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脸蜡白的,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白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她脸上描出一张同样像张面具的妆。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一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是些军士。
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她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住。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一不小心就混上了吕布的待遇,荣幸啊……
看到他,青离已经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到了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里。这群女人都是年轻的,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
她们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但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哭泣的,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
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
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
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做揖,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呢吧?
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而只是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拿火枪轰可汗的女人。
难怪要用死人的妆面,原来也是提前预祝。
老天爷倒真是不厚道啊。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疑神疑鬼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还跟云舒吵什么架?应该在他耳边说一百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买。
‘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簇拥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
然后他们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腾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一紧猛然一紧的,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是被剩下的唯一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的,说不定身上药劲过去,她还有活路呢!
心里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她要是能拖延得来,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人,夺了他的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个是最合适的目标呢?戒备最松懈的?身材最矮小的?不行,人固然要容易得手,马也不能太差,不然怎么可能逃过这成百上千人的追击。
看来看去,没有相当的,正焦躁间,却连这点机会也被剥夺了:她被推入一间金顶的大帐去,帐的正中摆着四足的巨大火撑,隔着火光上面看去,里面榻上靠着的黑色男人摇闪着。青离认出,这就是那天城下的可汗,官方称号达延汗,通称“小王子”的人。
男人似乎挥了挥手,押送她前来的武士们便退了出去,换了两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来把她架到前边。
金边的黑袍映入青离眼中,应该就是上次见面他穿的那件。袍子在他身上斜盖着,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山峦一样起伏着的肌肉。青离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她恐怕是这人点着名要来的,所以之前没人敢动她。
他用狭长的狼眼看看她,脸上似乎滑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掀掉了身上的袍子,让青离很是惊愕了一下的是,袍子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古人还真是直接……
青离心狂跳起来,刚刚有些升起来那点光芒彻底熄灭,幼时被从柜子里搜查出来的那种绝望和窒息令人作呕地再次笼罩了整个人。
然后他动手脱她的衣服,半点也没在她曾寄予一丝希望的细巧对襟排扣上花时间,只“嘶”“嘶”两声就让她雪白的背、秀巧的胸以及修长的腿彻底展露在面前。
青离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喉咙里又干又痛,羞涩与屈辱似乎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可不管多么恼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真是让人发疯。自己没好下场是早有预料的,不过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结局!
“身上怎么……这样多伤?”
让青离意外的是,他居然跟她说话了,一手扯掉她口中的锦帕,问道。
他汉话说得还不错,这点在骂阵时她就知道。
青离没回答他,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喊出来,“我听说蒙古人最敬重勇士,你若现在放过我,等我复原与你这里的武士比试,我赢便放我回去,你敢么?”
他微微呆住一下,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我们蒙古人,更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说着,他不再给她多话的机会,将她整个人裹在身下,就像用山岳的影子遮挡一棵小树那么轻易,大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撕咬起来。
青离痛得咝咝吸着冷气,眼看着血丝从他齿缝间渗出。不过这样倒好——至少这是一种仇敌间的折磨,如果他要摩弄亵玩,那才让她羞辱难当。
横竖也不过那么回事,完事后补她一刀,给个痛快吧。她这样想着,索性绝望地闭上眼睛……——
想写一个不同的故事了,不能算案子,但依然在于看透人心,铺垫可能会多些
五十一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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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微的“卡锵”一声。
达延好像咬到什么东西,呸地吐了出来,可一看之下,脸上的恼怒似乎有些变成惊愕。
“你的?”他喘息未定,略有迟疑地问道,眼睛直盯着青离。
青离三魂六魄都还没归位,脑中一团浆糊,但她知道,他停手了,直觉推动她,在舌尖吐出一个“是”字。
“哪来的?”
说实话青离这时才回过神来,看清他手中那东西。
尖利的,坚硬的,苍白的,在火光下映出极淡的蓝,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
那不是云舒戴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么?她几乎忘了这码事了。
到这份上,她也现编不出什么谎话,既然已经承认了是自己的东西,就接着道:“从小带的。”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想了一下,把她扶起来细看,继而伸手轻抚她身上细碎的伤疤。
青离惊恐地看着他,身体在他滑过之处轻颤,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狼种,我信。”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冒出这样一句,继而对外高喊了几句蒙语。少顷,两个鲜艳的女人进来,手里捧着件同样鲜艳的一件衣服,给青离穿上。
是蒙古女子的衣服,不过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
两个女人重新把青离架起来,到另一间帐篷里去。
看到这间帐篷是没人的,青离一颗心才落回胸膛里,没命地呼吸起来。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
在这间明显不如刚才暖和的帐篷里,听着隔壁很快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她身上衣服被冷汗溻得透湿……
‘
尖叫声到半夜才停息,这期间她一直试着起身,却始终软得像滩稀泥,看来前头对一时三刻药劲可以过去的推测纯属过于乐观。
但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了。
她琢磨着他的行为与那惜字如金的几句话。
到底是什么,像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能把一个陷于情欲的男人推开呢?
她打个冷战,因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人伦。
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身上,蒙古的传统与汉人不同,子可继父妾,叔可娶寡嫂,但一旦涉及血亲,为种族质量起见,他们的伦理也很严格,一个部族内部通常不通婚,更别说亲兄妹或是姐弟。
那么……这说明,她是蒙古可汗的血亲?
当然,她不是,因为她并不是坠子真正的主人。
她的脑袋嗡嗡响起来。
那个真正的主人……是蒙古人,还是大汗的兄弟?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苍白的兽牙上,这坠子的主人,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吧,他会知道,终于保护到她了么?
但不管怎么说,天哪,天哪!如果猜测是对的,她不用死了,起码不用很快死了!
在瞬间她决定把这个身份演下去,直到找到机会脱身。
‘
天色亮起的时候,可汗过来了。
他倒是好精神……
青离这时才算仔细看清他,先前尽管离得那么近,因为心里的抗拒,竟都完全只有一个狰狞的影子。
不用说身材是很雄伟的,古铜色的皮肤近看颇为粗糙,鼻子也嫌过大,不过因为高直,配上一双细长的狼眼,整个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而威。
他合不上嘴地笑着,眼光里竟有些温柔的感觉,让青离很难跟昨晚的形象联系起来。
虽然人都有一面是天神,一面是恶鬼……
“叫什么?”他蹲下来问。
“柳青离。”
“离……汉人的名字真难记。”他皱起眉头,随便就因为自己发不准音而篡改了人家的姓名。
青离火,叫一个字,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样子……
当然她不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地演她的无辜少女。
“家里如何?”
“有几个哥哥,一个孪生姐姐,不过现在都没了。”青离特地在后头略有加重。
紫迷跟她不是双生的,她这么说是基于她的推测:大概是由于什么缘故,那对双胞胎在襁褓中就流落到汉人手中去了,那时达延应该也很小,不分男女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应该记得是婴儿的数目,所以她也要望这上靠。
果然,他笑得更加开心,“如果告诉你不是汉人的女儿,是蒙古的公主,你信吗?”
青离张大嘴巴装惊愕……
“这个,是狼牙,我给你的。”达延拿起她颈上坠子,看着她道。
青离还没答话,有随从上前跟达延说了几句什么,达延也正色站起来,让人把青离扶着走,去了他自己的金顶大帐。
青离这时已经能走路,手脚也松开了,试着运气,武功似乎还在,说明不幸中之万幸,被下的药是蒙汗药,不是软筋散。但毕竟众人环俟,她也未敢造次。
进了大帐,已有一众高大的蒙古武士分列两旁,巨大的火撑依然熊熊燃着,羊油的膻气混着麝香,弥漫得更加浓烈。
蒙古以西北为尊,达延上去坐进西边正中的虎皮大椅,身后是供奉着的祖先牌位——那位鼎鼎大名的征服者,以及稍远处挂着的马嚼子、鞭子、鞍子、套马杆等马具。
青离注意到,他左手边早坐下了一个女人。
草原对男子是优渥的,即使他们老去,整个人也是雄健的,那份用岁月换来的沧桑甚至使人更有味道,而对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却无疑有些严苛,那女人大概五十岁上下,脸上早被风霜刻下利刀一样的皱纹,嘴唇紧抿,神色间却自有一种威仪。
青离被安排坐在那女人的左下,从这时叽里咕噜的蒙语开始满天飞,她无奈而无聊地散漫起目光,落到不远处擦得很亮的马刀上。刀刃部分于是映出了一张面具似的脸,粉白得跟瓷片一样,嘴唇红得像刚吃了死孩子,加上穿着贵气的大红蒙古袍,整个人好像积怨几百年的厉鬼……难怪昨晚达延第一眼看她那么失望……
渐渐高起来的说话声打断了她女人的虚荣心,看时,却不知怎么已成一副压抑的气氛,达延站了起来,狼眼里射出怒光,而下面一名高颧骨的武士也寸步不让,比比划划地说着些什么。有些年纪的女人则眼神淡定,沉默地扫过这一切。
最后,不欢而散。
青离后来知道,这是一场为她举行的集会,达延召集众人,是急切地宣布他的发现并讨论给她一个封号,但并不意外的,没人相信这个瘦骨伶仃的女鬼是蒙古公主……事情就此搁置下来,后来青离险些得到这个名分了,但终于并没有,这是她不会载入蒙文史册的原因。
不过从这集会上青离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达延的威权还不够稳定,这也难怪,黄金家族的内讧与衰落不是一两天了,篡弑的事时有发生,号称是蒙古的大汗,个个部落其实却是呈现独立半独立的状态,远有强敌瓦剌,近有右翼的势力,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今天可能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就变成人人脚下的头颅。
第二,达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轻信与急切甚至让青离感到意外,人之所以被骗,都是因为他/她希望相信那是真的,不是么?
五十二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三)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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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色的天空漂流过几分轻纱似的云气,淡淡的早春阳光洒下,几只草原雕在缓缓盘旋。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