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哭丧着脸问:“大佐,究竟是……”
土肥原猛又拍桌子:“笨蛋,猪猡,司令官收到一份这种鬼东西,你们明白了没有?”
那几名特务都怔住了。
一阵匆忙步履声传了过来,随着这阵步履声,小办公室里跑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刚才跑出去的那名日本特务,一个是侦缉队的队长杨头儿。
杨头儿一进办公室,满脸堆笑,急步趋前,向着土肥原恭恭敬敬一个九十度鞠躬:“机关长,您找我?”
“马鹿野郎,”土肥原扬手就是个大嘴巴,打得杨头儿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脸惊讶地道:“机关长……”
土肥原从黑色公事包抓出几份“大新闻”来,猛力扔在杨头儿面前:“你自己看。”
杨头儿拾起一份“大新闻”,只一眼,马上怔住了,脱口叫了出来:“机关长,这,这……”
土肥原指着杨头儿,咬牙切齿地道:“我问你,我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你是怎么拿的,居然让人家这么样整我,出我这么大的洋相……”
杨头儿道:“机关长,这,这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
“要是你事先知道,还让人家这么整我,你今天就活不成了,可是你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也不过,你是天津市的侦缉队长,居然让这种人在天津市活动,我问你,你干的是什么事,我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白给你了。”
“机关长,小的我该死,我该死,我马上查,我马上抓!”
“我就是让你马上查,马上抓,我给你廿四小时时间——”
“啊!廿四小时。”
“不错,廿四小时,到了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要是破不了案,抓不来人,哼,哼,哼……”
土肥原一阵狰狞的冷笑。
杨头儿一哆嗦,咽了口唾沫:“机关长,能不能多给点儿时间?”
“不能,廿四小时已经够多了,你要是办不了,我就从特务机关派出人去办。”
杨头儿多么机灵个人,还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忙道:“不,不,机关长,我办得了,我办得了。”
“那就好,”土肥原脸上浮现起得意笑容:“大日本特务机关待你不薄,你尽心尽力地去办吧,只把这件事办好,我会重重地赏你,你会有说不完的好处的。”
杨头儿额上见了汗珠,不住地哈腰:“是,是,是,是,是,是,我先谢谢机关长,先谢谢机关长。”
土肥原一摆手:“不用客气了,我主持特务机关这么多年,一向是赏罚分明,而且是信赏必罚,不要多耽误了,快去吧。”
“是,是,是,咳,咳,请机关长给个指示,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土肥原抬手指着一名特务道:“有关这件事的经过,他知道,他会提供你线索。”
“是,是,是,谢谢机关长,谢谢机关长。”
杨头儿又是几个九十度的鞠躬,跟着那名日本特务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
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进了走廊那一端的一间小客厅,那名日本特务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头儿。
杨头儿听过之后傻了眼,不禁暗暗叫苦,这哪里是线索,何曾有一点儿线索。
出了日本商会的大门,顶着寒风往回走,杨头儿只觉这夜风比半个小时以前更凛烈,更冷。
现在,他觉出不好受来,可是,迟了。
□□□
夜本来就静,寒夜更静。
冬天的夜晚,是睡舒服觉的夜晚。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金碧辉这一夜居然没睡好,她等于没睡,闭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想的,耳朵边上响的,全是秋子的话。
等到她不愿想了,想睡了,可却不行了,思潮剪之不断,驱之不去,就这么,她失眠了。
天不但亮了,而且已经大亮了。
她无须起早,也懒得起。
她听见秋子起来了,听见秋子出去了,也听见秋子回来了。
她知道秋子干什么去了,她懒洋洋地道:“小秋,我想多躺会儿,你一个人吃吧。”
没听见秋子答应,门开了,秋子进来,手里拿张纸,脸色有点不大对。
“怎么了,小秋?”金碧辉问。
“少佐,你看看这个。”
秋子走到床前,把那张纸递了过去。
金碧辉接过一看,霍地坐了起来,秋子带回来的,赫然是张“大新闻”:“土肥原贤二,这,这,是哪儿来的?”
“这是包烧饼油条的,少佐,军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抢咱们的功劳呢,还是想坏咱们的事儿。”
金碧辉脸上罩上了寒霜:“坏咱们的事,恐怕他们还没有这个胆。”
“那是想抢咱们的功劳了。”
“抢咱们的功劳,凭他们也配。”
“少佐,这件事咱们不能等闲视之,要不是我出去买这趟烧饼油条,咱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土肥原这蠢猪这么一搞,一定会引起中国政府的注意,咱们要是不快一步抢到他前头,等他把事情搞糟了,咱们办起来就难了。”
金碧辉披衣下床:“秋子,你赶快吃,吃完以后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我安排,我今天就要见李莲英。”
“嗨。”秋子答应一声出去了。
金碧辉又拿起了那张大新闻,看了一眼之后,眉宇又现冷肃煞气,三把两把把那份“大新闻”扯个粉碎。
□□□
有些人爱一大早泡茶馆儿。
一大早起来,洗把脸出门,街上逛一圈儿,往茶馆儿里一坐,彻上一壶好茶,找几个熟人儿天南地北的一聊,哈,那种乐子大了。
养画眉的人更爱这调调儿,五更天起床,提着鸟笼子,遛上个把钟头,往茶馆儿一坐,茶一喝,掀开帘布,听画眉一叫,再听人说一句:“好鸟,好鸟!”哈,乐子更大。
这会儿这家茶馆儿里就是这样儿。
金少爷坐在别人的桌子上,直端详桌上那笼画眉:“嗯,蛤蟆头,铁砂爪,尖喙、阔胸、凤眉,好鸟,好鸟。”
养画眉的乐了,咧着嘴直笑:“夸奖,夸奖。”
“养了好久了?”
“一年多了。”
“原毛。”
“窝雏子。”
“妙,妙。”
“金少爷是行家。”
“好说,行家不敢当,我们老爷子以前也养过两笼。”
“对了,好久没见老爷子出来遛鸟了。”
“鸟送人了。”
“啊!”
“现在老惦记赚钱了,哪还有功夫玩儿鸟。”
“也是,玩儿这个没什么意思——”
“不,没意思打当初不会养它,一个人要是一天到晚老站在钱眼儿上,那更没意思。”
“您说笑了。”
“不,我说的是最正经不过的话。”
金少爷正跟养画眉的聊着呢,茶馆儿的伙计走了过来,这个伙计大伙儿都管他叫小王,廿上下年纪,挺白净,挺壮,挺勤快,也挺有人缘儿,跟茶客们混得都很熟,过来陪着笑,哈个腰说:“金少爷,您的茶来了。”
金少爷当时跟养画眉的打了个招呼,回到了自己的桌上,他桌上一壶茶,一个茶盅,外带两碟花生,瓜子儿。
金少爷落了座,小王拿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金少爷却藉着倒茶这工夫,低低问了一声:“还没到?”
小王也若无其事地应道:“还没有,大概快了。”
刚说完这句话,茶馆儿里进来个汉子,四十多的年纪,个头儿挺壮,满脸的胡子碴儿,棉袄上都是油渍,看样子像个卖油炸鬼的。
他进门目光略一扫动就看见了金少爷,金少爷这时候也看见了他,忙扬手招呼:“嘿,烧饼陈,好久不见了,过来聊聊。”
烧饼陈连忙走了过去,到了金少爷桌旁,赔笑哈了腰道:“金少爷,您今儿个怎么有空泡茶馆儿了?”
“我是个大闲人,哪天都有空,坐。”
烧饼陈坐了下来。
“怎么样,最近生意好吧?”
“托您的福,凑合了。”
金少爷的声音低了些:“怎么样,送出去了没有?”
“送出去了。”烧饼陈咧嘴一笑:“完全照您的吩咐,包了烧饼油条了。”
金少爷笑了:“行了,下棋的是他们,咱们算是支招儿的,且看他们对车吧。”
烧饼陈跟小王也都笑了。
□□□
金家的院子里,金百万跟虎子在下棋。
难得今儿个一大早有太阳,天儿也暖和了,金百万打完几趟太极拳之后,虎子过来要跟他杀一盘儿。
许是今儿个天儿好,金百万显得很高兴,一口就答应了。
一盘儿棋这会儿正杀得难分难解,虎子伸手挪了个子儿,金百万看得一怔:“怎么着,小子,跟我对车啊?”
虎子一点头:“嗯,拼了。”
“好,拼就拼。”
金百万拈起自己的车,先把虎子的车吃了,正巧,这时候翠姑端了杯茶走了过去:“大爷,您的茶。”
金百万指指旁边的小板凳:“好,放这儿吧,你二哥呢,还没起来?”
“嗯,我没敢去吵他。”
“对,别吵他,让他睡吧,总比出去野强。”
虎子正要吃金百万的车,突然看出了一步,神情一喜,他不吃车了,他跳了马:“将军。”
金百万一怔,忙看棋盘,糟了,老将军被困住了,躲都没处躲,挪一步就到了虎子的炮口下,他又怔了一怔:“怎么回事儿,这是……”
虎子乐了,一拍手,仰着身笑道:“老爷子,交枪吧,闷宫没救了。”
金百万脸色一沉:“八成儿你小子偷挪子儿了。”
虎子忙道:“老爷子,天地良心,不信您问翠姑娘——”
翠姑看出金百万输定了,也心知金百万输不起,当即含笑道:“大爷,您就让虎子一盘儿吧。”
这么说好听。
金百万伸手把棋子儿搅乱了,道:“这一盘儿不算,再来一盘儿。”
翠姑忍不住又笑了。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走进个人来,是毕石,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油光贼亮的。
虎子为之一怔。
金百万两眼一直:“哟,毕石。”
毕石忙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大爷,您早!”
“早,早,早,你也早。”金百万道:“怎么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忙啊?”
毕石搓着手道:“瞎忙,也没来看您……”
“熟人儿了,看什么,坐,坐,坐下聊聊。”
“谢谢您,不坐了,我是来找小金的。”
“噢,好,你等会儿,翠姑……”金百万转脸招呼翠姑,这才突然想起:“对了,你们还没有见过吧,翠姑,见见,这是你二哥的总角交,好朋友,毕石。”
翠姑落落大方,含笑点头:“毕先生。”
毕石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金百万:“老二的未婚妻,翠姑。”
“噢,”毕石一怔惊喜:“原来是……我怎么没听小金提过。”
翠姑神色微微一黯。
金百万道:“他知道提谁?翠姑刚从保定来。”
“保定,”毕石道:“好地方,保定府三宗宝,面酱,铁球(疙瘩头),春不老(雪里红)。”
“是啊,”金百万道:“翠姑这趟来给我带了不少,你爱吃待会儿带回去点儿。”
“不,不,带一趟不容易,您留着自己吃吧。”
“怎么不分跟谁,跟大爷我还客气,你坐着,我让翠姑叫老二去,他小子还在被窝里呢!”
翠姑转身要走。
虎子忙叫道:“翠姑娘。”
翠姑回身望虎子。
虎子既急又畏缩,说不出来。
金百万道:“干什么,说呀?”
虎子畏畏缩缩,嗫嗫嚅嚅地说了话:“少爷不在家,一大早就出去了。”
翠姑为之一怔。
金百万也一怔:“怎么说,你不是说他还没起么?”
虎子道:“我,我只怕您生气——”
金百万脸上变了色,怒叱道:“你这个混蛋东西。”
一巴掌挥了过去。
虎子忙抱头,胳膊上挨了一下。
翠姑忙叫:“大爷。”
金百万这才想起还有毕石在场,当下忍怒指着虎子骂道:“等会儿再跟你算帐。”
毕石并不傻,一见惹了祸,哪还敢再待下去,忙一声:“大爷,我改天再来看您。”
扭头急急忙忙的走了。
金百万想叫没来得及,一肚子气全发在虎子身上,指着虎子骂道:“你这个东西,都是你,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帮着他瞒我,你……”
金百万挥掌又要打。
翠姑忙过来拉住,道:“大爷,这不能怪虎子。”
金百万道:“翠姑,你别拦我,这还得了,这……”
翠姑叫道:“大爷……”
金百万跺了脚,冲虎子跺了脚:“今天要不是翠姑娘,看我饶得了你,还不给我找他去,找不回来他你也别回来。”
虎子如逢大赦,忙答应两声,撒腿就跑了。
金百万气得直发抖:“这个畜生,这个畜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大爷,您消消气吧,也许二哥有什么要紧事儿——”
“他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能有什么正经的要紧事儿。”
“大爷,您想嘛,一大早,二哥又能上哪儿去。”
这倒也是,一大早,花街柳巷还没开门儿呢。
金百万气消了些:“这个畜生,这个畜生,等他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我。”
金百万扭头进屋去了。
翠姑站着没动,脸上浮现起黯然神色,一双美目之中也闪漾起泪光……
□□□
晌午刚过,茶馆儿里又热闹起来了,忙只忙伙计小王一个人,只见他穿梭也似的在桌子间走着,这么冷的天儿,他额上都见了汗。
茶馆儿里进来两个客人,两个年轻人,一个廿多,一个廿上下。
这两位穿着都相当气派,而且一个赛一个细皮嫩肉的,有些大姑娘都比不上他俩。
尤其,这两位长得都很俊,俊得带点儿脂粉气,红红的唇,白白的齿,要是换换衣裳,简直就是两位美姑娘。
小王忙过来招呼:“两位,请这边儿坐。”
小王带着他俩到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欠着身赔笑问:“两位喝什么茶,香片,龙井——”
年纪稍长那位道:“香片吧!”
清脆动听的京片子,八成儿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哥儿。
小王答应一声走了。
他两位眼睛四下里瞟了瞟,年纪稍轻的那位道:“还没来。”
年纪稍长的那位嗯了一声。
“他今儿个准会来?”
“放心,错不了的,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天不吃饭行,一天不上茶馆儿他过不了。”
小王把茶送过来了,一壶茶,两个茶盅,外带两碟花生瓜子儿。
小王刚走,茶馆儿里又进来了人,六个,穿的都不错,可却全是旧行头,一看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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