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到了忻县东的一个小镇,碰到了两拨人马,一拨是太谷的火神弹郝庄主,一拨是饮马寨的蓝寨主,潮音和尚与周山民都和他们熟识,彼此招呼,都是同到震三界毕道凡家赴会去的。潮音和尚一行四人和他们同包下一家最大的客店。潮音和尚要了三间房子,他自己与周山民同住一间,却叫石翠凤与云蕾各住一间,在众目睽睽之下石翠凤哪敢道半个不字。
这一晚云蕾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弹了几下,云蕾问道:“谁呀?”门外石翠凤的声音低低地答道:“是我。”云蕾怕她闹出笑话,只得戴好头巾,披上外衣,把门开了,但见石翠凤泪痕满面,和身扑入怀中。云蕾轻轻将她扶起,坐在床上,问道:“你怎么啦?”石翠凤秋波一瞥,如怨如怒,说道:“云相公,我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我可受不了这口闷气。”云蕾道:“谁给气你受啦?”石翠凤道:“你的师伯与你的义兄,怎么总像有意离间咱们似的,他们简直不把我当做你的妻子看待。是不是他们嫌我配不上你,要替你另选佳人?”云蕾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啦?他们实是一片好心。”石翠凤怒不可遏,道:“好呀,他们要替你另选佳人也是一片好心?我有什么失德之事,你就存心要把我休了?”潸然泪下,云蕾手足无措,道:“什么话什么话?你越扯越远啦!我几时说要把你休了?”石翠凤道:“那你、你--”一连几个“你”字,含羞说不下去,云蕾心道:“弄假成真,这回怎生是好?”正说得句“你听我说,我那义兄--”石翠凤“呸”的一声,截着说道:“你那义兄,再提你那义兄,我就马上回去找爹爹来评理。你是娶我还是娶你义兄?哼,哼,我最恨你那义兄!”云蕾尴尬之极,把心一横,就想将真相说与她知,忽听得门外一声咳嗽,周山民的声音说道:“贤弟,你与谁说话呀?”云蕾如获救星,一把将石翠凤推开道:“周大哥来了你快出去吧,抹干眼泪别叫他瞧着不雅。”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反身奔出门外,却又不料恰恰与周山民撞个满怀,她恨得一手将周山民推得几乎跌倒,自回房中,蒙被过头,在被中偷哭。
云蕾见周山民深夜到来,甚是惊讶。只听得周山民说道:“贤妹,你我亲如家人,有话不妨对我尽说。你可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么?”云蕾心头一震,强笑道:“有呀,你不看到石姑娘对我纠缠么?这就是难解的心事。这心事我解不开,只有靠大哥你替我解啦。”周山民面色一变,只听得云蕾又说道:“石翠凤实是一个好女子,与你门户相当。大哥,你与她一路同行,难道对她没半点意思吗?”周山民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之极,心中如打翻了一个醋瓶,料想云蕾定是看上他人,故此要将石翠凤让与他承受。云蕾心地纯真哪料得到他如此想法,见他面色陡变,不觉怔着。只听得周山民说道:“云妹,你别瞒着我啦,你是另有心事。”云蕾嗔道:“什么?”周山民瞧她一眼,忽道:“那张宗周的儿子与你一路同行对你可好?”云蕾身躯抖颤,道:“很好!”周山民道:“可是他是你家的大仇人!”云蕾道:“这事情不用你来提醒我,我爷爷的血书说得明白。”周山民道:“说些什么?”云蕾道:“要我将张家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杀绝!”
周山民逼问道:“可是他对你好!”云蕾道:“好与不好是一样,我、我、我怎能违背爷爷临死的遗言!”哽咽着说不下去,这霎那间真情流露,周山民心凉了半截,可是听她坚决要守爷爷的遗言,却也放下了另外一半怕她以敌为友的顾虑。见云蕾身躯颤抖,目蕴泪光,忍不住又爱又怜,又是伤心,伸手去扶,猛然间手臂一麻,有如给大蚂蚁叮了一口,只听得外面潮音和尚大声叫道:“好贼人,好胆量,洒家在此,你也居然敢找上门啦!”周山民心头一震,拔出腰刀,跳出屋顶。只见在皎皎月光之下,一个面如冠玉的书生,似笑非笑,迎风而立,可不正是自己传下绿林箭所要追捕之人!那蓝寨主和郝庄主都已现出身形,伏在檐角。潮音和尚又叫道:“我不与小辈动手,我替你们去制服他那白马,你们小心不要让他逃了!”周山民叫道:“蕾弟,快来!”郝庄主郝宝椿号称火神弹,一扬手就是三粒火珠,迎面射至,那书生身形飘飘,全都避过;蓝寨主蓝天石抽出判官笔,双笔一点,左右斜飞,跳上前去动手,那书生仍不拔剑,左手划了半个孤形右掌一扬,一招“长河落日”,连守带攻,将蓝天石迫开两步;周山民一刀疾斫,那书生身形好快,脚跟半旋,拢指一拂,周山民猝不及防,手腕被他拂了一下,登时红肿。屋内云蕾早已赶到,青冥宝剑扬空一闪,作势欲刺,月光之下,只见张丹枫目中似闪泪光,云蕾咬实牙根,刷的一剑刺出,只听得张丹枫叫道:“我都听到了,你原来这样恨我吗?”身形一晃避开,并不还击。周山民叫道:“刺他大穴,不要留情。”郝宝椿又发火弹三下夹攻,张丹枫长吟道:“微躯原可归尘土,其奈恩仇未了何!”猱身疾进,闪过了云蕾一剑,照着蓝天石面门呼的一掌,蓝天石急急闪开,张丹枫一跃跳下,周山民叫道:“快追!”云蕾如醉如梦,身不由主,随着众人追下。
张丹枫撮唇一啸,似是招呼那匹“照夜狮子马”,但听得里许之外,马声长嘶,潮音和尚跨上白马,拦截张丹枫那匹白马,两匹白马,竟似十分熟识,此嘶彼应,“照夜狮子马”竟是不肯过来。张丹枫又是一声长啸,那匹“照夜狮子马”昂首人立,潮音和尚照着马颈一掌,那马给他扫中,四蹄屈地。张丹枫心痛如割,骂道:“贼和尚,竟伤我宝马!”双掌连环疾扫,可是蓝、郝、周、云四人已将他围在核心,他急切之间,又不能拔剑,竟是冲不出去。
潮音和尚笑道:“你没有宝马,看你如何逃得出去?”话声未了,他坐下那匹白马猛然怒嘶,前蹄一起,潮音和尚几乎给它掼下马来。这匹马被潮音和尚收伏多时,本已听他使唤,甚为驯服,这时骤然狂怒,大出潮音和尚意料之外!
潮音和尚哪里知道,张丹枫那匹“照夜狮子马”,正是他所骑的这匹白马所生。张宗周疼爱儿子,所以让他骑年轻力壮的“照夜狮子马”,潮音和尚打伤了“照夜狮子马”,他的那匹坐骑狂奔发作,昂首跳跃,抛不落潮音和尚,就索性发力向着前飞奔。潮音和尚虽是武功高强,力能伏马,可是他既不原打伤自己的坐骑,被它驮着发力狂奔,急切制它不住,晃眼之前,竟给它驮了奔出数里之外!
那匹“照夜狮子马”神骏非常,痛过之后,一声长嘶,猛然跃起,飞冲过来。张丹枫大笑道:“好,好!”蓝天石双笔急落,郝宝棒金鞭倒卷,周山民一刀斜奔,三人抱着同一心思都是意图截着张丹枫,不让他去抢马。张丹枫身形一晃,向云蕾所守的方位一冲,云蕾咬牙一剑,剑锋却又是斜斜地从张丹枫面门掠过,说时迟,那时快,那匹“照夜狮子马”已猛冲过来,周山民迫得斜退避开,张丹枫一跃上马,郝宝椿猛发暗器“火灵珠”,暗器去势虽疾,那匹宝马更快,竟都落在马的后面。只听得那白马书生遥遥叫道:“恕不奉陪,三日之后再见吧!”笑声蹄声,飘散空际,眨眼之间人马俱杳。
云蕾呆若木鸡,蓝天石、郝宝椿、周山民三人也都垂头丧气。过了好久,潮音和尚才制伏了自己那匹坐骑,缓缓而回,见众人情状,苦笑道:“咱们今晚都栽了。说不得三日之后,我也要出手了。”
第二日绝早,群雄结伴西行,石翠凤经昨晚一闹,既是生气,又是伤心,竟不再和云蕾说话。周山民一路思量,经过昨晚的阵仗,他已深知张丹枫的武功实在云蕾之上,张丹枫情知她是仇敌,也不忍伤她,足见两人已是互有情意。他一路思量闷闷不乐,也不再去招惹云蕾。云蕾倒乐得耳根清净,只是心中的苦闷,却是与日俱增。
三日之后,到了获鹿,毕道凡所居的山村,山环水绕,形势甚为险峻。潮音和尚一马领先,通名入见,只见毕家之中已是群雄毕集,都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潮音与毕道凡二十余年不见,自是狂喜不禁,各道思念。宾主坐定,接到绿林箭、被张丹枫约来的绿林群豪都迫不及待,纷纷向周山民探问,所要对付的白马书生究竟是何等来历。
毕道凡道:“令尊金刀寨主与我虽未曾会面,却久已肝胆相照,他所要追捕的定是万恶不赦之徒,只看那贼人今日的布置,已是居心险恶之极,你不必细说,我也要与他动手。”一眼瞥去,只有石翠凤是个女子,毕道凡拈须笑道:“恕我眼拙不知绿林道中出了一位女中豪杰。”周山民代答道:“这位姑娘正是轰天雷的掌珠。”石翠凤上前施了半礼朗声说道:“家父有信问候。”毕道凡大喜笑道:“轰天雷有事吩咐,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这封信我已等了十多年了!”拆信一看,面色忽然一变。
云蕾心中七上八落,不知信中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见震三界毕道凡看了又看,把信慢慢折起,放入怀中。周山民正想说那白马书生的来历,毕道凡眼光一瞥,缓缓说道:“你不必先说,我有分数。”眼光瞥到云蕾,周山民道:“这位英雄是潮音大师的师侄,亦是石老英雄的女婿。”毕道凡道:“轰天雷的女婿都来了可惜他没有来!这段公案只恐还是无法了断。”双眼一翻,昂首朝天,黑渗渗的面上透出红光,座上群雄屏神静气,只听得他干笑一声,向云蕾、翠凤招手说道:“都随我来!”又缓缓说道:“若然那白马书生突然来袭,潮音师兄,你暂代我应付。”他虽是还俗已久对潮音和尚仍用昔日称呼。
云蕾、翠凤跟他穿廊绕屋,走上一座小楼,小楼挂有一幅画,城廊山水花树扶疏,与石英室中那幅宛如出自一人手笔,只是比石英那幅却小得多。尚未坐定,一个小孩跑了进来,指着那幅画道:“爹爹给我,给我玩!”小孩年约七八岁,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毕道凡掀须一笑,将那幅画取了下来,掷给孩子道:“拿去!今日可见真画,这幅赝品,我也不必宝贝它了。”孩子取了那画,又笑又跳,出去自玩,想是他已向父亲求过多次,今日方才到手。
毕道凡目送孩子下楼,微微一笑道:“石姑娘,那年我到你家之时,你也和他一般大小。你还记得吗?”翠凤道:“我爹卧床两月,此事我怎能忘了?”
毕道凡叹了口气,道:“我当日甚是凶恶,你直至今日,还记恨我么?你爹爹可对你说了没有?”石翠凤道:“我爹倒一点也不恨你。今日若得你出手相助报仇我也要向你道谢。”毕道凡诧道:“报仇,报什么仇?”石翠凤奇道:“爹爹信中还未说得清楚吗?那白马书生乃是云相公的大仇人!”毕道凡看了她一眼,问道:“是么?”云蕾面色苍白,道:“石姑娘说得不错。只是复仇之事,我可不愿假手他人!”毕道凡道:“好志气!我可想不到其中还有许多情事,倒教我为难了。”石翠凤道:“什么?没有想到!我爹信中写的究竟是什么?”
毕道凡淡淡一笑,半边脸朝着翠凤,沉声说道:“今日我约你到来,乃是要给你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你爹也未知得周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老和尚,精通武功,妙控世法。其时正是异族入主中华,天下混乱,有两个结拜兄弟,大哥是私盐贩子,弟弟是小叫化子。两人都胸有大志,要举义兵驱逐胡人。那老和尚却比他们都抢先一步,在淮西先竖起了义旗。……”
云蕾忽抢着道:“那老和尚有两个徒弟,就是这个私盐贩子义兄和叫化子义弟。”毕道凡目光一闪,微微笑道:“你也还知得不全,那老和尚不是有两个徒弟,而是有三个徒弟。这残缺不全的故事,是谁说你听的?”
云蕾道:“实不相瞒,便是今日你们所要对付之人。他本要与我说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的开头一段与你适才所说的无异,第二个故事我已自知,第三个故事他尚未说。”石翠凤好生惊异,看那毕道凡倾神在听,面不改容,却似早在意料之中的。只听得毕道凡接口说道:“那就是了。他比我知得更多,我今日所说,也许还只是他第三个故事的一半。”石翠凤面色沉暗,瞅着云蕾,似是埋怨“他”一直将自己蒙在鼓中。
毕道凡道:“此事他既说了一些,我也就不必藏起姓名。那私盐贩子是张士诚,那小叫化是朱元璋,那老和尚便是他们的师父叫彭莹玉。”
“彭莹玉还有一个徒弟叫毕凌虚,此人熟读兵书,多谋足智,曾跟彭莹玉走遍天下,扮过各种身份的人,也曾做过和尚做过叫化。”
“朱元璋在未投入红巾军之前,曾在他师父的义军之中,做过一个小首领。此事想那人已对你说了。其时元军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一时并起的群雄之中,彭莹玉兵力不大,给元军败过几次,形势甚险。朱元璋野心极大,在一次兵败势危之时,将师父卖与元军,自己却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冒充好人,收拾残局,将师父的部属带到当时声势最大的红巾军中,想用红巾军作为本钱,争夺天下。”
“朱元璋以为师父必死,其实未死,在元军将他解上北京的途中,毕凌虚万里追随,多方设计,终于把他救了。其中经过曲折复杂,在此我也不必细说。”
“其时中原已成混乱之局,彭莹玉师徒二人回不了江南,乃另组义兵,图谋复起。但北方尚是元军的根据之地,彭、毕二人正图起义,便给元军大举进攻,在一次战役之中,彭莹玉受了重伤,临死之时对毕凌虚道:‘人生难免一死,我而今死在沙场,胜于死在缧绁之中多矣。只是还有一件未了之事,得你替我去办。’”
“‘看今日之势,汉族重光,已是必然之局。天下群雄,能登大宝者,据我看来,必是你的两个师兄,非朱即张。他人断难问鼎。’”
“‘朱元璋雄才大略,却是刻薄寡恩,倒不是我恨他出卖过我,我实是不欲他为皇帝,重苦黎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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