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个年轻的臣子喃喃地说:“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在跳舞。”
谁说不是呢?虽然她仅仅是在独舞,虽然每个动作都十分饱满、充满激情,但她的每个步伐、每次举手投足、每个眼神、每个微笑,就像对面还站着是什么人。不用想,这分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双人舞。
但是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陌生舞步,又有谁可能站在她的对面,与她共舞呢?
音乐猛地加快,艾薇也更加快速地旋转,灰色的眸子死死盯住眼前空气中的某一点,好像在热情地望着自己的恋人。突然鼓声达到终点,一曲骤然停止,她仿佛习惯性地将手一伸,身体轻轻后仰,似乎等着谁将她接住。可这一刹,她才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在跳舞,身体一颤,猛地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然而,她娇小的身体落入了一双结实的手臂中,因为快速舞动而松开的发饰掉落在地,银色的发丝瞬时散开,如流水一般倾泻到青花石的地上,好似闪耀着钻石光芒的瀑布。脸上的汗珠猛地落下,她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极其自然地将所有的重量充满信任地交给眼前抱住自己的人。她微微闭眼,随即双手用力地扣住那人的手臂,灰色而几近透明的眼睛倏地睁开,毫不避讳地看着眼前的人,略带吃力地喘着气,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我……赢了吗?”
深棕色的发丝划过法老的脸颊,落到艾薇的面孔两侧。俊俏的脸挡住了由上而下的灯光,将影子投在了银色的少女身上。他微微皱着眉,几近透明的琥珀色双眸里流露着令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他久久地沉默,知道四周的一切变的同样安静。
如底比斯西岸,失去生命的安静。
“你……”他顿了一顿,“你”这一字说的十分困难,日常淡漠的声音带有了一丝莫名的挫败,但细细品味却也有一番解脱,接下来的两个字便说的异常轻松和果断,“赢了。”
他松开了手,艾薇身体自然后倾,就这样摔在了地上。所幸已经离地面不远,也不觉得十分疼痛。她还来不及抱怨,他已经快步走回了王座,嘴边带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甚至是有些自嘲的微笑,向她发问道:“想要什么,你说吧。”
她赢了吗?她真的赢了吗?顾不上赌气,艾薇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自己临时将拉丁双人舞改为一个人的独角戏,最后还差点忘我地摔一个狗啃泥,幸好幸好,拉美西斯不知那根筋断了,竟然这样轻易地放过她。真是太幸运了!
“你想要什么?财富?地位?就算不想去古实,你但说无妨。”拉美西斯双手抱在胸前,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艾薇连忙站起来,匆匆地说,“不、去古实没关系,我只想要一个人。”
这一刻奈菲尔塔利和拉美西斯的脸一并沉了下来。
“别误会,”艾薇无意制造悬念,更不想让奈菲尔塔利更添忧愁,“我想要舍普特免责……做回王后的贴身侍女。”
此话一出,西曼额头上几乎蹦出了青筋,卡蜜罗塔的脸色更是难看得要紧,而连最大的受益者奈菲尔塔利都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迷茫表情。
艾薇瞥了一眼西曼,他那下垂的三角眼也正看回她,丝毫不因年迈而浑浊的眼里无掩饰地闪着锐利的光芒。不用说也知道,在这一遭历史里,和这个老臣的梁子算是再次结下了。不过反正自己都是要去偏远国家的不受宠的公主,结一个梁子,还是结一群梁子,也都无所谓啦。
“你确认?”拉美西斯又问了一次。
艾薇赶快点点头,灰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热切的光芒,生怕他变了注意,“嗯,就这样决定下吧!”
拉美西斯微微仰首,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将右手举起,对身旁的侍者淡淡说道:“依她。”
侍者一躬身,匆匆地下去了,艾薇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下来,方才紧张的几乎僵硬的表情变得柔软,苍白的连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挠了挠头,轻轻地说,“谢谢陛下啦!”
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总算,没有白跑这一趟……就算是吧。
她开心地一退身,全然不在乎西曼和卡蜜罗塔足以将她杀死一百次的眼神,几乎带着几分雀跃地向自己的位置走了回去。就在她刚刚坐下的一刻,拉美西斯也从自己的位置上走了下来,俯身对身旁的孟图斯说了什么,然后便大踏步地走向她。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拉住一头雾水的她,对厅内同是一片不解的臣子说:“各位接下来请自便吧。”
往外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侧身冰冷地丢吓了一句话,“各位关心的问题,想必也解决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以后在敢有过激的结派行为……力斩不赦。”
那冷漠肃杀的表情,不带丝毫波动的语调,竟一时让场中众人如同冻结一般,无法出声,更无法移动。
是时,偌大的中厅里竟铺天盖地地弥漫着如同死亡般的静谧。琥珀色的双眸犀利地看向西曼,穿破空气,只是一瞪,那苍老的臣子猛然一激,手中的泥杯忽地掉落于地面,哗啦一下碎成数瓣,在如此凝滞的场景下,更是令人心惊。
只见西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无法抑制自己单手不住地颤抖,他猛地伏倒在地,用尽全力地拜倒,额头紧贴着地面,甚至可以隐约听到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欧姆洪德,以及双方身后的一干臣子,全部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纷纷拜倒在地。牵连所有的使者、侍女、乐手等厅内的所有人全部行大礼。
众人叩首,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艾薇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君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一副俊美英挺的容颜,却可以有如此的魄力及影响力。脑海里又回响起方才提雅公主所说的话语,“不要随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则你所珍惜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他是埃及王,是这片属于太阳之子的广袤领土上,所有一切的生死,都隶属于他。心中暗暗涌起几分不安。在这个世界里,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还可以夺去她的什么呢?正在发呆的时候,拉美西斯加大了几分力量拽着她快步走出大厅,不带一名侍从,就这样,二人的身影潜入了外面的茫茫夜色之中。
拉美西斯扯着艾薇的右臂,快速地向中宫走去。年轻的君主步伐平稳而阔大,让身体娇小的艾薇跟起来十分吃力。但他却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只是武断地锢着她,一言不发地快速走着。
“到底什么事情……?”艾薇勇敢地发问了。看他的脸色,貌似没有过分阴沉,那应该不是太糟糕的情况吧。就算他刚才严重地警告了所有参与派系对立的人,这件事也应该和她无关。就算她刚才顶撞了他的命令,但是舞蹈也跳得差强人意,没有给王室丢脸,而且他最后毕竟上前扶住了她,不管如何也应该没有生很大的气。那现在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她的脸皱起来,如此一言不发,真叫人猜不透,这样快地走起路来真的很幸苦厄……
“那个……啊!”再一次发问还未成功,她一下子被他打横抱在了怀中。结实的双臂紧紧地固住她瘦小的身体。他脚步如常迅速,并没有因为多抱了一个人而有所变化。缩在他的胸口,可以听到他的心脏有力而略发急速的跳动。但是,他的侧面依然如常般没有任何表情。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在如此深黑的夜里,还真是令人有点害怕。艾薇不由轻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小声地嘟囔,“说句话好不好,不然我还以为我是在古墓里迷了路。”
“艾薇。”他猛地停下了脚步,也吓了她一跳,连连辩解,“我说的古墓不是那个古墓,是说……”说了一半,她觉得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里,才小心地放弃了这个话题,沉默地打量起了四周。
四周一片寂静,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着他们。看不到明亮的灯火,只有淡金色的月光透过树隙散落下来,柔和地照射在她们的身上。这显然是宫里一处相当隐蔽且私密的地方,如果艾薇没有记错,便是法老的书房附近了。而在不远处,应该就是之前她曾经掉落过的蔚蓝荷花池。显然,这附近,除了法老的禁卫兵和礼塔赫、孟图斯这样的亲信,其他人一概不许靠近,有什么话,需要特意走到这里来说?莫非是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艾薇不解地看向他。
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抱住她,看着前面,视线却在有意地回避着她。
“你……为什么不向我要求其它东西?”他慢慢地说着,言语间好像在竭力隐藏着什么,想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之前向我要求过的东西。”
“我?可是我现在就需要荷鲁斯之眼……”艾薇无奈地说。难得他如此大方地开口想要有所馈赠,但是除了荷鲁斯之眼,她还能要什么呢?要他想起根本就不存在的记忆吗?或者要他承诺根本不能实现的爱情吗?既然知道不可以,还是不要傻傻地开口比较好。
他缓缓地摇头,“我已经知道荷鲁斯之眼的秘密。”
闻言,艾薇心里一惊。这句似有玄机的话,莫非是在暗指她其实并不是艾薇公主的事情,还是他有其它想法?一时间脑海混沌,悲喜一并涌上心头,紧张地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月光落在法老王棱角分明的脸上,沿着俊挺的鼻梁绘下一抹浓浓的暗影,令他的面孔染上了一种难以明喻的哀伤意味。沉默了半响,他淡淡地说,“先不谈这个,你若不想去古实,便不要去了。”
“那荷鲁斯之眼……”艾薇大急,话说了一半,他用手指挡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你想要荷鲁斯之眼。”浓密而好看的眉紧紧地锁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流转着复杂的光芒,“但我却不想给你。”
“不想给我?”艾薇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扭曲的。这是什么意思?荷鲁斯之眼,是连接古代与现代的唯一枢纽。他不愿给她,言下之意许是拿到了那珍贵的秘宝却不愿给她。难道是要她一辈子当他的妹妹,任其差遣,直到老去?脑里一乱,她不由轻轻挣扎,想要从他的怀里脱出身来。
拉美西斯垂首,看着她一脸惊慌的神情。
心里突地一跳,就好像被碎石碾过一般不是滋味。
“你怕什么,我不会杀你。”他轻轻地说着,随即顺着她的力量降低身体,让她的脚恰好舒服地落到地面。
双脚一接触地面。艾薇不由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她双手尴尬地放在身体两侧,不由稍稍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裙摆。疑问的话就在口边,却不知如何能够问出来。
他皱眉看着她失措的样子,有意地将视线移开,淡淡地问,“在卡尔纳克神庙,你提到过,那个叫你薇的人。”
艾薇为这突然转换的话题愣了一下。
拉美西斯见她没有回答,便又补充了一句,“你想要和他在一起?”
眼前弥漫起一阵湿润的雾气,他俊挺的面孔变得模糊。因为看不清楚吧,在他如霜的脸庞上似乎可以看到一丝久未见的温柔。如果这是梦,请不要醒,请继续下去。
她重重点头,“想,非常……想。”
想到不远千年,不远万里!就算这个人早已忘记了她……将她从他的生命里全盘抹杀,不留一点痕迹。但至少,她相信,还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好久的沉默,然后他又说,“那个人,在哪里?”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关心她的事情,关心她在想的人!狂喜几乎要弥漫过顶,心里温暖得好像要破开最外层的硬壳,开出绚灿的花朵。
就在这里,就在眼前!
“他……”
“算了,”他却突然打断,琥珀色的眸子充满了厌恶的神情,“那是你的事情,王兄不该多问。”
就在这里!
自己爱的人,自己用全部热情、全部生命去爱的人,就在这里,就在眼前!
为什么?
世界却好像轰隆一声……碎了。
究竟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彻底死心?
明明是一个人,却偏偏存留着两个人的记忆,就像明明是双人舞,却只有她一个人在跳。
但她却这样坚持,这样努力。
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最真挚的心铸成世界上最剔透的水晶罩,拼命保护那若隐若现,或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希望。
就算疼也不离开。
她强迫自己笑了,心中的苦涩逐渐晕开,沁入每一个细胞,为什么她的灵魂恨不得就此飘离身体。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刺伤她呢?既然他要刺伤她,为什么还要留给她希望呢?
“那么,你会叫谁的名字呢?”
“什么,”拉美西斯皱起眉头,好似不能理解她的问题。
人到痛苦的时候,就会微笑吧。越是平淡的微笑,就越代表自己要走去崩溃的边缘。然后,在边缘,勉强维持着一触即碎的平衡,等待着最后一刻,掉入无底的深渊。
“薇,永远不要再离开我。”
“薇,你要记得,我爱你……”
“你深爱的人,是谁呢?”
反而不怕了。
他的面容在这一刻竟变得更加冷峻。四周好像弥漫起铺天盖地的大雾,他虽然只离开她两步,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感觉过他们的距离会是如此的遥远。
还需要问吗?
所有人都知道,三千年后。他对她的爱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宏大的阿布?幸贝勒神庙,那极尽精美的王后陵墓……他与奈菲尔塔利的爱情,才是历史导向的正轨,才是诸神断定的命运。就算他们现在看起来不过相敬如宾,但随着时光推移,历史的脚步永远不可阻挡。
她深深垂首,不去看他的表情,只听他冷冷地开口,漠然的声音好似从遥远虚无渐渐飘来,“艾薇,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眼里只是努力地不要流泪,心却强忍着不想流血。
但这锥心刺骨的疼痛,让她如何能不万念俱灰。
多此一举的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嘴角一扯,实在忍不住,泪水漫过视野,眼前一片模糊。她纤细的手指更是用力地抓住洁白的裙摆,指甲透过布料嵌进掌心,微微的疼痛顺着血液丝丝沁入心里。
“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