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地一下,谢苏连耳根也烧红了,当时沙罗天向他求字,尚是大方磊落,哪似今日在众目睽睽之前表露爱意!勉强答了句,“我不过是个寻常之人……”便再也说不下去。
沙罗天笑嘻嘻地看着他,倒似偏要看他脸红一般,一旁的刑刀见谢苏薄薄耳垂几乎烧成半透明,连忙开口道:“多谢姑娘搭救之恩,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本是也丹手下,今日搭救我们,为的却是甚么?”
这句话却也不是单纯为谢苏解围,刀剑双卫对她身份也极是疑惑,却见沙罗天微微一笑,道:“你们误会了,我并非也丹手下。今日前来,却是为了谢先生。”
谢苏面上红潮方褪,闻得此言,又涌了上来。
沙罗天却正色道:“我知谢先生为人,他虽未许罗天堡主其人,但为这一次出兵戎族,定然会走一趟江南。我指点你们,不过是为谢先生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说罢,向谢苏夫妇施了一礼,竟是飘然而去。
谢苏见她身影渐行渐远,不觉怅然。当时沙罗天向他求字,虽是仿效温玉故事,扇面却是实实写着“予侍妾沙罗天”字样,若沙罗天以此为据,执意要留在他身边,便是谢苏,也无话可驳。但她却在表露情愫之后径自离去,实是个大方洒脱的奇女子。
其时无论官场民间,纳妾之事甚是寻常,但谢苏与众不同,他以为夫妻乃是一生之事,纳妾之举,实不可取。
在他身后的白绫衣静悄悄走到他身边,从始至终,她未发一言,看向谢苏的目光依然全是信任,谢苏转头看向她,一时间,心中柔情暗生。
这女子已将自己连同腹中孩子全然托付于他,自己需得好好待她,绝不可让她和孩子再受半点伤害。
云深不知处,谢朗退至寒潭一侧,以大石为掩,凝神关注着京城太师与罗天堡主这一场较量。
这些年来,见过介花弧动手的人间或有之,但见过石敬成动手的人,可真称得上是寥寥无几。纵然当年石潘之争已至白热,生死门成朝廷心腹大患,石敬成终是没有自己出过手。但他此时心情,谢朗却也仿佛想象得出。
威名一世,深沉素著的石敬成,可以容许出现对手与自己挑战,无论这对手分量是轻是重,是自不量力还是实力相当;但他却不会容忍一个对手对己的胁迫。
敢于胁迫京城太师,那已经是对石敬成最大的蔑视。
石敬成动作并不算快,掌式如刀削斧劈,大有朴拙之感,然而大巧若拙,他一招一式浑然一体,全无破绽可寻。其气势则沉重不胜,谢朗相距虽远,亦有泰山压顶之感。
他相距犹远尚且如此,与石敬成近身相搏的介花弧压力更大。自来亦有武学高手以气势取胜,然而能如石敬成一般,无论招式气势皆是高明若此,却是绝无仅有。但介花弧身承罗天堡六代武学,自是不同凡响。他以大罗天指接石敬成掌法,似也未落下风。
谢朗虽成废人,眼力不失,凝神看了片刻不由心惊:表面看来,二人似乎难分上下,其实介花弧已是倾尽十二分本领;而石敬成之武功却如茫茫沧海,观之无限。
如介花弧,已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但其武功虽高,谢朗尚可说出此人招术高明在何处;自己与其相差如何;若要取胜,又当于何处着手云云。
然而观石敬成,谢朗却全然摸不出他深浅,又或石敬成武功高出介花弧有限,然而这“有限”限在何处?他的弱点隐藏在哪里?从他施展武功来看,全然没有端倪。
昔年青梅竹十六岁出师,凭借三十六路浩然剑法与千里快哉风轻功被尊为“京城第一高手”,但谢朗此刻却想:若青梅竹不是在二十一岁离开太师府,他今日之武学成就,定然远远不限于此!
谢朗能看清楚的事情,介花弧也一样看得分明,他指法几变,法度森严,内力雄浑,石敬成只以一套掌法接他诸般变化,罗天堡主却分毫占不了半分上风。
谢朗暗皱眉头,这一时间,他已想出了十七八种下毒办法,然而这些主意却全不适用于当下情形:一来二人打斗正剧,在一人身上下毒很难保证不伤到另一人;二来石敬成内力高深,自己并无武功,令他中毒殊为不易。
以谢朗之心计善谋,一时竟也想不出主意。但他并不急,一手探入袖袋,触到了一个墨绿锦囊,里面却装着百药门引发桃花瘴的秘炼药物。
当日谢朗接近白绫衣,一面固然是因为他素性风流,喜好美色;另一面却正是为了获得这药物。这秘练药物太过凶狠,在百药门中亦属禁忌,白绫衣身上也只得两枚,其中一枚方才解救了谢苏,另一枚则一早赠予了谢朗。
若介花弧大败,借此药物逃跑倒也来得及,谢朗心中暗想。
这时石敬成却已似不耐多做纠缠,他招式骤变,气势愈强,一掌如风雷贯耳,介花弧以指力相抗,竟然招架不住,一声闷响,这一掌竟是结结实实击在他前胸之上!
云深不知处外围,谢苏忽觉一阵心惊,想到林内不知此时已发生何等变故,暗自忧患,便道:“刀剑双卫,烦你二人照顾她,我去林中一看。”
刀剑双卫急忙点头应允,原本介花弧便是吩咐他们守护林外,何况有谢苏入林,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谢苏径自步入林内,白绫衣未加反对,留在林外。零剑却忽然想到一事:“对了,高雅风呢?”
刑刀道:“谢先生一来,他便离去了,想必是去寻找谢朗,不必担心。”
零剑点头称是。二人却均未留意到,白绫衣在听到“谢朗”这个名字时,面上骤然出现的惊慌之色。
石敬成一掌击中介花弧,隐隐竟有风雷之势,二人各退一步,各自不语。
寒潭边的白雾聚了又散,介花弧面上忽然泛出一层青气,片刻复又散去,如是三转,他面色终于转为苍白,全无人色。
石敬成却是血涌上面,一时间面上全是艳红颜色,真如马上滴出血来一般。直待介花弧面上青气完全散去之时,那层恐怖之极的红色方才退去,面上神色与介花弧相差无几,亦是全无血色。
谢朗亦是看出其中不对,他自石后走出,近了几步凝神再看,只见二人均是不言不动,石敬成明明应是获胜之人,但观其情形竟似受了重伤一般,再过片刻,一行暗红色的鲜血,慢慢自石敬成的口角边流了下来。
但凡有一分可能,石太师绝不会令自己如此受伤情态现于对手面前。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全然不受控制。石敬成忽然低喝一声,回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之上,一掌之下,他面色更差,但总算制住了吐血一事。
这是石敬成以伤制伤之计,他自击天灵一掌虽是克制住吐血,不使自己在介、谢二人面前失态,却也使自己伤势更加严重。
谢朗暗叫一声:“御水神功,是御水神功!”
随即他也觉不对,“怎会如此,按理来说,不至如此啊……”
御水神功是罗天堡不传秘技,传说运此神功时,若对方击中己身,所使招术便全然反噬到对方身上,端的是神妙无比。
但这门神功说起来虽然神奇,却没甚么实在用处:只因施用这门神功时,若对方内力高于己身,那御水神功全然不起作用;若对方内力与己相若,那双方所受伤势一般无二;若对方内力低于己身,倒是可以反噬敌手——问题是你武功已经高于对方,还费心费力地施用这御水神功做甚么?
因此罗天堡传承百年,真正练过这神功的也无几人。
谢朗倒未听说介花弧有练过这门功夫,但他练成并不希奇,希奇的是,石敬成内力明明高出于他,为何看二人伤势,竟是一般无二?
介花弧站在当地,忽然微微笑了。
“石太师,京中有传言说太师近来屡受当今圣上斥责,乃至身体欠安,原来却是实情啊!”
“屡受圣上斥责”或可从京中查访而知,但石敬成“身体欠安”甚至到了内力不济的地步,那可是极机密的事情了!
那一瞬间,谢朗终于醒悟过来介花弧种种谋划。
罗天堡主一早便探知石敬成伤病在身,他与石敬成约定江南谈判,以小潘相一案与谢苏为砝码,若石敬成应此交换,自然最好;若不然,御水神功便是介花弧最后的武器!石敬成身受御水神功,元气大伤,应对皇帝及其他伺机而上的官员已经焦头烂额,攻打戎族或还可行,但取道西域并吞并罗天堡一事必再无心力进行;何况石敬成此次重伤,大半事情自己已难亲身处置,而他手下处置官场中事的龙七又是个保守持重之人,吞并罗天堡一事,只怕当真要就此作罢了。
介花弧所付代价亦是不小,御水反噬,他与石敬成所受伤势相仿,甚至只有更重。
石敬成没有言语,他面色苍白若纸,似在调息。
但寒潭之畔,还有一个谢朗。
谢朗可绝非甚么正人君子,他这一生,基本便是在阴谋暗杀之间打滚过来,眼见石敬成重伤,他手一扬,一阵绿色烟雾脱手而出,烟雾中夹杂了几点黑星,更有片片金芒闪烁不已。
落水绿、金钱子、黑煞蜂,谢朗一出手便是生死门中最扎手的三种毒药,立意将石敬成毙于此地。
那阵绿色烟雾未至眼前,已有腥气扑面而来。石敬成未曾抬眼,更未移动,直至烟雾切近,他方才吐气扬眉,低喝一声:“去!”一掌挥出。
这一掌内力浑厚,绿色烟雾直被逼到三丈以外,其中的七八只黑煞蜂一阵乱舞,一头栽到地上动也不动。
谢朗身无内力,掌风余劲扫到他身上,他连退几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站立不稳,向后便倒,恰倒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一把扶住他,手都抖了,“主人!”
正是脱离林外之困,匆忙赶来的高雅风。
谢朗见得是他,不由得一顿足:“唉,还知道叫我主人,我可有叫你过来么?与石敬成朝相有趣得很么?”
高雅风一句话不敢多说,低了头站在当地,但面上仍是倔强,并不以为自己所做有何不对。
这种神情,像极了三年前他闯入生死门总坛,将生死一线间的谢朗拼死带出的样子。
谢朗心中一软,不忍再说,只道:“外面情形怎样?”
高雅风依然低着头,道:“江澄何琛已经离去,介花弧折了一个人,谢苏带着白绫衣已到了。”
谢朗听到白绫衣名字,并无甚么触动,只道:“石敬成在那边,他与介花弧均已受了重伤,我却是没能力杀他了。”
高雅风闻言放下谢朗,眼内寒光一敛,拔出腰间暗紫色长剑便向石敬成刺去。
这一剑正是生死门绝技,他动作太快,谢朗都未想到他会这时出手,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高雅风在空中一个转折又撤了回去,再看他手中长剑,竟已从中断成两截!
林风拂动石敬成须发,他身上玄色衣衫血痕斑斑,那纵横一世的老人虽已重伤,一种天然威严仍在,寻常高手仍是难以近身。
谢朗心下一紧,喝道:“雅风,退到林外!”
高雅风紧紧握住半截断剑,谢朗又道:“谢苏即将入林,他见过你,更不会容许他人杀石敬成。何况此时石敬成身受重伤,我们目的已经达到,还不快走!”
高雅风抬首望去,忽道:“魏紫断了。”
魏紫便是他手中所持那柄暗紫色长剑,乃是当年谢朗尚在生死门时,自嵩山派掌门手中夺来的,是时高雅风剑术初成,谢朗随手便把魏紫给了他。此刻谢朗听他提起,便道:“我再寻一把剑给你,谢苏将至,你快走!”
高雅风这才纵身离去,他刚走,一道青色人影已晃入林中,正是谢苏。
无论是谢苏还是石敬成,虽然均对此次入江南会见到何人有所准备,然而骤然相逢之下,皆是十分惊讶。
自从七载前他离开京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而石敬成石太师,在谢苏记忆所及范围内,从未出过京城。
当谢苏看到那个玄色衣衫上满是血痕,一身威严犹在的老者时,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石太师在他心中的位置,比他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沉重的多。
那是自幼收养他的人,他的师长、他的前辈、他的上司,他的……义父。
石敬成也看到了他,老者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些其他的甚么东西,然而转瞬即逝。
年老的太师没有再看他曾经的义子,他略微带一分步履蹒跚,走过谢苏的身边。
老人的玄衣上,青年的青衣上,均被血染成红色,骤然看去,竟是如此相似。
谢苏忽然按捺不住,在石敬成走过几步之后,失声喊出:“义父!”
自从他的嗓子受伤之后,声音一直提不高,但此刻林内十分安静,这一声脱口而出,诸人皆听得分明。
石敬成没有停住脚步,那一瞬间,他面上表情似乎起了一些变化,似悲似惊,似喜似憾,但变化终究太过细微,竟叫人难以分辨得出。
父与子,师与徒,终是擦肩而过。
眼见石敬成身影慢慢消失在密林之外,白雾之中,谢苏面向他离去方向注视良久,长跪于地,经久未起。
谢苏并不知,石敬成先受御水神功反噬,随即以玄功强自压制,内伤更重,再后来谢朗、高雅风先后出手攻击,石敬成虽是取胜,其实内伤沉重不已。他勉力支撑,若一开口,或是停步,一口真气泄掉,必是支持不到林外。
谢苏与石敬成师徒相别七载方再相逢,此刻他们并不知晓,这次见面,却也是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谢苏心中正自感伤,忽听身后一声轻微呻吟,他一怔,回首却见介花弧面色如雪,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急忙起身,扶住将倒的介花弧,罗天堡主勉强笑了一下,有血沿着口角边流下来。
“你怎样?”谢苏问道。
介花弧又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微弱,谢苏需得凑近才能听清。
“谢先生,半年之内,我再不能动武,回罗天堡这一路,还……还蒙你多多照应了……”
这一场,究竟也只得了惨胜。
谢苏搀扶了介花弧,谢朗走在另一边,三人一同来到林外,其时天色将晚,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情,实是令人难以想象。
暮色中,谢苏身上血迹殷然,介花弧面色苍白如纸,只有谢朗还是平素模样,他走到林外,一眼恰看到白绫衣,先不理旁人,笑道:“这位可是谢夫人?今日的事,我也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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