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裘人儿微微地垂下了粉首,道:“可是小兰没犯法呀?”
美道姑道:“大街上驰马,草营人命,污人衣衫,反不讲理地找人家问罪,实际的说起来,这就是犯法!”
白袭人儿犹自不服,道:“就算小兰犯了法,小兰犯的可是咱们大清朝廷的法,他一个无知狂民也管不着呀!”
美道姑道:“话是不错,可是你如今是跟姑姑说话!”
白袭人儿没话说了,一肚子委曲地抬跟说道:“姑姑总是判小兰的不是,姑姑你要知道,他欺负的不是小兰一个人儿,前是整个大清皇族!”
美道姑双眉陡挑,但旋又淡淡道:“别动辄言皇族,也别老拿亲贵压人,皇族亲贵也是人,那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要知道,咱们这皇族亲贵四个字,只能在朝廷中唬唬那些可怜的叩头虫,其实,出了紫禁城,便没人把它放在眼内,尤其是他。”
白裘人儿仍不死心,道:“那么,姑姑,他说什么莽莽神州,本是他汉家基业,咱们大清朝只不过是窃据,这可忍么?”
美道姑淡谈说道:“这没有什么不可忍的,事实上这是实情,这莽莽神州,大好河山,本是人家汉家基业,当年傅侯未遇难之前,就曾一再面谏,咱们于理本亏,该好好地对待人家,倘若仗势欺压,以征服者自居,将来咱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下白裘人儿没了辙了,她默默半晌,突然美目—红,发了娇惯女儿家,皇族千金的小性子,—跺蛮靴,道:“姑姑你要是不管,小兰找哥哥去,再不然小兰就去找纪泽!”
“你敢!”美道姑脸色一变,美目暴睁,沉声怒喝。
白裘人儿一惊,委曲泪水夺眶而出,垂下了粉首。
美道姑似有不忍,威态稍敛,道:“小兰,快出嫁的大姑娘了,你不算小了,你倘若这么做,那你是给大清朝廷找麻烦,我虽没见过这个人,但是我敢说,别说玉珠,九门提督所属的北京铁骑,就是倾天下兵马,只怕也奈何人家不得,反而给自己找没趣,碰一鼻子灰,你该知道当年,当年以傅侯那举世无敌的神勇,尚奈何人不了,如今虽时非斯时,人非斯人,我也不以为咱们能讨得好来。”
白袭人儿垂首说道:“姑姑你知道,小兰从没受过这气,您就让小兰这么忍了?”
美道姑突然叹道:“小兰,姑姑当年的娇惯任性,不下于今日的你,姑姑当年能如何?还不是忍下了,而且那所忍……”
又叹了口气,改口说道:“小兰,为大清朝廷的延续,为咱们大清皇族的安危,咱们该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这多年来,咱们是怎么对人家的?神州易主,山河变色,这等奇耻大辱,人家都能忍,这些微小气,咱们为什么不能忍?何况不讲理的,仗皇族亲贵压人的,是咱们!”
一番话,义正而词严,听得白裘人儿脸色连变,粉首低垂,默然不语,她是没有话了。
难得这位美道姑深明大义。
适时,一阵步履声起自前院,及春花园月形门外而止,美道姑抬眼望去,一名中年全真站在月形门外躬身稽首,恭声说道:“禀郡主,贝勒府有人来了!”
美道姑收回目光,淡淡笑道:“听见没有,想必是玉、翠两个丫头不放心,回去带了人来,她们来得正好,你跟她们回去吧!”
白袭人儿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扭动娇躯,下了积雪小桥,向外行去,那名中年全真又一稽首,跟着退去。
望着白裘人儿那无限美好的身影消失不见,美道姑那张美艳无双的娇靥上,突然涌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神情,而且,显得至为激动,抬眼阴沉苍穹,口中喃喃说道:“十年了,一晃就是十年了,好快呀,记得十年前我送他出北京的时候,他还是小孩子,如今,他是该长成了。”
香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可不是么,岁月不饶人,我都老了,小儿女辈焉能不个个长成,他跟他父亲的性格,完全是一个样……”
渐渐地,激动而兴奋的神情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沉重的忧虑,她接着说道:“如果真是忆卿的话,那可就太巧了,十八年前我碰上他父亲,落得个终生痛苦,皈依三清,十八年后小兰又碰上他,而且她现在的矛盾情形显然跟我当年一模—样。”
身形猛然机伶—顿,美目中充满惊骇神色地接道:“不,不,我绝不能让小兰她步上我的后尘,再踏我的覆辙,事实上,小兰,你不知道,那不可能,谁叫咱们生为满族儿女,又出生在亲贵之家,小兰,可怜的小兰,但愿你不会……”
缓缓自那阴沉沉的苍穹收回目光,略一沉忖,忽地闪动身形,袅袅向园后一间精舍行去。
再出来时,她身上又多加了一件道袍,匆匆地行向前院。
晌午过后,美道姑出现在西城外一片荒郊旷野之中。
那片荒郊旷野之中,有一片占地不小,颇称茂密的白杨林,在那白杨林前,静立着—座破损不堪的古庙。
这时候,遍地积雪,地上都冻了冰,荒郊旷野中,刺骨寒风更大,美道姑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破庙里,本来是静悄悄地,可是当美道姑行近十丈之际,破庙那两扇不成其为门的庙门内,突然闪出了个中年要饭化子,他当门而立,扬声喝道:“丐帮北京分舵重地,来人请止步!”
原来此处是丐帮北京分舵!
美道姑她找上丐帮北京分舵又是干什么?
美道姑闻喝停身在八九丈外,那中年要饭化子双足顿地,一掠近前,细细打量了美道姑一眼,道:“仙姑上我丐帮北京分舵,不知有何贵干?”
美道姑笑了笑,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请代为通报郝舵主,就说当年故人求见!”
中年要饭化子呆了一呆,道:“敢问仙姑上下!”
美道姑道:“不敢,我,上一字了,下一字尘。”
中年要饭化子道:“原来是了尘仙姑,仙姑是来自……”望着美道姑,住口不言。
美道姑淡淡笑道:“如今我来自何处无关紧要,请转告郝舵主,当年我住在紫禁城中。”
要饭化子一震,脸色微变,尚未答话。
突然,一个苍劲话声透庙而出:“是哪位故人要见郝元甲?”
随着话声,庙门内大步行出一名须发俱霜的老年要饭化子,老化子威态慑人,尤其一双眼中血丝满布,红光闪烁,令人称奇,正是丐帮北京分舵舵主,火跟狻猊郝元甲。
郝元甲一出庙门,入目美道姑面貌,不禁呆了一呆,那倒非因道姑美艳无双,而是他觉得这美道姑至为面善。
中年要饭化子转身躬下身形:“禀舵主,就是这位仙姑。”
美道姑趁势行前两步,微一稽首,道:“贫道了尘,见过郝舵主!”
郝元甲连忙还了一礼,火眼圆睁,诧声说道:“恕郝元甲眼拙,仙姑是……”
美道姑淡笑说道:“郝舵主何其健忘?不过十年未见,装束略改,郝舵主怎就忘了当年紫禁城中的故人?”
郝元甲呆了一呆,蓦地火眼中暴闪奇光,惊声说道:“莫非德郡主……”
美道姑笑着说道:“郝舵主毕竟想起来了,郡主之称,那是当年,如今我只是三清门中的出家人,了尘。”
郝元甲大惊失色,满脸激动,飞步奔下门阶:“我说仙姑怎么那么面善,原来是德郡主驾到,郝元甲有失远迎,当面请罪!”说着,恭谨拱起双手。
美道姑也连忙稽首说道:“好说,是德怡来得鲁莽,郝舵主海涵!”
郝元甲激动地道:“郡主这话岂不要折煞郝元甲,一别十年,郡主何时抛却荣华富贵,皈依三清,郝元甲几乎不认得了。”
美道姑淡淡笑道:“物是人非,十年中变化太大,我在十年前便已看破一切,皈依三清,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说起来也令人羞惭,只有清净无为,恬淡寡欲才是永恒。”
入耳这番话,郝元甲猛悟这位当年的郡主,是为何看破红尘,毅然出家的,事关一个“情”字,自是不便说破。美道姑话落,他立即改了话题,摇头叹道:“十年岁月悠悠,物是人非,变化太大,别的不说,单郝元甲这头须发,就找不出一根黑的了,倒是郡主容颜不改,神采依旧,可喜,可贺!”
美道姑笑道:“郝舵主说笑了,无情岁月何曾饶过任何一人?当年蔻女,今已两鬓斑,德怡也老多了,还是郝舵主老而益壮,神精矍烁,威风不减往昔!”
郝元甲赧然笑道:“那是郡主夸奖,当年可食斗米,如今却连半碗饭也吃它不下,郝元甲是不得不服老了!”
顿了顿,又道:“十年不见,今日郡主突然降临,是……”
美道姑道:“此处风大,寒冷令人难耐,郝舵主不让我进去坐坐?”
郝元甲老脸一红,道:“丐帮分舵化子窝,郡主尊贵之躯,郝元甲怎敢……”
美道姑笑说道:“郝舵主那是在骂我,德怡当年如何,何况十年后的今天,德怡三清门中出家人,更惯了。”
不错,这位美郡主,当年曾随神力威侯伉俪,统率四川提督岳钟琪麾下兵将,远征边陲,平白衣大食勾结布达拉喇嘛企图入侵之乱,饱经风霜,长途跋涉,冒险犯难,出生入死,什么苦头没吃过?什么地方没住过?
她本来不同于一般皇族亲贵,也由来愧煞须眉。
郝元甲不再犹豫,忙自躬身说道:“是郝元甲之过,郡主请!”侧身让路,举手肃客。
美道姑淡淡一笑,稽首告罪,飘然行进。
丐帮分舵化子窝,破庙内陈设之简陋,那是不必说,不过却打扫得点尘不染,洁净异常。
坐定,郝元甲再动回来意。
美道姑说道:“贵分舵耳目众多,向来消息灵通,我想在郝舵主面前,打听一个人,不知能蒙见告否?”
郝元甲毅然说道:“郡主这是什么话,对郡主,郝元甲是知无不言!”
“那么,我先谢谢了!”美道姑欠了欠身,道:“听说北京城近日来了个功力颇高的奇特人物,神秘书生?”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原来郡主问的是他……”
面上陡现怒容,点头接道:“不错,郝元甲已接获弟子禀报,北京城中确来了这么一位奇特人物,神秘书生,而且是今早到的。”
入目郝元甲脸上那轻微的怒容,美道姑不由地呆了一呆,暗感诧异,但她一时未问原委。
容得郝元甲说完,她又问道:“郝舵主可知此人姓名,来路?”
郝元甲淡淡说道:“郡主恐怕不知道,此人便是近年方始崛起江南武林的一个新人物,人称碧血丹心雪衣玉龙,名叫朱汉民!”
“碧血丹心雪衣玉龙!”美道姑点点头,笑道:“好名号,只是听来颇为陌生。”
口中这么说,心中却不禁大为失望,此人不是意料中人,不是那十年前她冒死送出帝都的人。
那个人,不姓朱,该姓夏!
可是为什么这姓朱的书生所说的话竟跟自己十八年前,那姓夏的书生对自己所说的话一般无二?莫非这是巧合,莫非书生都大胆?
郝元甲道:“郡主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动,自是不会知道。”
美道姑暂时忍下那莫解的疑团,点头笑道:“郝舵主说得是,十年漫长,岁月如流,物事非外,武林中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了!”
郝元甲道:“当年的知名人物,如今是退隐的退隐,过世的过世,眼见武林之中,差不多全是一辈新人,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郡主可还记得大漠驼叟无影神鞭独孤大侠么,曾几何时,他也剃度出家,皈依佛门了。”
显然地,这甚出美道姑意料,她摇头感慨不已。
沉默了片刻,郝元甲突然打破寂静,道:“郡主打听此人,敢莫是为了他在永定门内大街上,大胆妄为,当众渎冒了郡主那位侄姑娘?”
美道姑笑道:“这件事郝舵主也知道了?”
郝元甲道:“这件事几乎已经传遍北京城,郝元甲怎能不知道?”
美道姑泰然一笑道:“看来,满室亲贵自找没趣,丢人是丢大了。”
郝元甲道:“郡主恐怕还不知道,九门提督府如今正在到处拿人呢!”
这句话却听得美道姑脸上霍然变了色,当即挑眉说道:“这必然是那两个丫头干的好事,自己的理曲,偏要仗官倚势欺人,这还像什么话!”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么,郡主不是……”
美道姑怒态一敛,淡笑道:“别人不知道我,难道郝舵主还不知道我么?”
郝元甲老脸一红,嗫嚅难作—辞。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我之所以打听他,只是很欣赏他的胆识。”
郝元甲面有不齿色,道:“只怕他是当时不知道是郡主的侄姑娘!”
“不!”美道姑摇头说道:“倘若他不知道,那就不足为奇了,正因他知道,而且自称汉族世胄,前朝遗民,连皇上都不放在眼内地大大教训了我那侄女儿一顿。”
郝元甲一怔,脱口说道:“这就不对了。”
美道姑投过诧异一瞥,道:“怎么不对?”
郝元甲猛悟失言,但他不愧一块老姜,忙道:“事后郝元甲那不争气的徒弟,告诉他时,他却吃惊失措,瞠目不知所以,这么看来……”
美道姑眉锋一皱,截口说道:“可是我那侄女儿说他知道,她不敢欺我的。”
郝元甲眉锋也皱了皱,心中也百思莫解,道:“这郝元甲就莫名其妙了,莫非……”住口不言。
美道姑却笑问道:“郝舵主,莫非什么?”
郝元甲心头一震,“哦”了一声,道:“郝元甲怀疑,我那不争气的徒弟,是不是被他戏弄了!”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郝舵主,如今我要问了,为什么令高足要在事后才告诉他,为什么郝舵主又怀疑他相戏,此中必有原因吧?”
郝元甲心神震动,嗫嚅未语。
美道姑淡淡笑道:“倘若郝舵主有什么难言之隐,德怡不敢相强。”
郝元甲脸一红,暗一咬牙,毅然说道:“郡主恕我,郝元甲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因为那朱汉民有意高攀亲贵,作为进身之阶,所以,所以……”
美道姑笑道:“怪不得郝舵主一提起他,便面有怒容!”
郝元甲老脸通红,白眉一挑,方待发话。
美道姑已然又道:“郝舵主,德怡也要直说一句,姑不论事情前后是否相符,也不谈郝舵主的感受如何,彼此多年故交,郝舵主知我,似乎不该对我有所隐讳,我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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