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这个打算了。”信晖答。
我心上忽然有气,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么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说,丈夫是要盯紧的,回头又站到信晖一边去。
我那个时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晖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出了独自前往香港的请求,怕是一记高妙绝招,叫我势成骑虎,不得不答允,且连半句怨言,或是讨价还价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没有一个心腹维护自己,做一些里应外合的功夫,就要吃亏。
以后,我倒是从不断的吃亏之中学精乖了。
有什么事,我都怂恿或是安排旁边的人给我开口说项,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享其成。
永远要记着的是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躲在幕后主持一切,才最能起进可攻、退可守,把持局势的作用。
金信晖至此,慌忙转了话题,以落实了先前讨论的有关我去留的情事。
他对三姨奶奶说:“三细姐,你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你对香港的发展,有什么提议?”
三姨奶奶想了想道:“提议是不敢说,既是老爷生的主意,当然得到香港去发展,况且,你的工作已开创了,总不能在现阶段放弃。我们金家上下客人,真要多谢你为我们效力了。”
三姨奶奶很客气,继续说:“我倒有个要求。”
各人一听,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怕这位曾经大发雌威的三姨奶奶会提出无理要求。
她如今的身分是不能不备受尊重的。
就因为她老早抓紧了一张皇牌在手。
“是关于旭晖的前景的。”三姨奶奶的眼光凌厉,给在座各人扫了一下,才收回来,集中在信晖的脸上去,“我希望大少爷能把旭晖带到香港,安排他入学。”
“就是这个要求吗”连姨奶奶也急不及待地问。
“对,就是这个要求。大少爷曾照顾过健如姑娘入学,门路应是驾轻就熟的,我想旭晖年纪不小了,老爷在生时己带他到广发去学习,还夸他有商业慧根,本应可以现在就帮信晖做生意,但还是让他多念一阵子洋文洋书充实自己比较好。而且,我也想让他出洋留学去。”
九叔这才插了一句嘴:“这预算是有道理的。”
既是连一向不大发表意见的九叔也表赞成,信晖自然不便反对。
再下来讨论的就是谁个来把持广州金家家务的问题。
这倒是个敏感的话题。
如果不给二姨奶奶面子,说不过去,她现今是居长了。
若不让三姨奶奶当家呢,她现在大权在握,也未必肯。
数下来,若要我当家的话,能有多少能力令各人信服,还是未知之数。
且听信晖如何安排了。
他也真是讷讷地说:“金家大宅的家务总要有人负责的,各位长辈的意见如何,尽管提出来,大家有商有量。”
金信晖这么一提,反而没有人打算插嘴似。
大厅内沉寂一片。
既为无人愿意自告奋勇,怕落得个捡不着差事,还要丢脸的下场,也为这头家并不易当。
从前是金家大奶奶掌事,现今呢,说实在一句,谁也没有她的威望,办起事来就会棘手得多。
信晖看众人都没有造声,只得说:“姨妈,你是长辈,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姨奶奶于是想一想,便道:“我看,顺理成章,应该是二姨奶奶或者三姨奶奶挺身而出,担待起这头家才对。”
二姨奶奶喜形于色,道:“姨奶奶过誉了,虽是奶奶生前,跟在她身边帮忙多时了,倒学懂一些掌理家务的法门,但有你老人家在,怎么敢僭位?”
“你是太客气了。我这么一个外姓的老太婆,给你们后生的一点意见,还是可以,挑大梁,管实务,是担当不起的。”
姨奶奶很诚恳地回应。
听她们的口气,那二姨奶奶就很想把管家的权柄揽上身似。
然而,没想到三姨奶奶正色道:“这事还不容易解决吗?就让大嫂来当家,由姨奶奶从旁监管,我跟二姨奶奶协助便是了。”
对这建议,我是不无错愕的。
其后才知道是三姨奶奶顶聪明的安排,那又是后话了。
她既这么说了,二姨奶奶当然不好意思不附和。
论权势、讲聪明,她都绝对比不上金家最小的这名妾侍。
“大嫂,你怎么说了?”姨奶奶问我。
“我什么也不懂。”我只能这样答。
“不懂就学到懂为止呢!”三姨奶奶说,“唯其你在金家大宅住的时间才有限,更要好好地学,将来到香港去开创一头家,才容易着手。”
就这样算是把金家日后各人的职责角色讲清楚了。
就在翌日,便已开始按新的编排实施。
我接管了金家的家务,一应僮仆以及账房工人都归我管辖。
每天到我跟前来汇报的人群,此起彼落,单是听他们陈述情况,以及讲出嘱咐与安排,就很累人。
以往,候着信晖回房来,总会有很多事跟他说,叙一叙整日的离情。
自从当了家之后,有几个晚上,疲倦得没有待丈夫回来,就自管自睡去。
也许是还未习惯有职务上的责任之故,精神被事务扯得很紧,如可避免,就不多话,只顾着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再应付明天。
我相信职业妇女比较不噜苏、不婆妈,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这一夜,无论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来,跟他叙一叙。
因为明天,信晖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个长时间了。
信晖一踏进房来,就问:“怎么,还未睡?”
“怎么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启程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嗯,别乱说话,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会太长时间,就会得回来一转,看你和咏琴。”
“信晖,持家理务是很令我担挂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这岂非逃避责任?”
“可是,信晖,你不明白,当家有很多难缠之处。”
我正想把这多天来的工作困难与忧虑相告,单是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人的花费,就是惊人的。当然轮不到我提出赞同和反对,但长此下去,会是个了局吗?“
可是,翻心一想,就不打算向信晖诉苦了。
一则怕他认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一点点困扰,也能令我大惊小怪。
二则良宵苦短,分离在即,何必还要在这些琐事上费神,碍了夫妻之间应有的离情别话。
于是,我自行作了总结,答:“信晖,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
“这就已经够好了,我相信你有本事应付得来。”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更无怨言可讲了。
信晖又道:“我有点口干,给我削一个水果吃吧!”
“好呀!”
难得有服侍丈夫的机会,我便在果盘中挑了一个沙嘴雪梨,削好皮,给他解渴,还说:“你不早点给我说,让我用冰糖给你炖这种雪梨,更清心润肺。”
信晖笑着,把一片雪梨塞到我嘴里说:“你要好好服侍我,机会还多着呢!”
我们一边嚼着雪梨,一边说着闲话,我问:“信晖,你这次到香港去,要多久才回来?”
“两个月内必回来看你母女俩一次。”
“那是六十天。”我抱怨地说。
“对,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就是一百八十个黄叶纷飞的日子了,凄凉不凄凉?”信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竟这样逗我。
“这话是你说的。”
“对呀,我替你把心事讲出口来。”信晖笑,然后吻在我的鼻尖上说:“听我讲,心如,每次看到你或是在外头想起你,就会起一阵阵怜惜的感觉,舍不得予你为难,令你失望,惹你担挂。心如,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并不知道自己有这种令我的情牵的力量。”
我伏到丈夫的怀抱里去,幽幽地撒娇道:“可是,你还是要离去。”
“那是逼不得已。”
“外头的诱惑不是没有的。”我忽然恃宠直言,正色地对信晖这样讲。
“不能说这话不对。”
“我的魅力若不能持久呢?”
“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是鞭长莫及。”
“不怕,只要你努力为咏琴添多几名弟妹,加强你这房的援引力量,就会永保不失。”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信晖便又附耳道:“来,事不宜迟,我们为你的势力实力开始作筹划功夫。”
跟着把我紧紧地抱住,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吻在我的后颈上,令人骚软,我再欲昵喃,也觉无能为力。
翌晨,良人携了旭晖,远去。
思念信晖的情绪控制得还好,主要是家务繁忙的缘故。
每日要处理的零碎杂务不能一一列举,还要仲裁是非,尤其烦心。
一个金家之内,纷扰之事真多,只要有其中两三人在刻意的搬是弄非,争权夺势,就必惹出麻烦来。
别的不说了,就是管厨房的桂姑是三姨奶奶娘娘家引荐过来的人,跟一向当管家的球妈就经常的互相针对闹事。
球妈这天一早就到我跟前来投诉,直笔笔地给我说:“真是无上无下,没矩没规的世界了,我给三少爷发下去的指令,完全没有人听。自从奶奶过世后,金家不比从前,从如珠如宝的幼公子,到今日像摊地底泥似,无人过问,你说,如何是好,那就更不要说我这种以前一直跟着大奶奶任事的人,要遭遇到什么不平了。”
耀晖是嫡出,二姨奶奶跟他没感情,三姨奶奶有的是亲生儿旭晖。耀晖的备受冷落是意料中事。
我也真得好好地照顾耀晖。
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嫂作母。”
我是责无旁贷的。
于是,我趁了个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爷耀晖的住处去。
耀晖比我弟弟康如大,算个中童吧。
我和他刚好就是各站在年龄关口的极端,二十开外的人跟十几岁的孩子在感觉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这以后,情势是不同了,待到耀晖二十多岁,我是三十过外时,彼此地了解与沟通上,是另外一回事。这又是后话了。
耀晖是个向来沉默的孩子,我隐隐然记得把康如带到金家来玩,就数耀晖最文静,旭晖绝对是精灵的,康如则还带几分兽莽与愚蒙。
唉!回想起来,真是三岁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夺了日后的各场悲欢离合事。
我这长嫂见了痛失严父慈母后的耀晖,脸仍带三分愁容,一身倦态,不觉怜惜起他来了。慌忙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道:“耀晖,你还好吗?”
“好,大嫂。”耀晖向我点点头,以示招呼。
这孩子从小就温文尔雅,不是不逗人欢喜的。
“我来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开心。”
耀晖竟然答:“大嫂,我已开始没有伤心了。”
才不过是孩子,晓这种回应,实在是早熟的表现。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么特别的,我嘱厨房去给你弄来。”
“我什么都吃,你别听球妈说什么,她只不过紧张。”
耀晖还是个洞悉人情的孩子,这令我喜出望外。
“闲来你于什么了?”我问,“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现今没有人陪你玩乐。”
“不要紧,我可以看书,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颇聪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没有下棋的耐性。”耀晖非常认真地说。
“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责任爱护你、照顾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确定你生活得畅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闲书,你喜欢看,我就挑几本来,也可嘱他们到书局去买。”
“好!”耀晖点头。
忽尔,他抬眼望我,问:“有妈妈在的日子是好过得多,然而,现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不自禁地拥着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亲密举动。
自从特意过访过耀晖之后,似乎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耀晖下课后,总会到我这边来聊几句。在日落之前,我还是顶忙的,他就会逗留在信晖的书房内,管自做功课,有时倦了,干脆在那张香妃床上睡个午觉。甚至,耀晖开始跟小小侄女儿咏琴建立起良好而崭新的关系来,他经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咏琴逗得哈哈乱笑。
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顾耀晖的忧虑。
他在我的房内屋内逗留得多,下午与晚上的小食茶点,由我下条子,厨房再要与人为难,虚张声势,也不敢跟我正面发生冲突,说到底,我还是个掌事人。
当然,桂姑不能不赏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惮;桂姑的撑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这天,是做月结的日子,账房的林伯把一盘数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关键问题指出来,并予解释。
我把那林伯预备的表细看了,很明显地问题出在两个地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的支出比从前多出几倍。
我指着那月结总数说:“怎么忽然要这么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这我没有资格批评,请你原谅。”
已经说明白了,林伯的立场只是管账记账,他不可能有权力限制家主人怎样花用金钱。
林伯甚至不愿意从他那里报道有关两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简表,就是只让我清楚,却非由他报告,免得隔墙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还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后也学会了。
已经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问,也得着了答案,就变成我必须处理了。
如果没有这个处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惊心。
又是另一重要紧的做人处事学问。
静下心来,我还连带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视的问题。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为三,旭晖名下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别归嫡出的信晖与耀晖拥有。然而,老爷还留下了一笔巨款以及田产,归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开支,也向这账目支取。
换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钱。
若公家钱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务的收入内拨款。这么说,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拼命花用,只是占了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