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板玉手争忙按了过去,她按住了潘九的嘴,可是迟了,潘九已经把话说完了。
方老板急得什么似的,一跺绣花鞋,向着潘九皱眉叫道:“哎呀!九爷,您干吗赌这么重的咒儿嘛!我相信您说的是实话就是了。”
潘九不但嘴皮发软,心里更是受用得很,慌忙接过方玉琴的手来,轻轻拍着说:“不要紧,不要紧,看你急的!这不是让我心疼么,只要你相信我就行了。”
莫一青一旁道:“是啊!方老板,这会儿可以收下我们二爷这份儿谢礼了吧?”
方玉琴从潘九略嫌粗糙的大手里,轻轻抽回了柔荑,眼望着那个檀木盒子,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再不领受就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她两手捧起了檀木盒子,往下一矮身,道:“九爷,我谢——”
潘九既没容她施下礼去,也没容她再说下去,伸双手挽扶,几乎把人家一个娇躯拥在了怀里,妙得是,方老板她并没有躲闪。潘九说:“这是干什么!又来了,我这是谢你,你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方老板等潘九把她扶了起来,才微微地侧了侧身,从潘九的怀里往外挪了挪。
莫一青一旁轻咳了一声:“二爷,菜都凉了。”
他这是提醒潘九,欲速则不达,别操之过急把人家给吓跑了。
潘九还不错,一点就透,忍了忍胸中的激动,道:“呃、呃,唉!净顾着乱了,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坐、坐,方老板坐。”
方老板往后微退坐了下去,瞟了潘九一眼,道:“九爷,您这样方老板、方老板的,我可当不起,我叫玉琴,您干脆叫我的名儿吧!”
莫一青那儿拿壶斟酒。
潘九听得两眼猛一睁:“行么?”
“瞧您问的,怎么不行,别人不行,您还不行么?”
“太好了,”潘九拍了一下手,道:“那就听你的,玉琴,来!玉琴,咱们先喝一杯。”
潘九举起了面前杯。
方玉琴犹豫了一下,伸出水葱也似的两根玉指也端起了那细瓷的小酒杯,可是她说:“九爷,我们吃的是开口饭,靠的全是这付嗓子,我可不能多喝。”
潘九眼一睁道:“这怎么行……”
“九爷,这是冲着您,要是换个别人,我还点滴不沾,连碰都不碰呢!”
莫一青道:“二爷,方老板说的是,吃开口饭仗的就是一付嗓子,要是喝坏了嗓子……”潘九往下一放酒杯,跟着拍了胸脯:“怕什么,凭玉琴这么个人儿,还愁饿着?不要紧,戏不能唱就不唱,就留在我这儿,我养你一辈子。”
“哎哟!”娇媚地瞟了潘九一眼:“我们怎么敢,我们哪儿,来的这么大福气呀!”
潘九一整脸色道:“玉琴,我……”
莫一青轻咳一声,拦住了潘九的话头:“二爷,您要是爱护方老板,就别勉强她,少喝点儿就少喝点儿吧!这是您,换个别人人家方老板点滴不沽,碰都不碰呢!”
潘九对莫一青,以前怎么样,不得而知,如今却是言必听,计必从。莫一青话一说完,他立即改口道:“好、好、好,少喝就少喝吧!”
他干了一杯。
方玉琴只沾湿了一下香唇。
莫一青一旁让着:“空着肚子喝酒伤身子,有酒不能没菜,来、来,方老板,吃菜、吃菜,吃点儿菜。”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用干净筷子为方玉琴挟菜。
喝了点儿酒,吃了点儿菜,莫一青欠了个身:“您两位慢慢喝,我上厨房看看汤去。”
他走了。
这间暖阁里,就剩下潘九跟方玉琴了。
潘九催着让着,又让方玉琴沾了一下酒。他自己连干了几杯,脸色已微有红意,两个眼珠子也不大灵活的,老在方玉琴脸上转,可就是转不到别处去:“玉琴,今年多大了?”
“整廿,不小了。”
“唱了多久戏了?”
“十四岁就进了班子,到现在整六年了。”
“六年就红成这样儿,真不容易。”
“那是托九爷的福,跟大伙儿抬爱。”
“没那一说,一大半还是你自己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人了,”方玉琴头一低:“十四岁那年,爹娘就全过世了,要不然怎么会抛头露面吃这碗开口饭。”
“呃!那怪不得,真苦了你,委屈你了。”
“也没什么,这是命,人总斗不过天,只好认命了。”
“你现在是拿包银,还是……”
“拿包银,情况好的时候,多拿几个,情况不好的时候,少拿几个,这么些年了,班子里大伙儿处得跟一家人似的,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唱戏唱一辈子,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能有什么打算?”方玉琴愁苦地笑了一笑:“像我们这种人,又能有什么打算?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到哪儿说哪儿了。”
“不行啊!玉琴,”潘九眼瞪大了,眼珠子上都有几根血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个女人能唱戏的岁数没几年,要是现在没个打算,到了不能唱的时候怎么办?”
“九爷,您抬爱,我也不瞒您,像我们这种人是不敢想那么多,那么远的,要是想得多,想得远了,一天都过不下去。”
“不是办法,不是办法!”潘九头摇得像货郎鼓:“玉琴,我这个人天生一根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儿,这样吧!你拿包银再多,也是有时候有数儿的,不如现在离开班子留下来跟我,我保你一辈子吃喝不尽,你看怎么样?”
方玉琴怔了一怔,笑着:“九爷,您这是跟我说笑。”
潘九一把抓住了方玉琴的手:“不!我这是掏心窝子里的话,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管叫我遭……”
“九爷——”
“好、好,我不赌咒,我不赌咒,玉琴,你愿意不愿意?”
“九爷,您这是当真?”
“当然是当真,你要是不信,我可又要赌咒了。”
“九爷,您没听人家说,戏子无情?”
“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人心都是肉做的,只要我对你好,你不会对我无情。”
“九爷,您是不是喝多了?”
“喝多了?笑话!那几杯酒能难倒我,玉琴,你——”
“九爷,我没这么大的福份,您可别折我。”
潘九急得一阵激动,抓得方玉琴的手紧紧的:“玉琴,你怎么好这么说,我家里过世得早,只有一个女儿,都十几二十了,我早说想再娶,可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
“这么说,您是打算娶我,不是玩儿玩儿就算了?”
“这什么话,我潘九可不是那种人。没错,我玩过不少女人,可是你不同,对你我不会,天地良心。”
“九爷,”方玉琴这种事似乎见多了,她并没有怎么当回事儿,笑吟吟地道:“我很感动,也很感激,这样吧!您让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九爷,话不能这么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不慎重。”
“玉琴……”
方玉琴站了起来,手还没抽回,道:“九爷,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潘九没松方玉琴的手,霍地站了起来,沉下了脸:“看样子你是不愿意?”
“不!九爷,”方玉琴仍然笑吟吟的:“您误会了,我只是要考虑考虑。”
“我要是不让你考虑,现在就给我答复呢?”
“九爷,您干吗这么急呀!”
“我这人就是天生急肠子。”
“您急我可不能急,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我要你是要定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潘九终于现原形了。
方玉琴却仍笑吟吟的:“九爷,您是怎么了,您是喝多了吧!那您歇着吧!我该走了。”
方玉琴想挣着抽回手,不但没能挣脱开,潘九反而把她拉得一个跄踉更往里了,潘九冷笑道:“走?你做梦,要是我姓潘的不摆下话去,你们哪一个也走不了。”
“九爷,您——”方玉琴惊声道。
“少再罗嗦,姓潘的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的造化,不愁你吃喝穿,你还求什么,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姓潘的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你就在这儿给我好好想想吧!”
方玉琴低下了头……
潘九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
□□□
在金刚住处。
金刚、潘小凤泡了两杯茶,正对坐灯下轻声细语地谈着,不关儿女私情,天南地北什么都谈。谈着谈着,金刚掏出怀表看了一下。
“怎么,”潘小凤问:“要睡了?想下逐客令?这多不礼貌?”
“不是的,”金刚微一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令尊把韩庆奎班的名角方玉琴方老板叫到暖阁快一个钟头,我很为那位方老板担心!”
潘小凤一怔:“真的!你怎么知道?”
金刚笑了笑:“这儿有什么事儿我不知道的?”
潘小凤脸色变了一变:“你的意思是——”
“帮个忙,把那位方老板救出来。”
“我这就去。”
潘小凤霍地站起来走了。
□□□
方玉琴低着头,还不说话。
潘九可没那么好耐性,眼一瞪:“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方玉琴仍低着头没吭声。
潘九脸上浮现起一丝狰狞冷笑:“我从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今儿个我得改一改了。”
他站起来逼了过去。
方玉琴猛抬头一脸惊容:“你、你想干什么?”
潘九没说话,脸上的狰狞笑意浓了。
方玉琴惊骇的往后退:“你、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可要叫了。”
“叫?哈!”潘九笑了:“叫吧!你叫破喉咙,看看有没有人敢来管?”
“你、你、你……”
“我怎么?给脸不要,不识抬举,姓潘的哪一点配不上你?你是他妈的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
话说到这儿,潘九左手一把抓住了方玉琴的胳膊,右手抓住了方玉琴的领口,一凝动,就要往下撕。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
“爹!”门口传来潘小凤冷冷一声。
潘九一怔回顾,急忙松了方玉琴:“小凤,你、你怎么来了?”
“您是说我不能来、不该来?”
“这是什么话?这是你的家,你还有哪儿不能到的。”
“那就好,”潘小凤转望方玉琴:“这位可是韩庆奎班的方玉琴方老板?”
方玉琴面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潘小凤突然笑了:“我找了你老半天了,想让你教我段儿戏,怎么找也找不着,弄了半天你在这儿啊!走吧!上我那儿坐坐去。”
方玉琴当然是连声应好,这是救星,还有不好的道理?她刚要往外走。
“慢着!”潘九喝了一声,望着潘小凤道:“小凤,你这是什么意思?方老板是我的客人。”
“我知道!”潘小凤冷冷道:“可是您这不是待客之道!只有我替您招待这位方老板了。”
潘九脸色一变:“小凤,你要弄清楚,这是我的事。”
“您也要明白,我是您的女儿。”
“女儿能管做爹的事?”
“不是我管,我是替我娘管。”
潘九一怔苦了脸:“小凤,你这是——”
“我说的是实话。”
“小凤,我已经很对得起你娘了。”
“那是您的看法,我不这么想,您还记得不记得我娘临走以前跟您说的那些话!这么些年来,您是怎么做的您自己明白,我这个做女儿的说了什么了?眼前这位方老板跟您的女儿差不多大,您能忍心?”
“这……”
潘九一时没说上话来。
潘小凤转望方玉琴:“方老板,我还等着你教我戏呢,走吧!”
方玉琴连忙答应,走了过来,可是她刚到潘九身边,潘九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她惊叫一声急望潘小凤。
潘小凤的神色很平静,只冷冷望着潘九。
潘九半天才叫出一声:“小凤,你……”
潘小凤没说话。
潘九猛然甩了方玉琴,大吼:“滚、滚,都给我滚。”
方玉琴忙走向潘小凤。
潘小凤拉着方玉琴的手走了。
潘九又抬手猛一扫,“哗喇!”桌上的杯、盘、碗、筷掉了一大半,碎了。
潘九又猛跺一脚:“我就不信,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要不然我就不姓潘。”
“哗喇!”他抬手又是一下。
潘九发的脾气不小,这套细瓷餐具是他平日最钟爱的,别人连碰都不让碰一下,今儿晚上为“招待”青衣祭酒方玉琴方老板,他才从密室里拿出来派上用场,如今在他气头上,抬手扫这么两下,只不知道等他气消人平静之后,会不会后悔。
□□□
潘小凤从乃父那虎口里救出了“娇弱”的方老板之后,没带方玉琴往东跨院去,径自带着方玉琴到了金刚的住处。
一路上,方玉琴对潘小凤不住的谢,不住的感恩,直到进了金刚住的屋,她还谢个不停呢!
金刚没想到潘小凤会把方玉琴带到这儿来,潘小凤带着方玉琴进来,看得他不由一怔。
就这一怔神工夫,潘小凤指着金刚道:“方老板别谢我,要谢该谢这位,要不是他告诉我你让我爹请去了暖阁,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儿呢!”
方老板打从进屋,一双美目也直直地盯着金刚发怔。这当儿潘小凤一说话,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定过了神:“这位,这位不是金爷么?”
“是呀!”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娇靥上浮现起诧异之色:“方老板认识他呀?”
金刚也已定过了神,含笑道:“赵总管交待我负总责,东跨院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方老板怎么会不认识我?”
“感谢潘姑娘跟金爷的大恩。”方玉琴走上前就要向金刚盈盈拜倒。
金刚忙道:“小凤,快扶方老板。”
潘小凤上前扶住方玉琴。
金刚道:“方老板要谢还是谢潘姑娘,千万不能谢我,要不然方姑娘你是害了我。”
方玉琴讶然道:“金爷您这话……”
“我是‘三义堂’的人,这要是让二当家的知道,二当家的岂饶得了我?”
方玉琴为之一怔。
金刚旋又转望潘小凤:“小凤,你不该带方老板到这儿来,要是让谁看见,把话传进二当家耳朵里,我这条命就没了!”
潘小凤道:“怕什么,有我呢!”
“哎呀!姑娘,”金刚苦笑道:“你总不能一天廿四小时都跟着我吧!这犯了二当家的大忌,万一二当家的咬了牙,什么都不顾了,我怎么办!还是快把方老板送到东跨院去吧!”
金刚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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