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韦虎头看得分明,甘凤池表面是在用药化尸,暗地却抛落一块小铜牌,在那“假刺客”的尸身衣上。
他如今才晓得甘凤池何以有“今夜必有刺客”之语。
面红耳赤的,心中惭悔万分,暗叹甘凤池早来一步,或早告机密多好,免得自己心急贪功,铸了这项大错!
甘凤池到大厅之中,是去办什么事呢?
这要从大厅之中一桌豪赌的“牌九”之上讲起!
周老三不知走了什么邪运,今夜的手风太好!
他推庄,三门的扬州阔佬们,纷纷凑趣,注儿下得不小!
周老三推的小牌九,掷骰分牌以后,翻开第一张牌,居然是张极占上风的“天牌”!
第二张为了过瘾,是用摸的,但一摸之下,周老三翻开“天牌”时的喜悦脸色突变!
因为,这张牌的点数太大,有些象是“虎头”……
翻开牌来,连“虎头”都不如,却是一张“梅十”。
庄家只有“两点”,周老三噘起嘴巴,准备赔钱!
但其他牌儿一翻,怪事来了,“天门”是地牌配红十,“顺门”是人牌配板凳,“上门”是长三配铜锤,大家都是“两点”,由庄家的“天二”通吃!
周老三狂喜之下,手气大旺,居然牌牌都是大杀三方,转眼之间,面前便堆起了好大一堆银票!
周老三生性太贪,不肯收手,仍想乘胜追杀,又开出一条牌九。
开了门,正待打骰,突听得一声“且慢”,在牌风太背,别人都收手不赌的“天门”位置上,有位奇异赌客,下了份奇异赌注!
这位奇异赌客,是甘凤池,他所下的奇异赌注则一非现金,二非银票,只是一张折叠白纸。
周老三目光才注,甘凤池已含笑说道:“我身边没带钱,想写张纸条,赌上一记,庄家肯受注么?”
一来,周老三不愿得罪甘凤池,二来,他已赢得太多,遂毫不迟疑的,点头笑道:“受注!受注!只要是甘大侠拿出来的片纸只字,都一定具有极高价值!这把牌九,甘大侠若是赢了,我赔你一千两吧!”
语音才落,骰子已然掷出,这次,周老三果然盛极而衰,拿了“瘪十”,翻开牌来,是两张令人触目沮丧的“红黑老表”。
“上门”、“顺门”,欢声大作,但“天门”的甘风池却苦笑叫道:“周老三,你还有救,居然碰到我了,我也是一点都没有的‘虎头搂老九’呢!……”
周老三久走江湖,感觉得出甘凤池是有心如此,必关重要,遂赔了其余两门赌注,换人推庄,赶紧在背人之处,展开甘凤池似是故意输给自己的那张纸条观看……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把周老三看得汗流浃背!
原来,纸条上写的是:“急流当勇退,顺手要抽身!你哥哥因急于抱着罗宋美女销魂,贪色怠职,犯了忌讳,我已冷眼旁观,看出金老四目蕴凶芒,眉腾杀气,周老二恐怕未必能够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了……”
周老三看得好不惊心,一身冷汗,想找甘凤池作进一步的求教。
但甘凤池人早出厅,周老三想赶往丽冬院,罗宋美女娜莉莎的房中,给周老二看这密函,要他多加小心!又被茅十八拉住,劝说金四爷正作库多丝基公主的入幕驸马,春兴方酣,除了韦虎头与甘凤池负责护驾,担任警戒之外,最好谁也别去丽冬院楼上搅闹,万一惹恼金四爷怪罪下来,谁又担当得起?……
周老三万般无奈,只得回头再赌,但时运业已过去,加上心中有事,那消多久,除了把赢的完全吐光,并又多输了七八百两银子!
甘凤池不单要促成四阿哥兄弟阋墙,也打算弄得他身边心腹,纷纷离心离德,在向周老三递过这张既属善意告警,又属恶意挑拨的“双关纸条”之后,立即施展“凤翔天池”身法,赶往丽冬院精美楼阁之上,却依然迟了一步!
那位假刺客,是舒化龙派来“天地会”一名志士,准备把行刺行为的主使人,推到四阿哥另一“夺嫡争位对手”二阿哥的头上!
谁知阴错刚差,甘凤池一步来迟,韦虎头又出剑太快,下手太狠,竟使这位“天地会”的志士,成了应剑殪命的牺牲角色!
幸亏,甘凤池和舒化龙计议周详,留有退步,在含泪倾药,用化骨粉化去这位志士的遗骸之际,暗暗抛落了一面小小铜牌!
这是二阿哥府内所蓄“死士”的特颁腰牌,少时,四阿哥必命周家兄弟验尸,则在血水中发现腰牌,仍必猜忌到二阿哥的身上,使这位志士成为有收获的牺牲,不至于完全白死!
甘凤池在伤心,韦虎头却在疑心。他的疑心起于弄不懂甘凤池到底在搞些什么花样,遂憋得忍耐不住的,向这江南大侠,传音问道:“甘大侠你说此处不止‘八支耳朵’,但除了房内正荒淫透顶、胡地胡天的金老四,库多丝基,和你,我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人啊?你能不能把葫芦之中究竟卖的甚药,先对我略为透露一点!……”
甘凤池半点都不大意的,也以传音答道:“你是个嫩角色,不是个老演员,过早知道机密,丝毫没有好处……”
传音至此,改了话题又道:“那第五双耳朵,大概是实在听不惯房内的奇淫极秽春声,才一赌气儿,略为离得远点!你的修为不弱,若是细心观察,应该有发现的……”
韦虎头不再说别的话了,他就在业已渐渐化为血水的假刺客遗尸之前,盘膝坐了下来。
他不是因甘凤池的卖弄玄虚,心中生了气,而是有两种作用。
第一种作用是向躺在面前不远的死者通诚致歉,他承认自己的江湖经验太嫩,不能从甘凤池那句“今晚必有刺客”之上,参透奥秘,领会这位江南大伙企图挑拨爱新觉罗兄弟种族之间猜忌仇恨的婉转深心,以致出手太以鲁莽,聚铁九州,铸成大错!
韦虎头向死者无言通诚,默默致歉,并许了愿!他立誓只要有适当机会,自己必不顾任何利害,为汉家儿女作一件足以振奋四海人心的惊天动地大事!
除了向这位无名烈士死者通灵许愿以外,韦虎头静坐下来另一种作用,就是以内家修为,充分发挥耳目之力,观察或听察出来甘凤池所说的“第五双耳朵”,究竟藏在何处?……
“心”能静得下来,“耳”自然会“聪”,“目”自然会“明”!
韦虎头加强了“耳聪”“目明”之下,果然有所发现!……
那“第五双耳朵”,藏得太妙,绝没有泄露出丝毫声息,故而韦虎头不是听出来的,他是用心看出来的!
他先静静的听,除了虫鸣、树摇,以及楼上室中既好听又难听的龌龊春声以外,并没有听见任何异常声息!
再静静的看,由草向树看,由山向水看……有了,终于有了,假山下,鱼池中浮萍莲叶之间,为什么有半尺来长的一段竹管,斜斜伸出水面?……
竹管是通气的。是不是有一个人潜身在水中,借着这段竹管通气,维持呼吸?
若真如此,则这“第五双耳朵”,未免太辛苦,太“深心”了;他如此隐匿行迹,藏在水中则甚?是为了秘密保护四阿哥?还是想避人耳目,偷听甘凤池和自己的背后心腹之言?……
常言道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又道:“莫诩晨起早,还有夜行人”,这“第五双耳朵”,虽然心深,但甘凤池却更为来得周密,早就料定有这种情况,预嘱自己凡属心腹之言,都要用第三人无法与闻的传声回答……
韦虎头又惊又气之下,忽然微一伸手,在地上捡起一块小小碎石。
这是他动了童心,想把藏在水中之人逼出,想看这“第五双耳朵”,究竟是长在什么人的身上。
甘凤池目光微注,已知其意,赶紧先行摇手,并朗声说道:“虎头大侠,我心中忽起警兆,恐怕还有刺客。我们还是上楼充当金四爷这位临时罗刹附马的洞房警戒!你负责注意西北,东南方面,便交给我了!”
人随声起,果然施展他的“凤翔天池”身法,飞上玲珑楼阁!
韦虎头闻言,顾不得再向藏在鱼池中的“第五双耳朵”,投石开甚玩笑,只得也纵上玲珑楼阁的西北方面,并对东南方面的甘凤池,传声问道:“甘大侠,一错之下,不能再错!这次来的刺客,是不是自己人呢?倘若再令我这只‘笨老虎’作出什么胡涂混帐之事,真难免惭愧得来个自尽谢罪!”
甘凤池连摇双手,传声笑道:“虎头老弟千万不可有这种想法,我所谓的‘心灵警兆’,不一定准会实现!倘若真有刺客,你尽管出手,并越狠越好,我保证决不会是自己人了……”
天下事,往往真巧不可言!甘凤池说他的“心灵警兆”未必实现,便真有刺客,到了丽春园内!
不单来了刺客,并一来便是三个!这三人,身形全颇高大,是一进丽春园,便扑向丽冬院的玲珑楼阁,显然目标是在四阿哥,并消息相当灵通,知晓四阿哥如今何在……
从他们扑向丽冬院楼阁的身法看来,这三人绝非庸俗,均有深厚修为,属于一流高手!
韦虎头因对方是来自西北,遂高兴得扬眉叫道:“甘大侠不可多事,这是我的地盘,三个都交给我了!”
一来他看出来人不弱,二来又以一对三,三来先前铸错咎心,如今自力求表现,这一剑施展的是比先前那招“血虹贯日”更凌厉,更精妙的“日月普照!”
一柄剑,舞成了万道漩光!万道漩光中,坠落了三具尸体!
甘凤池在玲珑楼阁的东南角上,抚掌笑道:“一剑殪三凶,虎头大伙好神威,‘太阳剑法’好凌厉啊!……”
韦虎头身形自空中落地,红着一张俊脸,向甘凤池拱手说道:“甘大侠所站的位置关系,当真未看出来?还是故意调侃我呢?这三个刺客,一个都不是我杀的,我只在三具尸体之上,一人替他们补一剑而已!”
甘凤池仍站在玲珑楼阁的东南角上,生恐再有什么意外的,继续为房中可能存梦未醒的四阿哥担任警卫,不肯飘身下楼,只是含笑说道:“我这立身之处,虽然角度欠佳,但也看见那三条人影扑来之际,在他们身下,曾有线乌芒,闪了一闪!故尔,除了被你施展‘太阳’剑法中‘日月普照’杀于所诛的中间那人以外,其余两人的尸身,因都中了‘苗疆天凤寨’的‘化血吹针’,骨肉该化水了!……”
语音微微一顿,突又略微提高,含笑又道:“水中藏身,毕竟不太舒服!前后两拨刺客,均告毙命,金四爷今宵已高枕无忧!红绡姑娘不必再继续辛苦,无妨出水换换衣服,护驾警卫之责,就交给虎头大侠和我甘凤池吧!”
生姜毕竟老的辣,甘凤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儿,不单说出韦虎头的剑招出处,也叫破水中藏人身份,和他“竹管吹针”的歼敌暗器的来历名称,显得他高瞻远瞩,观察得十分细密!
韦虎头听得水中藏人竟是昨宵仅见匆匆一面,便使自己有点为她神魂颠倒的美女红绡,不禁为之一愕……
一条窈窕人影,带着一片水光,飞出鱼池,不正是红绡却是哪个?她穿了一套黑色贴身水靠,俏生生的站在韦虎头面前,妙目双注,正想开口,丽冬院楼上已响起四阿哥的语音,叫道:“红绡,回去换衣服吧,我住此安全得很,但却还想和甘大侠,以及虎头表弟,同作长夜之饮!他们,都成为‘自己人’了!”
红绡先向楼上拱了拱手,又飘送一瞥白眼,再对韦虎头妩媚一笑,便自转身出墙。
韦虎头疆场既嫩,情场更嫩,弄不懂红绡何以表情如此复杂。
他不懂,甘凤池却统统都懂……
甘凤池明白红绡向楼上拱手,是对自己行礼打招呼,向楼上飞白眼,是厌妒四阿哥刚才和库多丝基纵情逞欲的盈耳春声,浓烈得太以过分!至于对韦虎头所送那种媚笑,则既可能仍出四阿哥的授意,要对韦虎头加强笼络,也可能是红绡“姐儿爱俏”,出自内心的,对这英姿飒爽的虎头大侠,有了衷怀爱慕之意……
甘凤池认为不论出于自动,或出于被动,红绡这展靥一笑的魔力太强,威势太大,恐怕绝非韦虎头那几招再传“太阳剑法”,所能抵御!
别的劲敌,别的绝招,甘凤池都可以根据修为,凭借经验,教韦虎头加以抵御应付,但对于这等软绵绵的情爱攻势,他却双眉微蹙,觉得帮不上忙……
就在韦虎头目送红绡的轻盈倩影惘惘出神,甘凤池看在眼中,双眉微蹙之际,四阿哥已在室中伸手推窗,含笑叫道:“甘大侠和虎头表弟,且来房中,好好喝几杯吧!我曾预嘱王八太爷,替我留下一位手艺最好的扬州名厨,和几瓶边使进贡的西域陈酒,等你们一齐享受,至于检查已死刺客身份、收拾遗尸等事,都交给周家兄弟办吧……”
经过这样两场大闹,周老二春梦已醒,顾不得与初尝异味,着实令他迷恋的罗宋美女娜莉莎继续缠绵,周老三也不敢再复赌钱,弟兄二人均赶到楼下,察看前后都死在韦虎头剑下的四名刺客身份。
甘凤池一面拉着韦虎头的手儿,与他举步同登丽冬院的玲珑楼阁,一面却从掌心中,暗暗送过一物。
韦虎头用不着看,已觉出那是一粒药丸,不禁神情微怔……
甘凤池传音嘱道:“老弟先把这粒‘万应度厄丹’悄悄服下,再复饮啖!但对于库多丝基所用过的杯趾碗筷,尤其是擦脸毛巾,仍尽量少碰为妥!……”
这几句耳边密语,使韦虎头听得越发越莫名其妙!
因为他分明听得四阿哥已向红绡发话宣称甘凤池和自己,都已成了他的“自己人”,则甘凤池为何还有密赠“万应度厄丸”,要自己于饮食防毒之举,并特别对库多丝基所用过的东西,更需加强戒意?……
甘凤池知晓他满腹疑云,再度传音笑道:“老弟暂时闷一闷吧!等天光大曙后,我约你泛舟瘦西湖,还你一个明明白白就是!总而言之,我和你爸爸韦小宝一样,都是有心人,不是丧心客,表面上,有时或须不得不忍辱负重,实际上心中决不会忘了列祖列宗,国家民族!……”
够了,甘凤池末后两句话儿的份量够了!韦虎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必问,只消乖乖听话,跟在甘凤池这匹识途老马之后,由他领路就是……
到得室中,库多丝基业已更衣补妆,雨露新承之下,越发风情嫣然,显得格外艳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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