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民立刻跨前一步,拱了手,淡然而笑:“阁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北京城未免太小了点儿了。”
美姑娘一摆玉手,冷然说道:“少跟我嬉皮笑脸的,给我站到一边去,没人跟你说话!”
好凶,朱汉民碰了个硬钉子,但他没有在意,笑了笑,又道:“武林人讲究一个路见不平,拨刀相助,阁下,你要知道,长幼有序,别让我这外人看了笑话!”
“你敢!”美姑娘美目一瞪,道:“你敢笑我就打烂了你的嘴,你竟教训起我来,还得了呀,昨儿个要不是……我早就让九门提督府办了你了……”
朱汉民淡淡笑道:“阁下,别老拿官威压人,九门提督唬不了我,我要是怕了九门提督,今夜这贝勒府我也不敢来了!”
美姑娘道:“我知道你胆子大,你了不起,昨天或许是我理曲,可是今夜你上门欺人,这又怎么说呢?”
朱汉民失笑说道:“你言重了,胆子再大也不敢上贝勒府欺人!阁下,你要弄清楚,这是令兄找我来的!”
美姑娘道:“所以我找他说话,你给我让开些!”
朱汉民竟听了话,一拱手,笑道:“敬遵芳谕!”
回首望向玉珠,道:“贝子爷,人家找的是你,止前答话吧!”
玉珠皱着眉,一副苦相,没动,道:“怎么,阁下,你不管了,真是好朋友……”
朱汉民笑道:“贝子爷,我这个朋友你没交错!”
玉珠道:“那么你……”
朱汉民道:“我替贝子爷壮胆,誓为你贝子爷后盾!”
玉珠苦笑说道:“我原意是要你做先锋,你却做的什么后盾?”
朱汉民道:“我不能跟在你贝子爷身边一辈子,这种事,总是要自己拿出点勇气、魄力来的,否则你贝子爷一辈子就别想再抬头,去,别给咱们昂藏七尺须眉男子汉丢人!”
不错,是正理,玉珠略一犹豫,只得咬牙横心,硬起头皮,—点头,刚往前跨出—步。
美姑娘突然戟指朱汉民跳脚大发娇嗔,大显雌威:“好哇,你这个人竟敢挑拨……”
朱汉民一摆手,截口说道:“阁下,你是找我说话,还是找令兄说话?”
美姑娘气得又—跺蛮靴,道:“少得意,稍时也饶不了你。”
朱汉民淡淡一笑道:“那是稍时,如今阁下不该冲着我横鼻子竖眼睛发威!”
美姑娘气白了脸,一抬玉腕,轻喝说道:“贝勒府岂容一个狂妄草民撒野?夤夜闯入府邸,非奸即盗,玉儿、翠儿,先给我拿下他再说。”
她可忘了那两个是否人家敌手。
两名俏丫头仗着美姑娘之威,地方又是在贝勒府内,也顿时忘了一切,清脆地同应了一声,刚要闪身。
玉珠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突扬沉喝:“站住,你们两个谁敢动,我就打断谁的腿!”
不错,这还像话,只是,要问他哪来这么大勇气,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可能是老天爷临时借给他一颗天胆。
两名俏丫头没想到玉珠大爷突然狠了起来,敢作此一喝,一时为威态所慑,还真没有敢动。
美姑娘气得娇靥涨红,又跺了蛮靴:“哥哥,你是逼我自己动手!”
玉珠淡淡说道:“没人逼你动手,有话冲着我说,有事冲着我来,别拿人家当发官威的对象,人家可不吃你那一套!”
朱汉民微微点了点头,笑了。
他这一笑,更添了美姑娘三分气,她柳眉一挑,道:“冲着你说就冲着你说,你知道他是谁?”
玉珠道:“你又知道他是谁?”
美姑娘狠狠地瞪了朱汉民一眼,道:“他是以汉族世胄,前朝遣民自居的武林草莽!”
玉珠泰然说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家本来是汉族世胄,前朝遗民,也确是个武林人,难道不行?”
美姑娘恨得牙痒痒地,道:“那没什么不行,你知道他骂咱们什么?”
玉珠道:“昨天我听你说过了,那是先人们留下的旧怨,也因各自站的立场不同,为此,总不能说绝对不能交朋友!”
美姑娘简直气得要掉泪,道:“没人干涉你交朋友,可是你明知道他昨天……”
玉珠突然笑道:“妹妹,汉族世胄你未必介意,前朝遗民你也未必在乎,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昨天没像一般叩头虫一样对你低头,我说句公道话,那是你咎由自取,自找没趣,怪不得别人。”
美姑娘立即更白了娇靥,红了美目,道:“哥哥,自己兄妹,你竟帮着外人欺负我!”
玉珠眉锋一皱,闭了口,那不为别的,他再是横了心,一旦美姑娘动了真,红了一双眼眶,他还是傻了脸,没了辙。
半晌,他才转望朱汉民,道:“阁下,看来,我又要竖白旗了!”
朱汉民心中了然,口中却故意说道:“兵临城下,眼看胜券在握,贝子爷奈何不战自溃?”
玉珠摇摇头,苦笑说道:“你不知道,我见不得女儿家掉泪。”
朱汉民耸肩摊手,叹道:“两串珠泪胜过百万雄兵,怪不得古来多少君王为之失却江山,怪不得孟姜女能哭倒长城……”
美姑娘娇靥突然一红,跺脚叫道:“你,你还敢气我,谁像你铁石一般狠心肠?”
朱汉民眨眨眼,笑道:“姑娘,你错怪我了,武林人讲究一付侠骨心肠,剑胆琴心,便是我也不忍见姑娘掉泪!”
美姑娘又羞又气,道:“你除了嬉皮笑脸嚼舌头,还会什么?”
朱汉民答复更气人,笑道:“我还能不屈于威武,不淫于富贵,不移于贫贱!”
美姑娘挑眉说道:“我今天非让你屈于威武不可。”
朱汉民笑道:“姑娘,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凭姑娘,就能使我屈于威武么?”
这,大大地刺伤了美姑娘的自尊,那娇惯、任性、高傲,尊贵的自尊,她简直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书生这么大胆,这么狂,这么傲。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跺蛮靴,戟指颤声说道:“你,你,你是有心气我,我今夜要不能让你低头,就一头碰死你面前。”闪动娇躯,扬掌便掴。
玉珠又惊又急,既不敢动,又不敢拦,正自为难欲绝,蓦地里,一声清朗轻喝起自厅前:“兰儿大胆,还不住手!”
那是个负手卓立厅前阶下的一个中年人,这中年人一身青袍,身材颀长,年纪约四十上下,白面无须,长眉凤目,胆鼻方口,风度翩翩,潇洒飘逸,俊美之中,更带着隐隐慑人的高贵之气。
朱汉民神情一震,身形倏起轻颤。
玉珠则白了脸,低下了头。
美姑娘沉腕收掌,又一跺脚,闪电般掠下屋面,飞投青袍人怀中,“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满腹委曲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
青袍人面带慈祥,目射爱怜,抬手拍了拍美姑娘香肩,微笑说道:“别哭,别哭,这么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就哭,这是人前,不是人后,也不怕客人笑话!”
美姑娘抬起粉首,泪痕满面,那两排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颗颗晶莹泪珠,道:“爹,您要替兰儿做主,他就是昨天兰儿说的那个大胆狂生,今夜哥哥又把他带进府来欺负我。”
青袍人脸上笑容微凝,目中倏闪奇光,拍头看了朱汉民两眼,平和地问道:“我请教,少侠贵姓大名?”
玉珠有心站出来说话,但是他不敢。
朱汉民却难忍两眶热泪,身形一掠,忽地掠下了屋面直落青袍人身前,拜了下去:“容叔,您不认得我了?”
美姑娘与玉珠俱皆一怔,美姑娘那一双美目犹含着泪,满含诧异,直愣愣地望了过来。
青袍人更是诧异欲绝地道:“恕我眼拙,少侠是……”
朱汉民哑声说道:“容叔,侄儿忆卿!”
刹时间,德贝勒爷儿三个都呆住了!
好半晌,玉珠大叫一声:
“好家伙,你是小卿,你这家伙,为什么不早说?”
飞身下屋,满脸激动地伸出双手抓住朱汉民,一个劲儿地直摇。
德容身形电闪,如飞掠近,也出双手抓住朱汉民,两眼发直,颤声说道:“你,你是忆卿?”
朱汉民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德容身形暴颤,突然仰头大笑,那双凤目之中,两串热泪,扑簌簌地挂了下来:“好,好,好,怪不得德容我瞧着那么面熟,原来竟是你这一别十年的自己人,忆卿,你想煞了容叔!”
头一低,双肩耸动不已。
他哭了,他这等身份的人也哭了!
天下之至情,莫过于此,感人至深,也莫过于此。
美姑娘也低下了头,那刁蛮任性娇惯,一时间全没了影儿。
在这一刹那间,没了汉满之分,也没了立场的不同。
只有那人间的至性,人间的至情。
朱汉民突然展颜强笑说道:“容叔,侄儿今天特来给您请安,您别难受,您诙高兴……”
德容猛然抬头,举袖抹泪,窘笑道:“说得是,忆卿,容叔我该高兴,不该难受,来,让容叔瞧瞧吧,你长多高了,是你俊还是玉珠俊?”
朱汉民有点赧然,但到底还是让德容看了个仔细。
只听德容“哈”地一声,笑道:“玉珠是内城有了名的俊哥儿,美男子,如今跟你一比,简直是判若云泥,黯然失色了!”
朱汉民赧然说道:“容叔,您偏心,侄儿明白,我缺少玉珠那份天真,玉珠只让我一分沉练,那是因为彼此所处的环境与……”
“你这话未必中肯!”德容笑道:“别歉虚了,德容我自信眼力不差,我第一眼便看出玉珠他一切都差你太多!”
朱汉民笑了笑,还要再说。
玉珠突然叫道:“小卿,你就少让他老人家说我两句,行不?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碧血丹心雪衣玉龙宇内第一。”
听了这句话,美姑娘的反应比德容还快,她霍地瞪大了一双美目,娇靥上神色难以言喻的诧声大叫道:“你,你就是碧血丹心雪衣玉龙?”
朱汉民眨眨眼,笑得俏皮,道:“不敢,那是武林朋友的抬爱,你未必放在眼内!”
美姑娘有着难言的喜悦,她脱口说道:“既是自己人,那就别跟我谦虚,你知道,过份的谦虚,那叫虚伪,跟自己人,那更不必,我早就……”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原来的那句话,有损她那好强的自尊,是故,她临时改了口,接道:“我早就听说,你自命不凡,自以为了不起。”
朱汉民道:“姑娘,昨天的事过去了,你该承认,那不能全怪我,所以,我认为你没有老不饶人的必要,实际上,我也只能接得住两马鞭,倘若再有第三鞭,恐怕……”
美姑娘脸涨得好红,她娇羞欲滴,跺脚叫道:“你,小卿,也别那么坏,明明是你仗技欺人,到头来还派我的不是,你,你讲理么?”
敢情她也讲理。
朱汉民笑道:“我讲理,无论何时,何事,何地,对何人,都一样,你要是认为我理缺,我没话可说,至少,我知道大街上驰马的不是我,溅人一身雪泥反找人兴问罪之师的也不是我,先拿马鞭子抽人的,更不是我……”
美姑娘绷了桃腮,但旋即,她又笑了:“怎么说,对一个女孩儿家,你该让着点儿,尤其不该在大街上给人难堪,你知道,那让人多下不了台?”
朱汉民他倔得令人可恼,美姑娘都软了心,让了步,偏偏他一付宁折不屈的直脾气,淡淡说道:“那抱歉,我说过,‘理’字之前,人人平等!”
美姑娘真有点恼了,可是那不是真恼,满含娇嗔地横了他一眼,转注德容,噘着小嘴儿,说道:“爹,您瞧,他有多拗!”
望着不失天真初长成的小儿女,德容老怀大畅,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美姑娘话落,他立即哈哈大笑:“不是爹偏心,爹要判你个不是,忆卿这种态度是对的,人,要讲个理,不过,有的时候,也不能太认真,否则一辈子会讨不到媳妇儿!”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美姑娘莫名其妙地娇靥一红,她自觉脸烫得厉害,心也跳得厉害,连忙地垂下了粉首。
朱汉民神情一震,却微微皱了皱眉锋。
前者那乍羞还喜的神态,悉入人眼中,后者那令人难懂的表情,却没一个人留意。
只听德容大笑说道:“忆卿,容叔我该谢谢你,我们家这匹劣性难驯的野马,终于碰上了对头克星了,终于能有人降服了,以后老少平安,全家宁静,该算你第一功!”
朱汉民笑了笑,没说什么,那是他不便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美姑娘却猛然抬起粉首道:“爹,谁说我服了他,别想,他一辈子都别想。”
话出了口,她才猛觉大大地不妥,娇靥一红,又低下了头。
随着她那低头,朱汉民心头又复一震。
德容再扬大笑,玉珠一旁低笑着说:“听见了么?小卿,明明服了人硬说不服,这就是我们旗人姑娘令人头痛处,以后你……”
“哥哥,你敢再说!”美姑娘粉首猛抬,跺了蛮靴。
吓得玉珠一伸舌头,硬把余话咽了回去。
德容他又笑了,今天他是太高兴了,十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高兴,笑声中,伸手拉起了朱汉民,道:“忆卿,你一切的一切,活脱脱的当年夏梦卿,昨天听兰儿回来一阵哭诉,我立刻觉得那书生不凡,今天再一见,岂止是不凡,简直是超人,忆卿,你爹,他好?”
朱汉民连忙敛态恭谨答话,道:“谢谢您,容叔,他老人家安好!”
德容道:“只怕老多了吧?”
朱汉民道:“侄儿都已长大成人,老一辈的焉能不老?”
德容叹了口气,道:“岁月不饶人,时光催人老,人生百年,十年虽不为多,可是在这十年中的变化太大了……”
神色更趋黯然,犹豫了一下,接道:“忆卿,你还记得?”
朱汉民陡然挑起双眉,道:“容叔,侄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神威,那煞气,看得德容心中不由一懔,道:“忆卿,你知道……唉,不说也罢,谁叫我生为满人,又谁叫我生在皇族亲贵之家,唉!”
朱汉民连忙敛态,道:“容叔,您明鉴,大恩未报,侄儿不敢对您见外!”
德容黯然强笑,道:“谢谢你,忆卿,千万别让那立场之事影响了咱们私人间的感情,你知道,两代的交情非同泛泛……”
朱汉民难掩激动,轩了轩眉,道:“容叔,我保证绝不会,侄儿虽不敢昧于民族大义,但却是个有血肉,有灵性的人,不敢漠视两代的交情,尤其您跟怡姨对我的恩情,您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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