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郎
第一章 春天的神奇
春天本来就是个神奇的季节,春天里总是充满了神奇。
当你一大早打开门,发现门前那片草坪已在一夜之间由枯黄干涩变成嫩绿晶莹,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份神奇?
当你察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间变得充满了活力,当你看见桥下瘦瘦的河水突然间变得丰腴妩媚,当你听见窗前窗后不知怎的就凭添了许多清脆温婉的鸟啼,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份神奇?
现在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一个春天里,这个故事自然也和春天一样,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们先介绍一下前几个春天里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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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春天。三月初九。
蜀中唐门的掌门人唐端正溘然长逝。
人有生就有死,一如花有开就有落。这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而且很平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唐端正的去世却在西南武林掀起了轩然大波。
唐端正执掌唐门多年,虽然没有什么骄人的“政”,却也没惹什么大麻烦。唐门的盛名既没有衰落,也没有光大。
唐端正不是创业之主,也非中兴之材,但却是个守成之人。他就像一个很称职的账房先生,兢兢业业地守着份家业,既不想发横财,也不愿有亏空。
因此,唐端正的名气虽不太大,但声誉还不错。唐门的朋友渐渐增多,仇家却维持原来的数目未变。
话又说回来,除了几个财大势大的武林世家敢和唐门结仇,谁没事愿意和唐门对着干呢?唐门之擅毒号称武林一绝,真惹急了,你有好果子吃?
唐端正的身体一直很好,他也一直很注意保养身体,他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想不通。
一时间,酒馆茶楼里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江湖朋友,他们都在打听。他们不仅想知道唐端正的死因,也想最先打听到唐门掌门的重担将会落在谁肩上。
当然,所有唐门中人,只要有机会,都愿意不辞辛劳去挑这副重担。
从唐门传出的消息看,唐端正死于“心力衰竭”,是寿终正寝。但这些江湖朋友们不相信。
他们当然不相信。这消息太普通了,太寻常了,怎么能使他们心服口服呢?
一时之间,谣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唐端正是被职业刺客杀死的,有人说唐端正是误食毒药而亡的;还有人说曾听见三月初八夜里唐门里有杀声有火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总之,大家都希望唐端正死得壮烈一点、热闹一点、诡异一点、血腥一点。大家都认为,惟其如此,唐端正才算“死得其所”,才符合他唐门掌门人、武林大宗师的身份。
还有一种说法,让人听起来不仅毛骨悚然,而且兴致盎然,并且似乎十分合理——
唐门诸子为争夺掌门大权的继承地位而发生了内讧,唐端正若不是被气死的,就是被某个儿子杀死的。
这种说法很刺激,充满了血腥、阴谋和叛逆的味道,所以很快为众人所接受,渐渐压倒了其他说法。
三月十三下午,唐端正的长子唐锦绣、次于唐山河快马从湖北赶回奔丧。他们在途中就已听见了这种传言,而且深信不疑。
唐门的所有门户都关得很紧,我们这些热心肠的江湖朋友们其实也没亲眼看见唐家大院里三月十三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他们真的听见了震天的杀声和看见了冲天的火光,持续时间虽不长,但我们这些江湖朋友却感到不虚此行。他们兴奋得要命,他们总算知道唐端正去世的“真相”了。
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四清晨,唐锦绣发下武林帖,宣布自己继任唐门掌门之位,同时为父治丧。
唐端正的丧事办得异常风光。
*** *** ***
事情过去一年多,唐端正去世的真正原因才悄悄在江湖上传播开了——
唐端正是三月初九清晨出门时,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来跌死的。
据说这消息是去年逃出唐门的唐端正的侍妾透露的,她不久就被人杀死在江南一处僻静的河汊里。
据这位二十刚出头的侍妾说,唐端正三月初八夜里多喝了点酒,又在她身上多磨了一会儿,初九黎明时又兴致勃发了一回。
可相信这个真相的人不多。
要让人相信堂堂的武学宗师、唐门掌门人是从台阶上摔下来跌死的,实在很难。台阶再高,能高到哪里去?能跌死一个武功大高手?
然而,这就是真相,唐端正的的确确是自己跌死的。
又据这位待妾说,唐端正生前最器重的是六子唐抱朴,唐端正一直想把掌门之位传给六子。可唐锦绣“夺位”后,将他十四个弟弟中的九个打入了囚室,让他们面壁思过,其中以唐抱朴遭遇最惨,连琵琶骨都被挑了。
这消息确不确,没人知道。但唐门的这九个俊杰的确从此销声匿迹,从未出过大门一步。
唐端正会自己跌死,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流言居然变成了人人信服的“真相”,这岂非也是一份神奇?
由流言而导致兄弟相残的悲剧,这岂非更加不可思议?
顺便说一句,前年的二月十九,是唐端正的生日。唐端正死的时候,是八十四岁。
坚信流言的人,难道会完全忽略了唐端正已是如此高龄的老人这一事实?
*** *** ***
一直到去年春天二月二十六黄昏之前,宋元还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
那是在江南,在一个幽雅美丽的湖泊边,在一树雪白的梨花下。
黄昏时分。宋元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口气叹过之后,宋元就变成了天下第二高手。
宋元的这一声叹息,同时也产生了天下第一高手。
在梨花旁,肃然仁立着十二位老人,有僧有道有儒,有商贾、有乞丐,也有农夫。
他们都是天下最著名的武学宗师,也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任何一场决斗,若能请得他们当中的一位到场公证,已足以使江湖轰动。
他们都是极有身份、也极重身份的人。若非一流的刀剑,他们决不置评;若非一流的武功,他们决不费神观摩;若非一流的高手决斗,他们决不做公证。
而在他们的心目中,放眼天下,也不过只有十数柄一流的刀剑,只有十数种一流的武功,只有十数位一流的高手。
他们是真正的“方家”。
他们被请来做公证的事,武林中知道的人极少,决斗的地点也极其偏僻。也就是说,如果在场的仅有这十四个人,消息很有可能传不到江湖上去。
这十二个老人都不是多嘴的人,否则他们不可能受到武林的尊敬。宋元战败后一直绝迹江湖,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会说出去,这毕竟是件很没面子的事。
和宋元决斗的人,根本连姓名和面目都不愿让别人知道。
自然也不可能说出去。那人一直拒绝开口说话;一直固执地用黑布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真正求名的人,是不会这样子参加决斗的。
但这桩极其隐秘的决斗还是公开了。不出三日,江湖上已尽知宋元败于一神秘蒙面人。
没人知道这消息是谁最先说出去的。
*** *** ***
一口气叹出个天下第一高手,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决斗若非为了仇恨,就必是为了求名。可现在的天下第一高手,居然是个神秘的蒙面人,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极其隐秘的决斗居然会哄传江湖,而且有流言说那神秘的蒙面人是个妙龄女人,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今年的春天又来了,又有什么神奇的事情会发生呢?
楚叛儿从来不愿费心去想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有那个闲工夫,我还不如出去找个人打一架”
值得楚叛儿去做的事情并不多。第一件自然是打架,第二件就是喝酒,第三件事当然是赌钱。其他的事情,楚叛儿都不愿做,他怕麻烦。
只可惜,“麻烦”这种东西偏偏又和他极有缘份,总是对他很亲热。
这不,麻烦又缠上身了——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叫得山响。
唉,谁叫他是楚叛儿呢?
楚叛儿头都没回,脚步也没停,没好气地大声道:“喊我干什么?”
背后那人是茂源客栈的伙计二杆子,楚叛儿不用看就知道是他。毕竟,这里是榆林,二杆子那口北京话就像是块活招牌。
二杆子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追赶着楚叛儿:“有人找你。”
楚叛儿的腿很长,他迈一步,够二杆子紧赶两步半。
楚叛儿还是没回头_:“我有事。”
二杆子道;“可那人说一定要见你。”
楚叛儿猛然停步,倏地转身。二杆子收脚不住,差点撞了个满怀。
楚叛儿最恨那种“一定要见”他的人。这种人口中的所谓要紧事、急事、火烧眉毛的事,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且这种人一定要当面亲口请他“楚少侠”去做这些事,不看见他还不愿说。而且往往连自己的姓名身份都不愿先透漏。
要不见吧,又怕人家真的有什么大事求他帮忙;要见吧,又怕听完之后自己会发怒,做出什么有失“少侠”风度的事来。
这种时候楚叛儿最难受。
二杆子看见楚叛儿很为难的样子,快活地笑了:“依我看,这个人你是非见不可的。”
连二杆子都敢教训起他来了,这还了得?
楚叛儿一把揪住二杆子,将二杆子怜了起来,逼着问道:
“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值得你这么卖命帮他说话?”
二杆子手脚乱动:“女人,是女人!”
楚叛儿一怔,旋即冷笑道:“难怪你这么肯卖力气!二杆子,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要得花痴病的!”
二杆于尖叫起来:“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楚叛儿松手,二杆子双脚着地.喘了几口粗气,嘿嘿笑道:
“你还真别嘴硬,回去自个儿瞧瞧就知道了。”
楚叛儿也有点疑惑——女人找他做什么?
难道会是武卷儿?可武卷儿就算要找他,也绝对不会一个人来呀?
楚叛儿冷冷道:“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二杆子连喘带笑地比画起来:“漂亮,非常漂亮,眉毛是……”
楚叛儿吼道:“我没问你这些!”
二杆子愣了一下,奇道:“那你问的是什么?”
楚叛儿气得恨不能一脚把二杆子踢个大筋个:“我要你用三句话给我描述一下那个女人。”
二杆子怔住,苦着脸想而又想,终于吭哧吭哧开口了:
“非常漂亮……”
楚叛儿怒道:“这句不算!”
二杆子又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穿绿缎子衣裳,很漂亮。”
楚叛儿苦笑,叹道:“二杆子,你怎么一说女人就拉不住僵呢?——好,这算一句。”
二杆子道:“她还带了把剑。”
楚叛儿赞许地拍拍他肩膀;“总算说了句有用的话。”
二杆子看着楚叛儿的眼睛,笑嘻嘻地道:“她还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楚叛儿来精神了:“什么话?”
二杆子不笑了,一本正经地道:“她说,她是你姑奶奶。”
“姑奶奶?”楚叛儿非常吃惊:“她是这么说的吗?”
二杆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话!我骗你做什么?”
楚叛几喃喃道:“姑奶奶?她说她是我姑奶奶……”
二杆子马上为他解释“姑奶奶”是什么:“她的意思是说,按辈份排起来,你是她的侄孙儿。”
楚叛儿突然间回过味儿来了,脸部气红了,“嗷”地一声大吼,拔腿就跑。
“他妈的!老子倒要看看,哪个敢当我的姑奶奶!”
二杆子一溜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他知道楚叛儿会做什么说什么,他最清楚楚叛儿的臭脾气。
唉,谁叫他二杆子是楚叛儿的朋友呢?
*** *** ***
楚叛儿冲进自己的房间,看也没看就叫了起来:“姑奶奶,姑奶奶,侄孙给您老人家磕头来了。”
站在窗边的一个着淡绿衫儿的少女吃惊地转过身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满面欢笑的楚叛儿。
楚叛儿居然就真的趴在地上,给那少女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姑奶奶,您老人家好!”
少女就像屋里跑来的是个活鬼似的,吓得躲到了墙角里,尖叫起来:“你,你你你……是谁?”
楚叛儿爬起来,嬉皮笑脸往她身边凑:“姑奶奶,您老人家可真是的,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叛儿,是您的侄孙儿呀!”
少女呆了一呆,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你就是楚叛儿楚少侠?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
楚叛儿连忙摆手,很难为情似地道:“姑奶奶,您别臊我了!什么‘少侠’呀,那不过是朋友们闹着玩儿才叫的。姑奶奶,您还是叫我‘叛儿’吧,您老人家早先不是一直这么叫我的吗?”
少女又羞又气又喜又急,而且很糊涂:“楚少侠.你,你你…… 你这是……这是做什么?谁是你的……你的姑奶奶?”
楚叛儿大笑起来:“姑奶奶您老人家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哈哈,哈哈。”
少女瞪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你是说,我是……是你的……姑奶奶?”
楚叛儿止住笑,认认真真地道:“不是我说您是我姑奶奶,而是您说您是我姑奶奶。现在我叫也叫过了,头也磕足了,您不是我姑奶奶是谁?您不是我姑奶奶谁是?”
少女被他这一连串的“姑奶奶”弄昏了头,不知所措:“我不是……不是你姑奶奶,我也没说我是你姑奶奶。”
楚叛儿叹道:“我晓得姑奶奶您人老了,记性不太好,有时候刚说过的话,眨眼工夫就会忘记。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您老人家的侄孙儿,您老人家是我的姑奶奶。”
少女结结巴巴可怜兮兮的,看了都让人爱怜:“我,我我不是老人家,我才……今年才十七岁。我也……不是你姑奶奶,你认错人了。我是来……来找楚少侠帮忙的。”
楚叛儿又大笑起来:“姑奶奶真是有意思!明明已经七十岁了,偏偏总爱说自己只有十七岁!姑奶奶,您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只管吩咐好了。姑奶奶的话,侄孙儿哪敢不听呢?”
少女忍无可忍,终于发作了:“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谁是你姑奶奶?你是不是楚叛儿楚少侠?”
楚叛儿很委屈似地道:“我不是楚少侠,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