!
她未经思考,一巴掌挥了过去,另一手火速抓过一旁的衣衫,旋身而起。
唐逸幽没料到她醒得这么快,硬是挨下了这火辣辣的一巴掌。
吐去口中残余的毒液,俊容微微泛红——至于这脸红是挨她一掌的缘故,抑或其它,那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她身子早已让他看过,但他的眼仍是不敢瞧向她,偏着头困窘得不知该将视线定在哪儿才好。
这一沉默,倒让他忆起差点遗忘的事。
他由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自个儿先服了一颗,然后看向已着装完毕的她。「这是清血丹,能去妳体内残毒。」
方才为她去毒,自己多少也沾上些许毒性,不过,她的状况较值得忧心。
他将瓷瓶递去,伸出的手僵了下,俊颜又不自在的红起。「妳……呃……我丢过去好了。」现下的情况,与她肢体接触会令他心旌荡漾。
她瞥了他一眼。
这个救过她两回的男人,有着一张极好看的容貌,儒雅、俊俏!那双眸子,仍是不染俗尘的清明。
「不必!」幽幽冷冷的声调,一如他记忆中的寒漠。
好倔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