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三年兵,他已经只想在大声的口令中吼出那份酸楚。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这可能是史今走后伍六一第一次对许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话的人,伍六一掌着钎,许三多挥着锤,很快完成了这点活计。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
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会再多了,这对七连来说已经是既定的命运。
许三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伍六一转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困惑和焦虑。
什么?许三多下意识地问道。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讳那个词,他喊了起来:钢七连戳在操场上呢,那哪是一个连?那是一个人啊!忽然就有个人拿把刀过来,今天卸条胳膊,明天下条腿。我们连喊都喊不出来,我们只能说立正!全连都有!保持队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做梦?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给掐醒来。
也许大家都希望这是一场梦。许三多也没有答案。
……连长说,这是新时期建设新军队的需要。许三多又像在背课本。连长说,钢七连的人去了更适合他们的地方,他们在哪里都是钢七连的兵,他们在发挥他们的效能。在钢七连基础上组建的部队也能更好地发挥效能……
连长说连长说!连长自己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钢七连?我们是最好的,说什么都轮不到我们!
许三多想了想:我想钢七连打仗是先锋,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也是先锋。听到这个逻辑,伍六一愣在那儿:许三多,我讨厌你。也算是处很长时间了,就班长走那次你还像个人,你跟班长支气,可你像个人,别的时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对。我们跟你没法比了,我们怎么着都还有个人的毛病,你没有,他们说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个怪胎!
……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怎么还能照错里去做?许三多不像在为自己辩解,倒像是在坚持着某种信念。
你是啥都对,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
……我懂的。
伍六一让这不愠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气坐下。
许三多,别以为我没看见,钢七连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强,弄得连里特多对头,这十来天却让得跟什么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对头也和了,因为谁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个后悔可就是一辈子……许三多,我是来跟你讲和的。
许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他说我们本来就是老乡。
伍六一摇摇头:别说那个。许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
这是又一个意外,许三多怔了,脸上的笑意没了。
反正机步一连很近……许三多喃喃着。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面前这个人:许三多,所以我觉得你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你就不知道,开始的时候谁都怕名单里有自己,现在大家都盼名单里有自己,到现在名单里还没有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只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许三多强撑着:……不会的。
这批名单里谁都有了,就是没有你,也没有连长。伍六一终于说了出来。看得出许三多信了,他无意识地反复擦着手上那个部件,回家对他来说也难以接受。
伍六一看着,这个好勇斗狠的家伙终于不再掩饰心里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听。我不喜欢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没错,许三多,咱们是老乡,可我不喜欢我的老乡,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头苦干,苦干。我知道你我都是凭着这股笨劲才干到今天,可当了几年兵,我已经把这股劲扔得干干净净了。还有,我嫉妒你,许三多。
许三多却心不在焉,他说我笨,笨有什么好嫉妒的?
因为我们以前都很笨,现在我们变了。说着说着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来。
……现在我已经很怀念天天被你和班长训的那个时候了。许三多说。
伍六一苦笑着:班长,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对你就没好脸吗?
因为我拖后腿。
不是。是因为班长太疼你了。我呢,个子很大,心眼很小,总觉得班长只能是伍六一的,因为就像许三多是被班长带出来的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静,伍六一今天告诉了许三多太多的事情,许三多静静地看着。伍六一伸出一只手,很勉强地和许三多轻触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算一种和解。
……不管怎么样,别记得我的坏处。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这话不该说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话,记住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
伍六一说完就离开了。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伍六一离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这回是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起来。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许三多说,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的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我这班代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我这样可能有点做作,可我这班代……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给你们送行了。
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操场的空地上,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着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轻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拍烟的时候紧张得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手指头,心尖肉,你们是在分我的肉呀。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忽然,高城看见烈日炎炎的空地上,许三多依然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脚乱地翻开名册。
……是没有你。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
许三多笔挺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了,而是有些悲哀。
……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其实也就是换了个稍息姿势。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突然咆哮道: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吗?
我哭不出来。
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
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
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
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
为什么?!
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操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的,那反倒像哭了。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
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他说许三多,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
报告连长,我知道!
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
报告连长,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
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竖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
那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
可是肉呢?
报告连长,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
许三多突然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
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
高城点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之情,又用手指点了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
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比任何哭泣都更为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他们是来找七连连长高城的,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起来:走光了!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
想拿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
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的电视机,也没有留下。
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床,我们打算明天搬。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的样子。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
许三多只好苦笑。
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道:班长,一切都好。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五千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
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
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
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连长?
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