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供我下榻。”
“天守阁。”
说完,她再也不理小西行长,向天守阁走去。
小西行长脸色惨变。
因为,天守阁只要两个人可以进入。平秀吉,相思。他不确定天皇皇后有没有资格进入。但他不敢阻拦公主,只好焦急万分站在天守阁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身为商人的智慧,完全不见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阁顶飘了下来:“让她上来。”
小西行长如释重负,急忙让开了道路。沈唯敬搀扶着公主,向天守阁顶上走去。
整座阁都静悄悄地,显然,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整座阁的七层防护,都暂时停止了运转。公主的弓欤米拍景澹⒊鲶企频纳簦夯鹤叩搅俗罡卟恪�
浅绿色的纱幛,坠着雕花玉坠,从屋顶笔直垂下。绿纱上绣着跳着乐舞的古国神灵。青色的茶烟循着绿纱袅袅而上,这些神灵鲜活欲语,静寂地舞蹈。
相思,正隐在绿纱之后,隔着釜与瓯之间。
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位十三岁的少年。他细长的眸子微微挑起,其中隐约可以看到悠远的寂寥。
公主见到这位少年时,不由得征了征。天守阁并没有第三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少年便是平秀吉。
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但公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诧异,缓缓地,她跪坐在蒲团对面。她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就像是满地鲜花,在少年面前盛开。
缓缓地,她贴地行礼:“关白大人。”
平秀吉亦行礼。他神态中有着与他年龄绝不相衬的傲岸:“公主殿下。”
公主抬起身来:“我来,有一个请求。”
平秀吉:“请讲。”
公主坐直了身子,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郑重:“请关白大人允许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本能地想要回过头,全身力气却仿佛在一瞬间消失,竟不能负担这个简单的动作。
披在她身上的鲜花织锦,顿时被猩红染满。
沈唯敬发出一声沙哑的尖笑,缓缓自公主身后站了起来。
“公主,你可知道,我们俩人是大明朝的耻辱啊!”
“你婚前失贞,我阵前卖国。我们两人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世上呢?只有死,才是我们应该的归宿啊!”
一柄尖刀,握在他的手中。刀锋上闪烁着凄惨的绿意。
沈唯敬的尖笑化为狂笑:“我本不想这样做的,但,世上已没有人相信,我不是个卖国贼”!只有死,才能证明!
他俯身,向公主跪拜:“公主殿下,我也相信,你是大明朝最纯洁高贵的女子……但,这同样需要死来证明。所以,请让我助你一死吧!死在日出之国,所有的耻辱都会被洗刷,你将永远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公主躺在那丛鲜花里,几乎没了呼吸,这柄刀上显然布满了剧毒,几乎在一瞬间掠夺了她的生机。沈唯敬匍匐在地上,对着公主谨严跪拜。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猝然回手,尖刀深深地没入了自己的胸膛。他的脸刹那间扭曲,死死盯着相思,最后一句话嘶响在喉头:“我……我不是卖国汉奸……我不是……”
他的身子迅速布满红斑,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腐化,鼓胀了起来。然后,缓缓地消退。一股股枯黄的脓水从他皮下渗出来,滴在地板上。地板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等这些脓水流尽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包在骨头上。他的头倒几乎是完好的,看上去就像是个畸形的皮影。
这柄刀上的毒,竟然如此凌厉。这个卑微的人,再也背负不了卖国的罪名与辱骂,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相思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忍不住呕了出来。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救……救我……”
她急忙转身,就见永乐公主正虚弱地看着她。相思急忙奔上前去,永乐公主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泛起红斑。
幸运的是,她身上的礼服实在太厚,而沈唯敬是个缚鸡之力的文人,这一刀刺得并不深,刀锋刚刚没入了背部,染毒并不重。相思急忙撕开了她的衣服,拿清水为她冲洗。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默然不语。
相思看了他一眼,道:“太阁大人,您不方便在这里,先回避吧。”
平秀吉站起来,缓缓鞠了个躬,走出了天守阁。
等平秀吉再次出现在天守阁之上时,已是赤眉火瞳的王者之容。
公主已陷入昏迷,躺在相思草草制作的担架上。她身上余毒未清,肌肤上仍布满了猩红的斑点,一张脸已看不出原来如花似玉的样子。相思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扇着扇子。
沈唯敬的尸体已被收拾好——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是卷了起来。他的头颅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用一块布包成了个包袱。
平秀吉皱起了眉。
沈唯敬虽然没什么地位,但他却是明朝负责议和的特使。他死在了汉城,日出之国便背负着斩杀使节的罪名。这件事于日出之国极为不利。
他迟疑了一下,传令下去:“将他的头颅按照国宾之礼装殓,送交明朝使节团,即日送归平壤。”
但如何处置公主,却更为棘手。公主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显然中毒极重。若是强行将她送回平壤,万一死在路上……天守阁上并没有太多证人,到时候明朝追究起来,到底是谁的责任,只怕百口莫辩。
正诚如公主所言,她一日没有辞婚,她一日还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她,绝对不能死在其它的的地方。
所以,她只能留在汉城,留在天守阁。
过了三天,公主的身体才渐渐恢复。她全身布满红斑,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什么人都看不见。她露在红毯外的手,红肿得令人害怕。
公主一醒来,就命人将她抬下天守阁,准备回平壤。
这趟出使极不愉快,无怪乎她急着回去。
平秀吉以天皇皇后之礼,将她亲自送到了城门,远远地望着车驾隐入了地平线,他才吩咐部下回去。
这个女人,以她的实际表现,赢得了日出之国的尊重。他们暂时忘却了她曾给予他们的耻辱。
平秀吉缓缓步入天守阁。
风,自窗子外面吹进来,带着初夏的湿意。绿纱垂下来,缓缓摇摆着,搅乱了茶烟。相思隐在纱后的容颜,也隐隐约约。
平秀吉端起面前的茶,久久不饮。他轻轻将它放下:“你好。”
这句话极为突兀。
“公主殿下。”
绿纱后相思显然征了征,缓缓站了起来。
“你发现了?”
她的身材比相思略高,却赫然是大明朝的金枝玉叶——永乐公主。
平秀吉笑了笑。
“沈唯敬并不是个不怕死的人。他若想自杀,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却一定要在天守阁中自杀?那一定是因为,天守阁中有一样东西,别的地方都没有。”
“从那时开始,我就怀疑,你们的目标,是相思。”
“从我面前救走她,显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偷梁换柱。”
他缓缓抬手,手中握着的,是沈唯敬用来刺杀公主及自杀的尖刀。他将尖刀放在鼻尖上嗅了嗅。
“蚀骨散果然是绝世的奇毒。中毒之后,顷刻之间血肉销尽,化为脓水。但若只是很少的剂量,却能让人不至于丧命,只会满身遍布红斑,看不清相貌。沈唯敬先用此刀刺公主,再用此刀自杀,他的死相极惨,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他的自杀,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这种毒的另一种用途:身布红斑,面貌模糊。”
“如若我不是早就猜到你们的目标是相思姑娘,只怕也会被你们骗过。”
他把玩着那柄匕首,笑了笑:“看不清相貌,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个遍身红斑的人,是公主,还是相思。”
“最终中毒的,当然是真的公主殿下。但殿下身上一定带着解药。一旦等到合适的的机会,就会服下解药,并说服相思用这柄刀在自己身上割一刀,再交换服装。而后,相思姑娘就会成为那满脸红斑的人了。别人只看到公主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却不会想到人已经被调包了。也许只有我可能会想到,但那时候,我正在按照天皇皇后之礼送殿下出城。等我发觉这件事之后,车驾已经出城很久了。”
“所以,公主一进城,就摆明了天皇皇后的身份。我不得不说,殿下在这一点上做的很成功。无论是谁,都不得不以天皇皇后之礼来对待殿下。”
公主不慌不忙地道:“照你这么说,这柄刀上的毒应该不重,那么,沈唯敬却是如何死的?”
平秀吉:“不错,沈唯敬的确是死在蚀骨散之下,但不是用这柄刀。或许是自己偷偷吃了颗毒药吧。”
他微笑抬头,赤眉火瞳已笼罩了公主。
公主看着他,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卓王孙,冰冷地推理出自己的计划来。
那是她一生的梦魇。
公主忍不住叫道:“就算你看出来又怎样?相思已经出城了!”
平秀吉淡淡一笑:“出城?你以为出城就能逃脱?”
公主冷笑:“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平秀吉凝视她:“你恨她?”
公主身子震了震。
平秀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停留在她的内心深处。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团火,燃烧在地狱尽头的火,照亮了她内心最阴暗之处。
公主笑了:“我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
平秀吉平静地道:“也许你爱的人爱她,也许她有你羡慕的人生。”
公主冷笑:“我乃大明公主,天下何求不得?我为什么要羡慕她?”
平秀吉静静的看着她。他的眸子中一点敌意都没有,似乎只是仔细阅读一本书。
公主控制不住内心的恼怒,厉声道:“你看什么?”
平秀吉缓缓摇头:“我再看你为什么恨她。”
公主失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调包吗?”
这的确是平秀吉想知道的。相思已决定留在他身边,寻找刺杀他的机会。这个决心并不是随便下的,平秀吉想不出,相思为什么会放弃。
“因为我告诉她,有个人要娶她。那个人在平壤城已准备好了一切,命我去将她叫回来。你若是见到她当时的笑容,就绝对不会认为我是在害她。何况……”
她一字一字道:“何况,那个人本来要娶的人,是我。”
“我让她穿上我的嫁衣,代我嫁给她一生仰慕的男子。这,也叫恨她?”
平秀吉低头沉吟。这的确很出乎他的意料。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我明白了,你这个计划的目的,不是要救走相思,而是你想留在汉城。”
“因为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无法娶你。”
公主嫣然一笑:“答对了!”
这,的确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不想嫁给卓王孙,唯一的可能,就是留在汉城。卓王孙虽然武功盖世,无人可敌,但也无法轻易将她从汉城里抓回去。所以,当平秀吉揭开这一点的时候,她的确开心极了。
她精妙筹划着这一切,方才令这个计划完美地成功。她为什么不高兴。
平秀吉深深地看着她。
“可惜,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相思一定会回到这里,而你,一定会回到平壤。”
公主吃惊地站了起来。
“你……要将我送回去?”
平秀吉摇头。
“不,我不会。”
“我只是想说,你若是想回去,我绝不会阻拦。”
公主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回去?我疯了不成?”
平秀吉也笑了。火红色的眸子仿佛看见了别人所不能看见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没有希冀、没有欢乐、没有温暖,只有永恒的痛苦和绝望。
“你一定会的。”
第二十五章落英错认舞衣鲜步非烟《华音流韶》全集2010…09…2116:38:03阅读14评论0字号:大中小订阅
第二十五章落英错认舞衣鲜
解药在发生作用,相思身上的红斑渐渐消退。
她依旧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一动不动。直到天色渐晚,她脱下公主的礼服,缓缓坐起。马车窗外,汉城已越来越远,她的心也渐渐宁静。
这一刻,她想到了沈唯敬。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卑微的人,竟能以如此剧烈的方式死去。更没想到的是。公主苏醒后说的话:“沈唯敬让我告诉你,请将囚禁宣祖的地方交给他。”
“他会带着这个信息去见杨盟主。”
相思豁然明白,这是一个局。
一个比荆轲刺秦时,借樊将军之首还要惨烈的局。
相思是平秀吉之外,最有可能知道宣祖囚禁处的人。平秀吉将她留在身边,每日都借点茶的机会,将战局分析给她听。倒不是信任她,而是他自信,自信这个女子不过是他茶室中的一幅名画。他需要找到这样一个完美的战利品,来见证他的胜利。
何况,她还是卓王孙的人。
每一次看到相思或露出诧异、或惊慌的神色,他就禁不住微笑——这实在是比攻城掠地、灭国擒王还要有趣。
但,或许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温婉如莲花的女子,并不仅仅是一幅画、一个精致的战利品。
这个局在公主出行前,就已设下了。杨逸之遣人将计划告诉了沈唯敬,希望他借见到相思的机会,打探出宣祖囚禁之处。但沈唯敬知道,得到情报易,将之传递出去难,要让平秀吉觉察,更是难上加难。一旦得知消息泄露,平秀吉必然会改变囚禁地点,这个情报也就毫无用处了。
沈唯敬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是一个传说。
西域某国有一种珍贵植物,可以制造出价比黄金的药物。这个国家因此变得富有、强大。而周围的邻国却贫瘠落后,饱受欺凌。邻国希望得到植物的种子,多次派人潜入这个国家盗取。但国王对种子看守得极为严格,一旦发现窃贼,便会立即格杀。以至多年来,为盗取种子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却没有一次能成功。直到有一次,有一个窃贼被捕获,与其他人不同,刑场上,他慷慨赴死,毫不畏惧,只对国王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将他的头颅送回祖国。
如此,他才能用未曾瞑目的双眼,亲吻故乡的土地。
观刑的民众都被他的忠诚感动,替他向国王求情,国王也只好应允了他的请求。
但,头颅送回邻国的次年,这种植物便在邻国遍地开花。
只因那位英雄,已悄悄将盗取来的种子含在口中。使者将种子送回邻国时,那枚珍贵的种子也被流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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