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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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剑-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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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负手身后,伫立船头,面容冷凝,不似平日放任亲和,合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看去,隐然间竟有种一手蔽天的狂放快意。

“当今世上,能称得上是个人物的能有几个?石敬成称得上一个,介花弧似也可以算得上一个。楚横江又算得上甚么?”

他看着谢苏,忽然淡淡一笑,眼神却冷:“说到石敬成,他纵横朝野这些年,谋略手段一时无两,你我皆知此时并非出兵戎族最佳时机,他如何不知,只不过,他若不出兵,只怕是自身难保了。”

这话对石敬成十分不敬,难得谢苏竟未反驳,半晌,只静静道:“新皇登基未久,是位励精图治的人物。”

而石太师三朝元老,掌权日久,却正是少年天子最为忌惮之人。

谢朗又笑道:“早知这位皇帝这么早登基,当年不杀小潘相也罢,那时朝中惟有他可与石敬成分庭抗礼,有他在,小皇帝对石敬成的防范之心倒还能少几分。”

“石敬成是人物,反正这一仗早晚要打,早打时机虽不到,却是他拓展实力,保住自身地位的好机会,朝中一半将领是他门下,小皇帝想对他动手也不成。”

“介花弧也是人物,石敬成说甚么假道西域,其实早存了吞并罗天堡的心思。罗天堡远不足与朝廷抗衡,他敢兵行险着跑到江南与石敬成谈判,手中必有足够砝码,这招险,却也够绝。”

他看着谢苏,眼中的神色冷若春冰,“谢苏啊谢苏,你夹在这一局当中,再以你这人个性,小心不得善终。”

“不过,”他又笑了,一时间春回大地,“你是我朋友,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纵谈河山洞若观火,笑眼看人冷眼看世态的隐世医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去,你到底是甚么人?”

这样一句话,谢苏并没有问出来,他只是一整衣襟,端正坐在了船舱之上。

谢朗一笑,也坐了下来,口中只道:“不谈了,不谈了。”又恢复了平日的俊秀可亲模样,身子一歪,斜倚在船舷上,他翻手拿过那渔夫留下的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而尽,接着,又是一杯。

酒是劣酒,愁非闲愁。

那铜壶不算大,但喝不到三分之一,谢朗已然醉了。

谢苏见过很多酒量差的人,但是他没见过谢朗酒量这么差的人;

谢苏也见过很多酒品差的人,但是他也没见过谢朗酒品这么差的人。

此刻谢朗正靠在船舷边,笑得像个疯子,“你……你信不信,我以前是千杯不醉的量呢……”说着又要倒酒。

谢苏没有阻拦他的动作,“你醉了,别喝了。”

谢朗听若未闻,一抬手,一杯酒倒有大半杯倾到了衣上。

谢苏微一皱眉,他倒也不是恼,只是在想此刻谢朗神志不清,万一他落入水中,怎么捞他上来。

还好谢朗又坐了过来,眼睛直直看着谢苏,“喂,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他言语唐突,谢苏也不在意,谢朗忽然却又清醒,“谢苏……原来是你啊……”他笑起来,“我居然是在你面前喝醉……居然只能在你面前喝醉……”

然后他一把拉住了谢苏,“是你也很好……别走,成不成?”

他手指的力量绵软无力,手掌很冷,冷得像冰一样。

谢苏没有甩开那只轻轻一用力便可甩脱的手,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不走。”

寒江之畔,渔舟之上,有人醉酒高歌,沙鸥忽喇喇地飞了满天。

在介花弧、谢苏等人来到青州之时,何琛与江澄也已赶到了青州。

青州城外有一片极茂密的树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外面看去一大团水泼不进的绿,树木藤条扭曲纠缠,地上蜿蜒着灰白色的马陆,远远看去,那团绿似乎已自成一个生命,外人无法驻足。

在这一大片树林外面,却是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原,平原也是绿色,淡绿的草地上点缀着鹅黄色的小花,和林内竟似两个天地。

白色的云雾自树林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长年不断,风雨不禁。平原之上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这是青州城中著名的景致,“云深不知处”。当地人嫌这名字太长,多以“云深”称之。

在那平原之上,云雾之中。一个玄衣人影背一把沉甸甸的乌剑,不动若山。

遥遥前方两匹马飞驰而至,到了近前,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正是何琛与江澄。

玄武缓缓颔首,面上的凝重神情似有缓和,“何兄,江兄,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何琛拱手道,“哪里,此乃份内之事,玄铁卫客气了。”

江澄也点了点头,他心思细致,想到的事情却与何琛不同,玄武与他们二人在京中就相识,但并无深交。此刻招呼他们却不用官职称呼,其中必有缘故。

这三人均非拘于礼节之人,这一声招呼过后,玄武稍顿了片刻,缓缓又开口道:“何兄,江兄,石相所托之事,二位不知着手的怎样了?”

这一句当着二人面前说出,江澄还不觉怎样,何琛看了他一眼,面上倒有些发红。原来二人一路前行了这些时日,其实彼此对身上所负任务亦是有所隐瞒。

他咳嗽了一声,这才沉声道:“玄铁卫,当年陈老将军留下的四象阵我确已带来,然兹事重大,还请玄铁卫现印信一观。”

这四象阵乃是当年教导何琛的陈玉辉老将军依两仪四象之理一手训练出来的阵法,布阵之人武功不必高,却可困住江湖上一流高手。何琛此次带来的却是当年陈玉辉手下的亲兵,并不归军中统辖。

玄武听他言语,点一点头,道:“军中向说何兄慎重,果然如此。”于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暗金色令牌,上面云纹缭绕,何琛接过细看,见果然是石太师的青龙令,于是再度行礼,道:“既是如此,何琛愿听差遣。”

玄武于是又转向江澄,道:“江兄,忘归箭队天下驰名,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见?”

江家箭法绝技无人可敌,这忘归箭队则是江澄亲姊,当年曾任禁军统领的江陵一手栽培出来,以“准、远、狠”三字著称,当年曾在玉京破城时立过大功。此刻江澄听了玄武言语,却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年纪远长于我,这一声‘江兄’,实在刺耳。”

玄武也不由愕然,但他阅历何等丰富,便既改口,“江统领,有话请讲。”

“忘归箭队带是带来,不过我有两件事不明,还请玄铁卫赐教。”

白衣的年轻人神情倨傲,这一句话言辞客气,口气上却毫无礼让之意。玄武眉头一皱,心道自己原想江澄世家出身,虽有军功,却未必如何通世务,现在看来,这个江澄竟是个颇为难缠之人。

果然江澄开口,他声音虽是清澄,却略嫌尖锐。

“第一个问题,石太师是否已来到了青州?若已至,请一见。”

这第一个问题玄武就不好回答,若说石太师来了青州,先不说与朝廷体制不合,单这“请见”一事,就不好作答;若说石太师未来青州,莫说江澄不信,只怕自己一人,到时也难辖制住他。

他心中思量,尚未言语,江澄声音却又响起,较前次更为尖锐。

“第二件,你要我们来青州,究竟是为了杀哪一个江湖高手?”

十二 缘生

何、江二人手中的四象阵与忘归箭队此次虽需借助,玄武却未想过这两个人本身能在江南之行起到多少作用。

但听得江澄一番言语,玄武念头一转,已改变了主意。

“江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玄武面色略有缓和。

江澄却道:“何必走开,有甚么话他听不得?”说着一指何琛。

何琛倒未想江澄这般说话,一时间有些尴尬。玄武面色却愈发缓和,道:“是我言语疏忽了。”

说完这句,他负手身后,似在思索甚么。

一时间三人都未言语,白色的云雾自密林里涌出,恍然间各自面目已至氤氲。

江澄抿紧了唇,何琛看着他,心中却也料到是他方才那几句话,令玄武改变了看法。

果然玄武沉吟片刻,缓缓道:“二位可知,朝中已定下出兵戎族一事?”

这件事何琛已自江澄口中听过一次,但此刻由玄武说出,又自不同,他性子直率,便问道:“玄铁卫,我有一事不明,眼下并非出兵最好时机,为何却要选在此时?”

玄武叹道:“当今圣上初登大宝,自是要有一番作为,又岂是我们作臣子所能阻挡的。”

他搬出这顶大帽子来,何琛便不好说甚么了,一旁的江澄却冷冷“哼”了一声。

玄武恍若未闻,道:“此事已成定局,未公布者,但正如何兄所言,眼下多方条件均未成熟,正须大家协力,但未必所有人都与朝廷齐心,尤以西域罗天堡一方……唉!”

他又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但其实不必他说,何、江二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玄武又道:“眼下朝中年轻一代将领中,殊少出色人物,惟有二位统领,太师一向看重。只待江南这次事情一了,回京之后,便任二位先锋一职。这次出征,亦是要多多依仗二位了。”说着便是一拱手。

何、江二人此刻年纪尚轻,担任的不过是统领,若一跃而为先锋官,那是连升了两级。何琛闻言,连称“不敢”,玄武只当他谦逊,何琛却诚恳道:“石太师与陈老将军有兄弟之情,他老人家有命,何琛无有不从,但说到其他,却不必了。”

玄武笑道:“何兄固然是秉性谦逊,然则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何兄就不必谦辞了吧!”

一旁江澄半晌未开口,此刻终是冷然道:“也罢,只是江南这一次行动,我听的乃是石太师的命令。”

听从石太师命令与听从玄武命令,这两者可是大为不同,玄武无奈,但终是得了他一诺,便道:“好,我应你便是。”

一路归去,江澄心中终有不甘,道:“玄武好手段!他把种种机密说于我们听,这下想脱身也不易了。”

何琛叹道:“你我本是军人,唯令而行即可,何必问清其中根由。”

江澄道:“那岂不是被人欺瞒其中?”

何琛道:“军人又非文官,政务策略乃是他们之事,执行才是你我之事,若其他军人都一般地对上面命令疑惑推究,朝廷法令,又岂能上行下效?”

江澄瞠目看着他,似未想到这个忠厚之人竟也有这样一番道理。但他心中毕竟不服,暗道:“军人不可干政?哼!”一带马缰,径自去了。

何琛在他身后叫道:“江统领,且等等!”江澄哪里还理他。

直到了青州城中,何琛才赶上江澄,急道:“江统领!那件事你为何不对玄铁卫说起?”

江澄头也不回,“你是说青梅竹的事?”

何琛道:“正是,此事关系重大……”话犹未完,却被江澄一口截断:“此事我自会与石太师说明。”

何琛知他是不愿直接与玄武交涉,欲劝一句又不知如何劝起。恰在此时,却见前方一个熟悉身影一闪,二人一时也忘记了争执,异口同声道:“是他?”

那人,正是他们前几日在官道上相逢的那剑法奇高的异族年轻人。

此刻他换了一身淡黄轻衫,也未骑马,不复当日的行装模样,潇洒闲适,琅琅然颇有玉树临风之感。

江澄自马上一跃而下,傲然道:“你果然来了青州。”

那人闻声回首,见是江澄,微微一笑,却不答言。

这时何琛也下了马,站在江澄身后。他二人与那异族年轻人之间恰隔了一条街道,各自伫立两旁,人群川流不息自他们中间走过,但江澄这一声凝了内力在里面,故而对方听得分明。

但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有些问话却也着实不便问起。

江澄忽以波斯语问道:“你是哪一方的手下,戎族,还是罗天堡?”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却以波斯语反问道:“你为何会说波斯语?”

其实江澄会讲波斯语,倒真是他自愿学来,当年生死门日月天子反目之后,月天子虽为日天子所灭,但生死门势力犹存,江澄心思缜密,知道生死门是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脉,于是先学了一月波斯语,后混入生死门以为内应,这才有后来的大破生死门,日天子败走明光岛一事。这也是江澄立下的几件大功劳之一,但内应毕竟不比军功光彩,故而江澄不愿提起,如何琛等人,亦是不知。

此刻江澄听了他问话,只冷冷道:“这是本统领自家事,与你何干!”想了一想,又故意道:“看你相貌,倒像是西域人,莫非是介花弧手下?”

果然那异族年轻人不受激,抗声道:“我家主人乃是个大智慧、大本领的英雄人物,岂是罗天堡萤火之光可以比拟?”

这几句话说出口,江澄只觉耳熟,似乎从前在甚么地方听过。忽又想到这人异族相貌和波斯口音,一时间暗道惭愧,叫道:“我知道你是甚么人,你是生死门的余孽!”

这一句话却是用汉语说出,江澄声音又尖锐,一时间整个街道的人都转过头看他们,那异族年轻人见势不好,恨很地不知说了句甚么,转身便走。

他身后便是一条小巷,他轻功又好,转过一个弯,人已是不见了。

若是谢苏在此,他便会识出,这异族年轻人一身轻功,竟与那日雪夜中所遇月天子侍从极为相似。

何、江二人追之不及,江澄手扶剑柄,冷冷道:“生死门的余孽,也敢猖狂。”

何琛一凛,这句话中,杀意十足。

这一边,金错刀门的一众人等走远了,谢苏费力将喝醉的谢朗扶下小舟,却也着实没有力气把他带回去了,环顾四周无人,一时间颇负踌躇。

正在他犹豫之时,一个劲装汉子自江边芦苇丛中闪身而出,谢苏识得他是介花弧贴身刀剑双卫之一的刑刀,这时他也无意追究刑刀跟踪一事,便把谢朗交给了他。

在三人身后,一个窈窕身影遥遥其后,凝视了相偕而归的三人身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公子。”

几人回到客栈,此时谢朗已比初时安静了许多,谢苏把他送到房间,又看护了一会儿,直到谢朗呼吸匀净,睡熟了这才离去。

他回到自己房间,却见房门半开半合,不由一惊,再一看,却是介花弧手持一卷细纸,正坐在窗下,见他来了,微微一笑道:“谢先生来,坐,兰亭那孩子来信了。”

谢苏起初尚是神色淡漠,但听得此言,便不由走了过去,一同坐在窗下。'Zei8。Com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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