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了,还有谁会来找他呢?
绝对不会是楚叛儿。
过三眼认识的楚叛儿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像楚叛儿这种人,就算真去做小偷,响动也一定比别的小偷大许多。
那会是谁?
过三眼悄悄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悠然道:“门没闩,请进吧!”
外面沉寂了片刻,才有人冷冷道:“阁下就是居停主人?”
过三眼道:“不敢,区区正是过三眼。”
那人冷笑道:“久闻榆林过三眼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发微抉隐,如探囊取物,在下有一事不明,不远万里特来请教阁下。”
过三眼道:“不敢当。过某久不践江湖,于世事已不甚明了,恐有负雅望。风寒霜重,阁下何不进来喝上几杯,海聊神侃,消此长夜?”
那人道:“多谢。”
门推开,一个乡农打扮的黄瘦老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先朝过三眼点了点头,回身慢慢掩上了门。
过三眼没有动。
老人掩好门,又慢慢吞吞地转身,又朝过三眼点了点头,垂着眼皮慢吞吞地走到火炉边的一张凳子旁,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过三眼刚想伸手去端酒壶,老人已开了口:“酒就免了。
你也请坐,坐下说话。”
过三眼居然就很听话地退回自己的椅中坐下了,就好像这里的主人不是他,而是这个土里土气的老乡农。
老人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你很知礼。”
过三眼微笑不语。
老人又道:“你一向都知礼。”
过三眼有点笑不出来了。
老人叹了口气,望着红红的炉火,喃喃道;“你一向都懂事得很。这很好,顺天知命是好事。你也到不惑之年了,该不惑了。”
过三眼盯着老人,铁青着脸,冷冷道:“阁下是在教训我,还是在威胁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老人又叹了口气,道:“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喜欢唠叨。
好吧,言归正传。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过三眼哼了一声:“什么事?”
老人叹道:“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楚叛儿知道多少?”
过三眼“腾”地站了起来,双目中寒光闪烁:“什么意思?”
老人道:“别冲动,别冲动。坐下,坐下慢慢谈。”
过三眼慢慢坐了下来。
他的牙已咬紧,他的拳头也已捏紧。他坐在椅中,椅子也在吱吱作响。
十五年前的一件什么事,能令过三眼如此震惊如此愤怒呢?
老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过三眼浑身透出来的杀气,还在慢条斯礼地说着:
“你知道,那件事牵涉到很多人……很多很大的人物,他们不想让人知道那件事。这一点你做得很好,很对,很聪明,所以他们才没有除掉你……你的身份,他们都清楚,他们不杀你,就因为你没对别人说起过那件事……”
过三眼捏紧的拳头渐渐松弛了。
老人道:“可惜的事情是,你在江南结识了楚叛儿。他们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们不知道你对楚叛儿说过些什么。”
过三眼慢慢呼出一大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自信。
“所以他们派你来查问?”
老人点头:“不错。”
过三眼道:“如果我对楚叛儿说了些什么,他们将会杀我,是不是?”
老人道:“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过三眼道:“十五年前那件事,真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老人叹道:“记住,你说这种话是很危险的,非常非常危险。你一向都聪明得很,我不希望你变笨了。”
过三眼垂下眼睑,半晌才微喟道:“我没有变笨,我一向都很聪明。既便说不上聪明,也可算得上十分谨慎。”
老人颔首,赞许似地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么说,楚叛儿什么也不知道。”
过三眼道:“他应该什么也不知道。”
老人仿佛松了口气,连连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他慢慢吞吞地站起身,朝过三眼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打扰”,慢吞吞地走了。
过三眼过了许久,才伸手揩去额上的冷汗,吹灭了灯。
黑暗刹那间笼罩了整个房间,只有那一炉红红的炭火在黑暗中寂寞无奈地亮着。
过三眼的心情也像这炭火一样,无奈,而且寂寞。
十五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历历在目,他怎么能忘得了呢?
经常在他的梦中索绕不去的往事,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每一道眼波,每一个字,每一片刀光,每一道剑影,每一滴血,每一行泪,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会忘记呢?
“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想掩盖那件事的真相?
他的姐妹们,是不是就死在“他们”刀下?
是谁?“他们”是谁?!
过三眼泪流满面。
可他不能哭出声来。他不敢,而且不愿。
他的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死得离奇,散得也诡异。他以前也曾怀疑过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但也仅仅只能是怀疑而已。
可现在,他知道他的怀疑是正确的——是“他们”!是“他们”干的!
可“他们”是谁?
第四章 蒙冤亡命
武多余的死,震撼了整个榆林。
武家的六座庄园沸腾了。痛哭声、怒骂声、哭爹叫娘声几里外都能听到。
榆林城里议论纷纷,众人面上,大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神情。他们都在猜测着武多余的死因,猜测着凶手是谁,猜测着武家会怎么办。
一时间,流言满天飞。
榆林守备亲诣武家探视,并严饬部属着意巡逻,严加盘查往来行人,以防暴乱。
武神功流着泪,嘶哑着嗓子低吼道:“你们听着——无论凶手是谁,不管他有多大的来头,也要杀掉他!就算他躲到天上去,你们也要把他扯下来!就算他躲进十八层地狱,你们也要把他挖出来!”
这就是武家三千人共同的誓言。
*** *** ***
楚叛儿木然坐在武多余庄园的大客厅里,坐在武多余的尸体边。
楚叛儿坐在这里,已经四个时辰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漠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他就好像没看见似的。
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人说话。
武多余的尸体,是他抱来的。面对悲愤震惊的武家父子,楚叛儿尽量用镇定严缓的语气叙述了经过,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是他的过错。
如果他不去激武多余,不去追问叶氏姐弟要寻找的人是谁,也许武多余就不会被暗杀。
如果不是他爱揽闲事,武家根本就不会管叶氏姐弟的事,后面的这些事,就不可能发生。
一个朋友,就死在你面前,就死在你手中,而且是你害了他,你会怎么想?
你会不会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
楚叛儿就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
他曾杀过人,也曾被人砍得血淋淋的。他见过许多在血泊里挣扎着求生的人,目睹过许多悲惨的场面。
他已见惯了血腥,见惯了死亡,他本该已麻木。
可这回他就是无法使自己的感觉麻木下来。
因为武多余是他的朋友,因为武多余是他“逼”死的,因为武多余就死在他怀抱里。
他无法不深深地自责。
他守在这里,等候着武家对他命运的判决。
无论判决的结果是什么,他都甘心领受。就算是要他抵命,他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二杆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武神功要见你。”
楚叛儿慢慢立起,跟在二杆子后面,从大厅的侧门走了出去。
二杆子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绕过一座假山时,轻声道:“快逃。”
楚叛儿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一件事:“你怎么在这里?”
二杆子头也没回,脚步也没停:“这你别管,你快走,他们要杀你。”
楚叛儿道:“我不走。”
二杆子似乎有些急了,一跺脚,低吼道:“他们认定你是凶手!”
楚叛儿一凛,旋即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二杆子忍不住了,转身冲着楚叛儿大声吼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傻?又不是你杀的,你干吗要抢着背黑锅?
你有病啊?!”
楚叛儿摇头,坚定地道:“就因为不是我杀的,就因为我没病,我才不走。”
二杆子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妈的怎么就不开窍?再不走就晚了?!”
其实楚叛儿现在就是想走,也已晚了。二杆子没看见,他背后已出现了一群人。
一群肃立的人。
当中一个人,就是“秃老雕”武神功。
武神功双目赤红,怒视着楚叛儿,原本红润的秃头,已变得铁青。
武神功身边左右各站着两个儿子,武雄镇、武边关在左,武风流、武百代在右。
他们的手中,都绰着兵器。
武雄镇右手里,拎着把雪亮的鬼头刀;武边关的兵器则是杆绿沉沉的铁枪;武风流双剑已出鞘,武百代的方天画戟已横在胸前。
然而,更令楚叛儿心寒的,是他们的目光。
他们显得非常悲哀,非常震惊,非常愤怒——人们在发现自己被最信任的朋友欺骗时,就是这样子的。
楚叛儿不用看也知道,退路已被堵死了,因为二杆子已经不骂了。
楚叛儿也根本就不想退。
武神功低吼道:“秦川,站过来!”
二杆子——秦川没有站过去,而是走到楚叛儿身后贴背而立,怒声道:“你们搞错了,楚叛儿不是凶手!”
楚叛儿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毕竟,还有一个朋友相信他不是凶手。
可他怎么会被指认为凶手呢?
他实在是想不通。
他不愿背这口黑锅,可现在黑锅已扣到他头上了,他却连扣锅的人是谁还不知道。
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辩个水落石出。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骂秦川:“小川,你这糊涂鬼!还不快过来!”
是“大秧歌”武翠娥。
楚叛儿叹道:“二杆子,你帮不了我,还是过去吧!”
秦川吼道:“要死我陪你死,怕什么!”
楚叛儿苦笑道:“你要是陪我死了,世上就没有人晓得我是冤枉的了。”
秦川大声道:“你以为他们还会放过我吗?这些狗日的一个一个都他妈不是东西,我今儿算是看透了!”
楚叛儿只好不说什么了。秦川既然已骂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这些人也的确不会放过他了。
武神功冷冷道:“楚叛儿,你枉有秦川这种血性朋友!你若有一点比得上秦川,也不会做出这种……这种人神共愤的事!”
楚叛儿还没搭腔,秦川已接口道:“少拍老子马屁!你秦大爷不吃这套!”
四下里怒吼声炸开——这小子竟敢辱骂武神功,简直是反了天了。
这么多年来,谁敢这么骂武神功?
武神功反而显得平静多了:“楚叛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楚叛儿直视着对方,平静地道:“回老前辈的话,在下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法置喙。”
武神功嘿嘿一声冷笑:“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楚少侠竟然在杀了人之后还如此镇静,实在是叫人佩服。”
楚叛儿缓缓道:“哦?老前辈指我杀了人?——我杀了谁?”
武神功气往上冲,连声音都哽住了:“小儿……武……多余。”
楚叛儿神色一肃,冷冷道:“老前辈应该明白,无端指认某人杀人,而无真凭实据,是谓‘诬陷’。陷人于不义之人,必将遭天下唾弃!”
武神功戟指点着楚叛儿,喘了半天粗气,才嘶声道:“小……小贼好利口!雄镇,你来告诉他!”
武雄镇哑声道:“五弟他……他的……致命伤是……
是……”
他的环眼中溢出了泪水,声音也哽住了。武百代等人也都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武卷儿尖锐但不失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来审他。”
楚叛儿如中铁椎,浑身剧震,脸也一下变得惨白。
武卷儿一身白衣,缓缓行到楚叛儿面前站住,冷冷道:“楚叛儿,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楚叛儿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最怕的女人就在面前,他怎么敢和她对视?
武卷儿森然道:“你不敢,是不是?你心虚,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敢作,就该敢当,你怕什么?”
楚叛儿被激怒了,被她的话彻底激怒了——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凭什么怕她这么个女人?凭什么让她看不起?
他为什么一定要怕她宠她爱她?世上的女人有的是,怕她做什么?
楚叛儿倏地抬起眼睛,愤怒地瞪视着武卷儿。
他发现武卷儿其实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美艳。她的嘴角有点大,唇也有点厚,额也有点高。
她现在端着这种凛然的架子,更让他觉得有点厌恶。
就这么个女人,竟害得他单相思那么长时间,岂非很可笑?
楚叛儿对武卷儿的印象,在刹那间改观。
武卷儿逼视着他,冷冷道:“你要证据,是吗?我们有,人证物证都有。”
楚叛儿忽然觉得这件事已不像刚才他想的那么严重了,他甚至觉得很有点好笑。
他实在很佩眼那个真正的凶手。毕竟,要在四个时辰内为“替罪羊”找好人证物证,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实在很想看看那些“人证”和‘物证”——若非有“确凿”
的证据,武家是不会相信的。
那些证据“确凿”到什么程度?
楚叛儿嘴角漾起了一丝微笑:“哦?是——吗?我倒真想看看。先看物证吧!”
武卷儿盯着他,缓缓道:“为什么?”
楚叛儿笑意更浓:“指证我杀人的人,十有八九是我的朋友。看见自己的朋友‘大义灭友’,毕竟不怎么痛快。”
武卷儿道:“你怎么知道证人是你的朋友?难道你行凶的时候,他看见了吗?”
楚叛儿一哂:“我倒不是。我之所以这么猜想,只不过是因为来自朋友的控诉,总比来自别人的要痛切得多,也‘可信’得多。”
武卷儿瞪了他半晌,才冷叱道:“拿凶器来!”
武雄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武卷儿手中,横了楚叛儿一眼,悻悻而退。
楚叛儿蛮有趣似地看看那个小布包,微笑道:“这就是凶器?”
武卷儿道:“不错。衙门里的薛师傅、李师傅、张师傅都是积年老件作,这件凶器就是他们在我五哥后脑中找到的。”
楚叛儿问:“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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