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因为他是个疯子。”
大婉自己也说:“真正的疯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外表看来比谁都正常,其实
心里却已疯狂了的人。”
她又解释:“平时你看他做事总是规规矩矩,态度总是彬彬有礼,可是只要等他一
发起疯来,什麽样的事他都做得出,连疯子都做不出的事他都能做得出。
最可怕的一点是,谁也不知道他会发疯,更不知道他什麽时侯会发疯,所以也不会
提防也,往往就在你已认定他是个褒子时,他却忽然割下你的鼻子拿去喂狗。等到你的
鼻子不见之後,你甚至还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大婉道:“我说的这个疯子,就是这麽样一个人。”
铁震天道:“你见过他?”
大婉道:“我没有,本来我以为永远都不会见到他的!”
她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现在我很快就要见到!”
谢玉仑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真的会来?”
“他一定会来,”大婉道:“是翠寒烟把他引来的。”
“你看见了那些黑色石头,就知道他会来?”马如龙问。
“不错,”大婉道:“普天之下,只有他住的那个地方,才产这种黑石。”
“他住在什麽地方?”
“死谷,”大婉道:“什麽都没有的死谷,只有这种黑色的石头。”
她慢慢的接着道:“那里人迹罕至,飞鸟难渡,无论谁都很难在那种地方活下去,
想不到他却活下来了,而且好像还活得不错。”
“他为什麽要住到那种地方去?”
大婉道:“他自己并不想去,是被人逼去的。”
“被谁逼去的?”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击败他,”大婉道:“所以也只有一个人能逼他做他不愿做的
事。”
她忽然又问:“你们知不知,三十年前,江湖中有个叫“无十三的人?”
“吴十三?”
大婉道:“不是周吴郑王的吴,是虚无的无。”
“他为什麽要叫无十三?”
“因为他自己说他是个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姊无妹无子无女无妻无友的
人。”
“这也只有十二无,”马如龙问:“还有一无是什麽?”
“无敌。”
“无敌?”马如龙不信道:“真的无敌?”
“三十年前,他才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已横扫江湖,无敌於天下。”
马如龙还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的事并不算久远,为什麽至今就已没有人知
道。”
铁震天忽然插口,“有人知道,我就知道,”他说得详细而肯定,“那一年是庚
子,我才十九岁,是在九月重阳那一天,才听人说起他的名字的。”
“你老却能记得这麽清楚。”
“因为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铁震天道:“也因为他正好是在那一天击败连山
云的。”
连山云是当时的顶尖高手,以“横云遮日七七四十九剑”名震江湖,剑势绝不在创
立“风舞柳七七四十九剑”的巴山顾道人之下。
铁震天道:“他的七七四十九剑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被击败了,被一个初入江湖
的年轻人空手夺下了他的剑。”
马如龙问:“这个年轻人,就是无十三?”
“当时我也知道,昔年有位名动天下的剑客,燕十三,可是此後的三个月里,我听
见的就只有无十三了。”他又强调说道:“整整三个月,九十天。”
马如龙忍不住要问:“你怎麽会记得正好是九十天?”
“因为就在重阳到腊八月初的这九十天内,他已战败当时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四十三
名高手,”铁震天道:“最後一位是铁剑门的掌门人,正在和门人子弟喝腊八粥的时
候,被他抛入了粥锅里。”
“然後呢?”
“然後就没有了。”
“没有了?”马如龙问:“没有了是什麽意思?”
“没有了的意思,就是自从那一天之後“无十三”这个人就没有了,”铁震天道:
“从此之後,江湖中就没有再听说过这个人。”
“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没有。”
“有,”这次插口的是大婉:“有人知道,我就知道。”
她知道的事别人都不知道。那一天之後,无十三也不知用什麽方法找到了“碧玉山
庄”,就在当年除夕那一天,和碧玉夫人决战於庄外的翡翠坡,这一战败的当然是无十
三。
没有人能够战胜碧玉夫人,从来都没有。奇怪的是,碧玉夫人并没有将他置之於死
地,只不过将他困入了死谷,要他发誓永生不再出谷。寸草不生,飞鸟难渡的死谷,就
像是极北荒寒的星宿海一样,从来都没有人生存。所以无十三就从此“没有了”,而且
很快就被世人遗忘。
大婉道:“可是我们并没有忘记他,因为夫人常说,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在死谷
生存,这个人绝对就是他,只要他活着,等到他自觉有把握报复时,就一定会违背自己
的誓言,逃出死谷来的。”
马如龙道:“死谷中本来只有他一个人?”
大婉道:“只有他一个。”
马如龙道:“但是现在他至少已经有了八十四名属下。”
大婉叹口气,说道:“只怕连夫人都想不出他怎麽能在死谷中活下去,更想不到那
些人是怎麽来的,但是夫人也说过,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事,他也能够做得到。”
外面本来极安静,这时候却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一个人用一种极优雅愉快的
声音说:“多承谢大小姐和大姑娘关心,其实这些事我本来也做不到,只不过我的运气
特别好而已。”
说话的人距离这屋子还有段距离,可是他说出的话,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
楚。屋里这些人说的每句话,他也能听得很清楚。
大婉脱口问:“你就是无十三?”
她的声音并没有提高,外面的人还是听见了。
“我就是。”他回答。
大婉又故意叹了口气:“你的耳朵真灵,好像此兔子还灵。”
她显然是在故意地要激怒他,想要他一个人闯进来,外面的这个人,却笑得更愉
快,“这是我练出来的,我一个人在那死谷中孤孤单单的过了一两年,什麽声音都听不
见,闷得我直快疯了,我只有想法子去听那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什麽声音?”
“毒蛇在地底交配的声音,小虫在地下爬的声音,蛇吞虫,虫吃蛆的声音,乌龟生
蛋的声音,”无十三带着笑问:“这些声音各位听见过没有。”
没有,没有人听见过。
无十三道:“可是我已经全都能听得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一个人如果连这些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楚,还有什麽声音是他听不见的?
无十三又接着说:“幸好现在我已经不必再听这些声音了!”
“哦?”
“因为五年之後,我就已找到很多人去陪我说话,”无十三道:“那个没有人的死
谷里,现在已经有八百二十四个人陪我说话,我要他们说什麽,他们就说什麽,我想说
什麽,他们就听什麽。”
大婉道:“你怎麽找到这麽多人去陪你说话?”
“因为我的运气特别好,”无十三笑道:“那死谷中除了黑石外,还有种别的东
西。”
“什麽东西?”
“黄金,”无十三笑得愉快极了,说:“我保证各位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麽多
的黄金!”
有了那麽多黄金,还有什麽办不到的事。
无十三又道:“所以我的日子越过越愉快,武功好像也进步了一点,所以我才忍不
住想出来走走,最主要的当然还是想来看看谢夫人和他的大小姐,如果不是因为她,我
怎麽会有今天?”
大婉又忍不住问:“你怎麽知道谢大小姐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无十三笑道:“一个人有了这麽多黄金後,不知道的事就很少
了。”
“你为什麽不进来看她。”
“技不急,”无十三道: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再等几天又何妨?”
“你等什麽?”
“我已经派人专程去采购绫罗绸缎,去请手艺最好的裁缝,来为谢大小姐量身裁
衣。还特地带来了一些京城宝石斋的胭脂花粉,”无十三大笑道:“等到谢大小姐换过
新衣,梳妆打扮好之後,我自然会来求见的。”他微笑又道:“现在我还不急,因为我
一向不喜欢肮脏的女人。”
他的笑声听来还是那麽令人愉快,也没有说过一个猥亵不敬的脏字。大婉的心却已
沉了下去,她已经听出了他话中可怕的含意。他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等到谢玉
仑打扮漂漂亮亮时,他就准备来“喜欢”她了。
铁震天当然也明白他准备用的是什麽法子,忽然问道:“他是不是个人?”
“好像是的。”
“那就好极了!”铁震天道:“既然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我为什麽不能出去
看看他?
外面的无十三立刻说:“请出来,快请出来,找早已在这里摆下战宴,等着各位光
临。”
铁震天大笑:“找正想舒舒服服的大吃一顿。”
他忽然问王万武:“你想不想?”
第二十九章 盛 宴
王万武已经站了起来:“我也想得要死。”战宴还未开,泥泞的空地上已铺满圆润
晶亮的黑石,但却只摆着一张木质极好,雕刻极精致的胡床。胡床後百锦帐高高支起,
一个鬈须髯,凹眼碧睛的波斯奴,戴着顶鲜红的帽子,帽子上垂着蓝色的丝带,穿着件
绣金的黑色长袍,系着条鲜红的腰带,手扶弯刀,肃立在胡床後。无十三就坐在这张胡
床上。
他看起来绝不像是个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儿,更不像是个疯子。他的脸色非常苍
白,但却非常英俊,也的态度温文而优雅,苍白的脸色使人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年纪,文
雅动人的微笑,和华丽高贵的服饰,更使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年纪。
战宴虽然仍未开,客人却已经到了不少,绝大师他们居然也是他的客人,也像别的
客人一样,站在胡床前面。因为这里除了这张胡床外,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可以让人坐
下来的地方。
除了这张胡床外,这里根本连一样东西都没有。但是,到铁震天和王万武出来後,
主人居然用最客气的态度,请他们“坐下来”。
他先问那波斯奴:“你看还有没有别的客人会来?”
“我看没有了。”
无十三立刻举手揖客,带着绝无虚假的微笑说:“请坐,请各位先入席坐下来再说
话。”
第一个“坐下”的居然是绝大师,坐在一张根本不存在椅子上,他的脸上还是全无
表情,悬空坐在那里,就好像下面真的有张椅子一样。於是每个都“坐”下去了,只有
铁震天还站着。
无十三问他:“阁下为什麽不坐?”
“我喜欢站着吃东西。”铁震天回答得也很妙:“站着吃才能吃得多些。”
“有理!”无十三拊掌微笑,说道:“今天各位一定要多吃些,今天我替各位准备
了东海乌鱼,北海的鱼翅,南海的燕窝和龙虾,京城的羊羔和烤鸭,江南的醋鱼和蒸
蟹,还有整只的牛羊,足够让各位开怀大嚼。”
他说的这些东西根本连一样都没有,但是他却用最殷勤的态度一再劝客“多吃一
点”。他还替绝大师准备了一点素菜。
第一个开始吃的又是绝大师,连绝大师都已经在吃了,别的人当然也只好跟着吃。
这些人几乎全部都是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江湖好汉,现在,却像是小孩子在办“家家
酒”一样,每个人都合手拿起了一双根本不存在的筷子,坐在一张根本不存在的椅子
上,开始吃喝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唯一和孩子们不同的地方是,他们自己也不认为
这种玩法很有趣。他们的动作看来虽然很滑稽,神色却很沉重。
除了绝大师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绝大师睑
上却还是全无表情,一筷子一筷子慢慢的夹菜,一口一口慢慢的咀嚼,咀嚼的也不知是
愤怒,是恐惧?还是一嘴苦水。自从他成名以来,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做过一件丢人泄气
事的。可是现在他已将他辛苦博来的声名,捧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口口嚼碎,
一口口吞下肚里!
铁震天看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他想不通绝大师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
对这疯子如此畏惧。只不过现在他已明白无十三是个什麽样的疯子了。
大婉虽然已经将他描叙得很仔细,但是,铁震天现在才知道,不管她说得多仔细,
还是不足以形容出他的疯狂可怕於万一。无十三也在盯着铁震天,只有铁震天一个人没
有动筷子。
“你为什麽不吃一点?”
“吃什麽?”
“羊羔和醋鱼的味道都很不错,”无十三道:“烤鸭也要乘热吃才好。”
“烤鸭在那里?”铁震天问:“酷鱼在那里?”
“你看不见?”
“我看不见。”
无十三道:“别人都看得见,你为什麽看不见。”
“因为我没有他们聪明,”铁震天道:“你说的这些东西,一定只有聪明人才看得
见。”
无十三又盯着他看了老半天,忽然大笑:“原来你是个呆子,这麽多好吃的东西,
只有呆子才看不见。”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脸上忽然露出种愤怒之极的表情,转过脸,狠狠的瞪着冯超
凡,厉声问:“你怎麽能做这种事。”
冯超凡怔了怔,“我做了什麽事?”
“有这麽多好东西你不吃,为什麽偏偏要吃我的小狗?”
“你的小狗?”冯超凡听不懂他在说什麽?“你的小狗在那里?”
“刚才还在这里的,”无十三道:“现在已经被你连皮带骨都吃了下去!”
他看来不但愤怒,而且悲伤:“这条小狗我已经养了好几年,就像是我的儿子一
样,你为什麽要吃掉他?为什麽如此残忍?”
冯超凡脸色变了,“奉天大侠”冯超凡三十年前就已成名,以一对六十三斤重的混
元铁牌纵横白山黑水间,什麽事他没见过?他当然已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