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爷闻声猛转身,也为之猛地一怔,张口叫道:“翠姑——”
翠姑道:“二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忙端着碗走了过来。
金少爷讶然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的?”
“今儿个晌午。”
翠姑到了近前,把碗放在了茶几上。
金少爷道:“你怎么突然到天津来了?”
翠姑道:“爹跟娘好久没来了,两位老人家最近身子都不大好,所以让我来看看大爷。”
金少爷释然地“哦”了一声!
翠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二哥,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来你不高兴么?”
“不高兴?那怎么会。”金少爷表现得有点冷漠,强笑一下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你不该这么老远的跑到天津来。”
翠姑脸色微微一变:“我不该来!为什么?”
“你不知道,天津是个很杂很乱的地方,远不如保定单纯——”
一个冰冷话声传了过来:“天津这个地方是杂是乱,是远不如保定单纯!”
金少爷、翠姑循声望去,只见瘦老头儿已从厅后那扇门进了大厅。
翠姑忙道:“大爷,您怎么没睡?”
“心里有事儿,睡不着。”
瘦老头冷冷地瞧着金少爷说。
金少爷叫了他一声:“爹。”
“你还知道回来,什么时候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爷,二哥回来了,不就好了!”
“翠姑,你别帮他说话,”瘦老头儿望着金少爷道:“人家翠姑老远的跑到天津来,你不在家,让人家一等等到你这时候。”
“爹,我怎么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
“噢,你不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就该成天在外头野。”
“爹,我有事儿!”
“你有事儿?你有什么事儿?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成天不是跟些狐朋狗友吃喝,就是——”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住口不言,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金少爷也没再说话,扭头要走。
“站住,”瘦老头儿喝道:“你要上哪儿去?”
金少爷道:“时候不早了,我想睡去。”
瘦老头儿霍地站起,怒笑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你想睡去了,你真懂事儿啊,你知道我跟翠姑等了你多久了——”
翠姑道:“大爷——”
瘦老头儿转望翠姑,指着金少爷道:“翠姑,你听听,这是你亲耳听见的——”
翠姑道:“大爷,我知道,您先去睡好不好,我来劝劝二哥。”
“劝?他要是听劝不就早好了——”
“大爷!”
瘦老头儿实在不忍不听翠姑的,瞪了金少爷一眼,愤愤地就要走,一眼望着桌上瓷碗,道:“这是什么?”
翠姑道:“我给二哥熬了碗八宝粥——”
“他也配。”
瘦老头儿怒声一句,扭头走了。
目送瘦老头儿进了厅后那扇门儿,翠姑端起碗,转过了脸,娇靥上堆着笑说:“二哥,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金少爷没接,道:“翠姑,你这是干什么?”
翠姑羞涩地一笑,低了低头,道:“咱们自小订了亲,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该么?”
金少爷脸上的神色、目光,难以言喻,道:“翠姑,你,你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转身快步走了。
翠姑怔住了,金少爷出了厅,她喃喃说道:“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目光落在手上的瓷碗上,她神色倏黯,是那么凄楚,那么令人心酸……
□□□
金少爷脸上没一点表情,快步到了他屋门口。
他住的屋,在后院东,门口一条长廊,廊外是院子,屋后临着一个小花园。
金少爷要推门,突然,他像发觉了什么,抬起的手又停住了,凝神听了听,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他一矮身,平窜了出去,飞快地绕过屋角,扑向屋后。
到了屋后花园里后窗前,后窗开着。
金少爷嘴角的冰冷笑意更浓了,他挨近后窗,缓缓探头内望,他看见了。
黑暗的屋里头,正中央,坐着个黑影,头上戴顶呢帽,身上似乎穿件袍子,面对屋门而坐,一动不动。
或许,他手里拿把枪,正对着屋门呢。
金少爷暗暗一声冷笑,突然长身窜起,翻近窗户,然后一个跟头翻近椅子,双脚向着椅背踢出。
金少爷的双脚踢个正着,那人一个跟头往前翻去,帽子掉了。
金少爷跟着翻起,一把匕首已握在手中,扑过去用膝盖压住了那人的肚子,匕首也抵上了那人的喉管。
那人忙道:“天地玄黄。”
金少爷一怔:“宇宙洪荒。”
那人道:“下午五点整。”
金少爷一下站了起来,手一甩,匕首“笃”地一声插在了房门上:“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那人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衣裳,道:“我奉命而来,不得已——”
金少爷吸了一口气:“你是地字五号?”
那人道:“不错,我也姓赵,排行第一。”
“好嘛,百家姓上头一个,又排行第一,敢情普天下数你为第一。”
“好说,这是‘天字第一号’的指示。”
“赵大爷,做交通,也不该三更半夜的做到人家家里来!”
“我不刚说过了么,我是奉命而来,不得已!”
“什么事,说吧?”
“是不是她?”
“是她,如假包换。”
“身边儿还有一个?”
“不错,她得力助手之一,宫本秋子。”
“天字一号指示,她的期限撇开今天只有九天了,她会很快的展开行动,你要特别小心。”
“我知道,‘天字一号’召见我的时候,已经指示得很详尽了。”
“你需要什么支援——”
“目前还不需要,等到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么你打算——”
“那是我的事,恕难奉告,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吧,我累了,也困了。”
那人怔了一怔,倏然而笑,拾起帽子,掸了掸灰,往头上一戴,转身行向后窗,然后翻窗跳了出去。
金少爷道:“自己人,放他走。”
窗外没什么动静,旋即一条人影穿了进来,是虎子,他近前道:“大哥——”
金少爷略一凝神,抬手一摆。
虎子一个身子倒射,又穿窗而去。
金少爷一个箭步窜过去拔下了门上的匕首,然后飞快地脱了衣裳,上床拉开了被子……
屋门轻轻地开了。
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进来。
是翠姑。
翠姑轻轻地到了床前,默默地望了金少爷一阵,伸手为金少爷盖好了被子,然后又走过去关上了后窗,又轻轻地走了。
金少爷睁开了眼,脸上又是那难以言喻的神色,转个身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顶棚……
后窗又开了,一条健美的倩影穿了进来,直落床前,是位利落打扮的大姑娘,比翠姑美,比翠姑娇艳,也比翠姑多了份逼人的英气。
大姑娘看了看床上的金少爷,挤身坐在了床沿儿上:“大哥,你好狠的心哪。”
她似笑非笑的。
“谁叫你来的?”
他脸色木木然。
“我来看看大哥的家,大哥的未婚妻呀。”
“现在你都看见了。”
“可是我还不想走。”
“胡闹!”
“大哥——”
“这儿用不着你。”
“大哥偏心。”
“别怪我只用马标,这儿实在没你的事儿。”
“有个车夫,为什么不能有个丫头。”
“不能,我家没女眷。”
“准嫂子,翠姑娘不是么?”
“别胡闹!”
“我知道,你是怕她吃醋是不是?”
“你错了,她不是那种女人。”
“她不是我是,怎么办?”
“小妹,别胡闹!”
“你除了会说这,还会说什么?”
“小妹,我办的是正事,我以前办过不少事,可是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件事。”
“我又没妨碍你办正事。”
“我知道你不会,可是——”
“别可是了,大哥,你瞒得我们够苦的了,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位中央的情报人员呢。”
“就是因为碰上了这件事,要不然我会永远瞒着你们。”
“为什么?信不过我们?”
“咱们三个跟亲兄妹一样,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保密是情报人员的第一要务,也是第一个信条,别怪我,小妹。”
“怪你?我以前敬佩你,现在更敬佩你了,大哥,说句话你可不许笑话我。”
“什么话?”
“我现在好想亲你一下。”
“可别,我受不了。”
“真的,大哥。”
“别胡闹了,小妹。”
“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能,可是怕你更不爱听。”
“那就别说。”
“不说不行,小妹,你该走了。”
“大哥——”
“小妹,碰上正经事,咱们就要正正经经的。”
“好吧,我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每天来一趟,看看你。”
“几年了,天天在一块儿,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现在没在一块儿啊!”
“小妹——”
“我不管,你一定要答应,我会想你,你要是不让我每天来一趟,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非生病不可,你愿意我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难保不生病,病了我给你请大夫。”
“大哥,神仙也治不了心病啊!”
“我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好不——”
“怎么样?”
“你别到这儿来,有空我会去看你。”
“行,不过得天天去。”
“小妹,你明知道我——”
“大哥,逗你玩儿的,我真那么不懂事儿么?谁叫你办的是正事儿,我只有苦自己了。”
“小妹,现在该我想亲你了。”
“来吧,我等着呢。”
大姑娘闭上了一双美目,可是睫毛抖得厉害。
金少爷笑了,抬手在大姑娘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不行,真亲我会马上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大姑娘睁开了眼,幽然一瞥:“大哥,你可真小气,真是守身如玉啊!”
“别躁我了,小妹。”
大姑娘站了起来:“我走了。”
“我不送你了,让马标送送你吧!”
“不要,我才不稀罕他送呢。”
大姑娘拧身穿窗而出,轻盈灵妙,像只燕子似的。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
日头老高了,天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
可是这间屋里黑着。
不,应该说红着。
为什么会红着?
只因为这间屋亮着一盏红灯!
为什么这间屋里会亮着红灯?
且仔细看——
这间屋相当简陋,一张床、一张桌、衣裳、袜子丢得到处都是。
半空中拉了不少绳子,绳子上有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张张的胶片、底片。
桌子上放着几个长方形的搪瓷盆,里头是药水,有个人已站在桌旁冲底片,洗照片,忙得不亦乐乎。
站在桌旁那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廿一二,穿的衣裳既不合身又破,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衣裳既不合身又破,偏偏还挺刀尺的,中分的头发梳得油光贼亮,头油多得能滑倒苍蝇,打着条领带,都褪色了,而且皱皱的,像谁家老太婆的裤腰带似的。
头齐脚不齐,头发梳得挺好,脚上那双鞋都成了翻皮的了,鞋面毛毛的,灰白灰白的,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色儿的了,而且也变形了,哪像皮鞋,扔了都没人捡。
他这儿用个镊子夹着一张底片,对着那盏红灯,眉飞色舞正得色,砰然一声门开了。
“谁——”
他大吃一惊,忙去捂那些底片,可惜,迟了,他火儿了,他冲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发了脾气:“你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先敲敲门,你看,你看,刚照的杰作,全完了。”
门口站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
金少爷怔了一怔,旋即道:“我怎么知道你在冲底片,门口也没贴张条子——”
“好嘛,坏我的杰作,你还有理。”
“杰作!算了吧,毕石,这种照片三岁小孩也会照,好意思称什么杰作,你要是这样照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弄了半天,这位叫毕石,他爹妈给他取的好名字。
毕石把曝了光的照片往桌上一扔:“现在还说什么?说什么有用!算我倒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往零乱不堪的床上一坐,抱住了头。
金少爷笑了,走过来坐在毕石身旁,拍了拍毕石道:“别这么心疼了,我赔你行不行?”
“赔!”毕石猛抬头:“你赔得起吗,你!”
“我的毕石大爷,”金少爷又拍了拍他:“不是我火上浇油,也不是我打击你的志气,把你这些照片都算上,只能你一个人关在屋里欣赏,拿出去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我本来就是为自己欣赏的,自己高兴就够了,干吗给人家看。”
“这你的观念就不对了,怪不得你办的这份摄影周刊没有销路,没听人家说么,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留不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你这辈子岂不是白活了,你还何必忙照像机,何必开这家摄影周刊社?”
“好嘛,小金,坏了我的事,你还有这么一番大道理。”
“别不服气,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理?”
“你说的是理,底片全曝了光,照片泡了汤,我这期摄影周刊出不成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价值的东西出了不如不出,免得丢人现眼挨人骂,好在你是这家‘摄影周刊社’的社长兼记者兼工友,上上下下全是你一个人,不然发不出薪水去。”
毕石霍地站了起来:“你说的倒轻松,我还要吃饭呢。”
“说你没出息,你就是没出息,目光别这么浅视好不好?有我这么个朋友,还会让你饿着……”
毕石冷笑道:“嗯,我是有你这么个朋友,再跟你这个朋友交下去,我就要破产了。”
“好,毕石,够意思。”金少爷站了起来:“这话可真让我这个朋友寒心,只为这么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照片,就要毁交情了,好吧,本来我是来告诉你,有个好镜头,让你做件大大的有意义的事儿的,现在也不用提了。”
说完了话,他就要走。
毕石征了一怔,忙伸手拦住了金少爷:“慢着,小金,你怎么说,你是来告诉我个好镜头——”
“没有,交我这个朋友会破产,还能有好镜头!”
“小金——”
“不提了,不提了,我是寒衣饮冷水,点滴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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