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胖中年人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到了马六跟前:“马六奶奶,您没有涮我,您可整了我了,这会儿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给您跪下了。”
说跪他可真跪,噗通一声双膝落了地。
哄然满堂笑。
马六姐也笑了,伸手扶起了白胖中年人,在他白胖的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陈大爷,亏您做得出来,您这不是折我们么,回桌给我坐着去吧。”
这就是赦令,白胖中年人忙回座儿去了。
马六姐向大伙儿说了话:“我们姑娘正刀尺着呢,马上就出来,不过这是她头一回见客,还得诸位多捧场,赏点儿面子。”
“当然、当然、那当然,这还用你说。”一位有钱大爷说了话。
大伙儿跟着也七嘴八舌一阵。
马六姐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儿似的:“哎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诸位都是我们的老客人,也都是我马六多年的老朋友了,一会儿我们姑娘出来,让她侍候哪一位呢?”
在座的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点就透,白胖中年人首先捧场:“马六奶奶,兄弟我送五百意思意思。”
马六姐忙道:“谢陈大爷。”
“我六百。”
“谢王大爷。”
“我七百。”
“我八百。”
“我九百。”
“我一千。”
送这数儿的还是那位陈大爷,面子问题,岂能示弱,何况腰里有得是。
搁那年头儿,一千块大洋,能买幢相当像样儿的房子了。
坐着的没人吭气儿了。
站着的全瞪大了眼,张开了嘴,开了眼界了,真的!
马六姐嘴合不拢了:“陈大爷,真谢谢您了。”
大茶壶直哈腰:“谢陈大爷,谢陈大爷。”
陈大爷够面子,够光彩,站在那儿傲视群“伦”,不可一世。
他爹娘真养他这么个好儿子。
让他拿这一千块大洋去修祖坟,他未必舍得。
马六姐往后一扬手。
大茶壶忙转身掀帘子。眼前一亮,灯光一黯。
大伙儿都傻住了。
一前一后两位姑娘。
前头那位,年可廿许,一身紫,上身是件小腰身,宽袖,高领的小袄儿,下身是件八幅裙。
香额上整齐的一排刘海儿,头发梳得没一根儿跳丝儿,杏眼、桃腮、柳叶眉,一对眸子赛秋水,人长得美不说,那高雅华贵的气质,却是从没见过的。
后头那位,一身翠绿,个头打扮,年可廿上下,一样的美艳尘寰,艳压群芳。
马六姐又笑了,微一抬手:“姑娘,谢过陈大爷。”
姑娘浅浅一礼:“谢谢陈大爷。”
乖乖,话声清脆甜美,听进人儿耳朵里,像喝了玉液琼浆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儿不舒坦。
陈大爷跟个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仍傻在那儿。
其实,仍傻在那儿的,又何止陈大爷一个人?
“陈大爷,您请姑娘屋里坐吧。”
陈大爷还没有听见。
马六姐一呶嘴儿,大茶壶过去了,碰了碰陈大爷:“陈大爷,人家姑娘有请了。”
陈大爷终于醒了,“嗯”、“啊”两声,刚要走。
“等等,”厅外传进一声朗喝,厅内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头这位,廿多近卅年纪,颀长的身材,穿件合身的皮袍子,袖子卷着,头上是顶皮帽,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袍子也好,帽子也好,全是名贵黑貂。
穿的讲究,长的也是一等一,斜飞的长眉,眼角微翘的凤目,白白净净,连颗痣都没有。
后头那位,是个廿刚出头的小伙子,黑黑的、壮壮的,英武逼人。
大伙儿被这一声朗喝惊醒了,目光全都盯在刚进来的这头一位身上,连跑过码头,见多识广的马六姐,两眼都为之一亮。
这头一位,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都盯在姑娘脸上,姑娘脸上一丝异容飞闪而逝,而这头一位,却含着微笑冲马六姐抱起了双拳:“六姐,我姓金,这是头一回到‘四喜班’来,而且是闻风慕名而来——”
不知道是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金少爷。”
紧接着,惊叹之声此起彼落。
金少爷跟没听见似的,两眼始终不离姑娘的脸,嘴角始终噙着微笑:“一千五,我请这位陈兄让一让。”
骚动突起,一千五百块大洋,乖乖。
姑娘、马六姐都为之一怔。
陈大爷岂甘示弱,尤其当着美人的面?更何况他舍不得,眉一扬:“让,笑话,两千。”
陈大爷比金少爷多加了五百块白花花的现大洋,也不知道他是气的,还是心疼钱,他脸色有点发白。
陈大爷这句话,引起的骚动比金少爷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骚动还要大,还要强烈,但是它没能把姑娘那双秋水般清澈目光,从金少爷脸上引走。
一千块大洋能卖幢相当不错的房子。
两千块大洋更不是小数目,而且这个数目只是开盘子钱,充其量只能到姑娘屋里坐坐,喝杯茶。
花这么个数目,只能换得这么一点代价,说起来当然不值,不过有钱的大爷不在乎这个,也爱这个调调儿,不这样斗阔怎么显得出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大伙儿的目光只在陈大爷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旋即又聚集在金少爷脸上,看他怎么办!
金少爷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微微地笑了笑,先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另三个指头伸了出来。
这表示两千五。
骚动又起,目光又转向了陈大爷。
陈大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低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大伙儿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没热闹看了,一转眼工夫,大伙儿都走光了。
姑娘一双美目之中绽放出异采。
马六姐笑得合不拢嘴!
大茶壶上前一步,哈腰,赔笑,摆手:“金少爷,您请!”
金少爷却向着姑娘潇洒地欠身摆手:“姑娘请。”
姑娘深深一瞥,浅浅一礼,带她身后那位绿衣姑娘,就要转身往后走。
突然,又一个喝声传了进来:“慢着。”
姑娘停住了,抬眼外望,外头一前四后地走进五个人来。
后头四个,清一色的利落打扮壮汉子。
前头那位,虎背熊腰,更壮,穿件皮袍,普通货色,头上斜扣顶皮帽,浓眉大眼,一张脸黑红黑红的,酒气熏人,老远就闻得见。
他一进花厅,两眼就跟苍蝇见着糖似的,紧紧地盯在了姑娘脸上。
马六姐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神色,就要说话。
戴皮帽的壮汉子一咧嘴先开了口:“来得是时候,马六,这位姑娘我包了。”
马六姐微一摇头:“恐怕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什么事儿也得分个先来后到。”
戴皮帽的汉子“哦!”地一声道:“这么说,我这是来迟一步?”
“不错!”马六姐道:“您来迟了,明儿个请早吧!”
戴皮帽的壮汉子道:“哪位是比我早来了一步的?”
马六姐一指金少爷道:“这位金少爷,人家出手就是赏了两千五百大洋。”
戴皮帽的壮汉子,目光扫向了金少爷,上下一打量,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儿,有钱别在我跟前摆,孩子们,把他给我架出去。”
轰雷般一声答应。那四个壮汉子迈前逼向金少爷。
金少爷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一动没动。
动的是金少爷身后那小伙子,小伙子挥出了两拳,踢出了两腿,那四个壮汉子全倒下了,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
马六姐、大茶壶瞪大了眼。
姑娘跟她身后的绿衣姑娘,两对眸子里闪过了异样的光采,充满了惊讶。
戴皮帽的壮汉子脸上变了色,抬手探入腰中。
金少爷身边那个小伙子比他快,一步跨到,明晃晃的攮子已抵住了戴皮帽的壮汉子的咽喉要害。
戴皮帽的壮汉子吓得头往后一仰,探进腰里的手没敢再动,只听他惊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侦缉……”
金少爷目光一凝:“怎么说,你们是侦缉队的人?”
“不错,我是侦缉队的杨队长。”
马六姐道:“对了,金少爷,这位是大名鼎鼎,跺跺脚‘天津卫’都会颤动的侦缉队长,人称‘赛阎王’的杨头儿。”
金少爷一抬手,小伙子收攮子退后。
“赛阎王”杨队长以为这张虎皮吓了人,也得理不饶人,眼一瞪,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活得不耐烦了,跟我上队上跑一趟去吧!”
猛往地上四个壮汉身上踢了一脚,骂道:“窝囊废。”
四个壮汉爬了起来。
“赛阎王”杨队长一指金少爷跟小伙子,不可一世地喝道:“把他们俩都给我带走。”
四个壮汉心里恨透了小伙子,巴不得有这么一句,如狼似虎地要动。
“慢着,”金少爷淡然轻喝:“虎子,打个电话给侦缉处的莫处长,请他到这儿来一下。”
小伙子应一声要走。
赛阎王杨队长一顿忙拦:“慢着,你认识我们处长?”
金少爷淡然道:“我不知道莫处长是谁的处长,我只知道他跟我称兄道弟多少年了。”
杨队长目光一凝,嘴角儿泛起了一阵冷笑:“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这一手我见多了。”
“我没意思非让你相信不可,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用枪押着我这车夫去打电话,或者让你的人去帮我打个电话也一样。”
这,不由杨队长不相信了。
他大大地作了难,侦缉处的处长莫老虎,是他的顶头儿上司,发起狠来,比他这个“赛阎王”还狠十分,如今这位公子哥儿似的金少爷,竟跟这位莫老虎称兄道弟的,显然彼此交情不浅。
怎么办,动眼前这位金少爷,他实在惹不起号称老虎的顶头上司。
要是让一步,就这么算了,他可又下不了台。
这位“赛阎王”正这儿作难呢,那里那位金少爷已经摆手,把姑娘让进去,然后带着虎子跑了进去。
行了,总算就这么下台了。
下是下台了,可是杨队长不能不找回点儿面子,转冲马六姐猛然拍了桌子:“马六,你好。”
“哟,怎么了?”马六姐一怔,道:“杨队长,我马六可没得罪您啊!”
杨队长怒喝道:“马六,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自己问问,你能在这块地儿上混,是谁给你的方便——”
“哟,杨队长,您怎么说这种话,这本来就是鱼帮水,水帮鱼的事儿,不错,您是给了我不少方便,可是我也没有少孝敬您啊。”
杨队长听不下这个去,猛一摆手,道:“好了,不提这个,我间你,有了好货色,你为什么不给我——”
“哟,这您怎么怪起我来了,您要大头没大头,要拳头没拳头,能怪我么!”
杨队长黑脸猛一红,指着马六道:“马六,你,算你行,别以为我整不了你——”
“杨队长,说这话就不够朋友了,惹不起别人您整我,好嘛,你整吧,我马六干这一行也有不少年了,认识的人也不在少数,若要闹起来,谁占便宜,谁吃亏,还很难说呢。”
杨队长脸上的红转成了白,一声:“你——”一跺脚,带着他的人走了。
杨队长人不见了,马六姐马上变了个人,浓眉瞪眼,杀气腾腾,猛一拍桌子,骂道:“我操你八辈儿,姓杨的,你敢惹你祖奶奶!”
大茶壶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姐,已经够兔崽子受的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马六姐吸一口气,平松了一下自己,缓缓说道:“左盼右盼的,今儿个总算盼来个适当的,你去给我打点打点去,把那败家子儿给我留下。”
大茶壶一征:“大姐,您是说那个金少爷?”
“不是他是谁!”
“他合适?”
“他最合适不过了,他家开的是钱庄,来往的全是贪官污吏,也是拿贪官污吏的脏钱去放利息,不在他身上敲一笔,在谁身上敲去?”
大茶壶迟疑了一下:“大姐,这号子恐怕扎手。”
“别这么没出息,瞧那愣小子摆倒几个窝囊废就吓倒了,那几个窝囊废是纸糊的,经不起一吹,就算那愣小子真有两手儿,也不过只他一个,难道你们连一个也对付不下,别给我站在这儿了,快去吧。”
“是!”
大茶壶恭应一声,哈个腰走了。
马六姐又拍了桌子:“兔崽子!”
□□□
美姑娘的屋里!
里头是两间卧室,垂着棉布帘儿,外头是间小客厅,很雅致、很讲究的小客厅。
朱红色的桌椅,配以大红缎子的垫子,这一部分尽是耀眼的红。
桌上一只雪白的细瓷花瓶,瓶里插着几枝梅花,刚吐蕊,清香深动。
靠里,墙上挂着几幅画儿,竟都是名家的手迹!
就照这种布置,这种摆设,甚至这种调和的颜色,就已衬托出这位美姑娘不是一般的俗脂庸粉。
难怪金少爷一进门就摆头长叹:“我可以说是阅人甚多了,像姑娘这个样儿的,可却是头一回见着。”
“您这是褒呢?还是贬?”
美姑娘含笑凝睇,轻轻地问。
“褒,又何止是褒,简直不虚此行,不虚此走。”
“您这就是损我了。”
“天地良心。”
“金少爷,这种地方,是不讲良心的!”
金少爷哈哈大笑。
姑娘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落了座,绿衣姑娘献上了茶:“金少爷,您喝茶!”
金少爷微欠身:“谢谢姑娘。”
“不敢当,我叫小秋。”
“噢,小秋姑娘。”
“四个字多麻烦,省两个字儿不好么?”
“省哪两个?”
“您说呢?”
金少爷又哈哈大笑:“主称绝代,婢岂庸俗!金某我福气不小,造化不小。”
姑娘开了口:“金少爷,您让人不安。”
金少爷一点头:“行,对姑娘这样的红粉,不该来世俗这一套,尽管我这些话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我,单名一个刚字,转教。”
“金,金碧辉。”
金少爷轻轻一拍桌子:“金碧辉煌,当之无愧。姑娘,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秋一旁道:“怎知道现在就不是一家?”
金少爷微一怔:“固所愿也,未敢请耳。”
金碧辉白了小秋一眼,嗔道:“小秋多嘴,还不快侍候那位去!”
那位?小伙子虎子正在一旁发愣呢,闻言脸一红,忙道:“少爷,我,我上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了手:“好、好、好,去、去、去,没出息。”
虎子忙出去了,是怕谁把他留下。
小秋噘了小嘴儿:“您看,人家怕我。”
金碧辉失笑道:“这位兄弟名字叫虎,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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