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1976年,凯内马北部的钻石矿区是个例外。那里有许多陌生人,他们是来寻找世界上最优质的钻石的。钻石是塞拉利昂仅有的少数资源之一。钻石矿多属国有,然而这一行业也吸引了许多想发财致富的人。不仅是塞拉利昂,四面八方都有人来。一夜之间,所有的村庄都沸腾开来,只是由于听说某某人走过树丛时找到一颗钻石……于是整个丛林的树木就会被砍光,剩下来的只是大坑和红土堆。人们裹着缠腰布,站在齐腰深的泥水中,大汗淋漓地掘着,筛着,做着发财梦。有些人发财了,但更多的钻石落入黎巴嫩人手中,他们控制着该地区的贸易,抢购钻石,大量的宝贵钻石都被走私出去了。
这些村落转眼间繁荣起来,也瞬即衰败下去。只要听说另一个村子发现了钻石,居民会一跑而空。人口的突然转移给我们对拉沙病毒传播情况的调查带来很大困难。这种淘金热差不多就像当年加利福尼亚和阿拉斯加发现金矿时的情况。幸而我们面对的居民并非一味单指望靠钻石致富,他们是只要能摆脱赤贫状态就行。一点钱就能起作用。它奇迹般地改变了村民拒绝出租房屋给陌生人的偏见。一说出我们愿付房租时,要多少房间都能做到。
当我的雇员们一切准备停当时,我打算正式开始对拉沙热病毒的监视规划。当时是1977年2月初,我从扎伊尔回来整4个月。我的工作人员受训两个月之后,现在要动真格的了——要对付真正的拉沙热病毒患者。
病人是不缺的,周围有许多拉沙热病毒患者。
我事先想到我们的工作会相当繁忙,但没料到会忙到现在这种程度。第一个月我们就见到近30个病人。当时我并不知道,不久得知一、二月旱季是拉沙热病盛行的高峰季节。30个病人中后来死了9个,这对我的新雇员来说,是一次艰难的、但十分有效的受教育机会。
我们的计划有二:一是测试我们新安装好的实验室能否正常运行。二是我们的数据收集系统是否有效。我选择了我和卡尔·约翰逊一起参观过的两所医院:塞格布韦马的尼克松纪念医院和潘古玛的教会医院,以这两所医院的拉沙热病患者作为检查对象。这两所都是教会医院,也是当地最好的医院,又都位于拉沙热病高发区。我们想更好地了拉沙热病的不同症状。我们的员工已经接受过要对病人的病史作详细了解的训练,我告诉他们要记录头痛、肌肉痛、嗓子痛等各种症状。一定要保证医生为病人量体温、检查眼球、牙床是否血,尿中是否有蛋白质或带血。工作人员把血样带回我的新油漆过的、接通了电源的实验室,我用从“疾病控制中心”带来的试剂测试血样中是否存有抗体。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过程,用离心器把黄色血清分离,然后混入试剂,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阳性反应、阳性反应、阳性反应!
我们好像中了头彩似的。每个员工都听从指挥。他们想干好工作不仅是意识到这项研究计划和自己的前途有关,而且对工作本身也产生了兴趣。再则,他们理解到自己是在于一桩有意义的工作。当我们深入发掘与拉沙热病有关的事物时,我们接触到一个又一个的悲惨故事。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儿女,我们要干的事大多了。
潘古玛医院的大多数病人来自钻石矿区,医院里的修女和员工是有奉献精神的,但是,对付拉沙热病,仅有奉献精神是不够的。他们把传染性病人和非传染性病人放在同一病房。废弃针头到处乱扔,医院里找不到消毒剂,没有人戴手套,即便在处理感染了的样品时也如此。所有病房都住上了拉沙热病患者。我们向医院员工建议,为了增加病人信心,他们如果再配备些漂白剂就更好了。
在修女们的合作下,我们建立了隔离护理制度。在这样的非洲边远地区是谈不上空调设施和防毒面罩的。谈到空调就是打开窗户,而在习惯于举行仪式时佩戴各种面具的国土上,戴上防毒面罩无异于把自己标明是恶魔,那将导致难以想象的恶果。即使是爱尔兰修女也难以理解我们的建议。她们被痢疾、濒临死亡的婴儿、伤寒和贫血病等搞得疲惫不堪,认为拉沙热病不过如此。我们说,情况不是她们想象的那样。医院收容的成年病人中30%患的是拉沙热病,而那是死亡的主要原因。此外,潘古玛医院曾流行过这种病,导致若干员工死亡。但是人们是善忘的,何况很多员工已经调离。现在这里没有可能为拉沙热病患者开辟专门的病房,只能把他们放在大病房中,同时又要保证其他病人和医护人员的安全。做法很简单:在拉沙热病患者和其他病人之间设置一个装有轮子的布制屏风,它可以随意推动。这种屏风当然不能阻挡病毒,但至少可以提醒病人和医护人员这种病是具传染性的,跨过屏风后,要小心。
我们还进一步在每个拉沙热病患者的床头摆上一张小桌,上面放上外科手术用的口罩,几副干净的橡胶或聚乙稀基手套以及一些漂白溶液。漂白液是用来消毒手套和口罩的,从本地市场只能买到家用漂白粉和其他极少物品。我们把漂白粉稀释成10%的溶腋,成为绝妙的消毒剂。手套在漂白液中浸泡过后,放到太阳光下晒干后再用。在这种医院中,豪华的一次性的手套是谈不上的,但劳动力很便宜。可以雇一个人专门洗手套。手套可以反复使用8至10次,到破损为止。只要看到晾衣绳上的无数副手套,就能辨认出我们项目的所在地。多年来,在许多不同的情况下,我们都安全地采用了这种简易作法。它后来被写进世界卫生组织的建议书。对于非洲的病毒性出血症,后来甚至对人体免疫系统不全症,都适用。
潘古玛医院的病房宽敞,光线充足,而塞格布韦马的较老的尼克松纪念医院则显得阴森,令人感到压抑。照明差、墙壁清一色的暗灰,厕所抽水不好,经常缺水。粪尿的臭气充斥整个医院。和潘古玛医院一样,病房按性别和内、外科划分,还有一个妇产科和一个小儿科病房。尽管没有专家,这也算得上是本地区的最重要的医疗单位,它为方圆20英里的所有村落服务。像潘古玛的医院一样,尼克松纪念医院的男女病房都有一小问隔离病房与之相连,为的是安放传染病人。然而由于传染病人大多,一间小房间放不下,因而简单的隔离手段再一次被采用。
我们的项目不只限于监测拉沙热病的疫情和采取预防措施。我们还试图消除病毒的来原:老鼠。为此我们募集了一支老鼠巡查队。除了约翰·坎迪外,还有一位哺乳动物学者约翰·克雷布斯(John Krebs)。他来自美国,享有美国卫生研究所(NIH)的奖学金,在亚当·谢林顿(Adam Sherrington)的手下工作。据说亚当的妻子几年前和一个嘻皮士私奔了,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很不喜欢约翰。约翰是个叭叭叫的嘻皮士,秃顶,满脸大胡须。他好冒险,急于发现鲜为人知的各种鼠类的秘密。他平日在地里辛勤劳动,然后跑到森林里呆上几天捕捉老鼠,测试它们是否带有病毒。约翰全然接受当地的文化和习俗,特别喜欢吃本地的食品,配上辣椒。捕捉了一天老鼠之后,晚餐他多半是吃米饭、棕榈油、花生米和鱼沙司。加上本地的红辣椒。尽管菜里已经放了不少红辣椒,他还嫌不够,边吃菜还要边嚼辣椒。约翰是个放任不羁的家伙,总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冒犯了亚当。但是他的工作对于了解鼠类的活动,特别是在判断鼠类与人类的接触方式上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研究使我们对拉沙病毒在本地居民中的扩散情况有了较清晰的了解。他变得如此知名,以至后来被人们称作“老鼠博士”。
然而不论约翰取得什么成就,他总不能让亚当——他的上司,相信他的数据的真实性。亚当对约翰的仇视与日俱增。他每天都写备忘录,指责约翰无能和不诚实。由于我与约翰成天共事,我知道这些指责全然站不住脚。实际上,我了解约翰对于数字的准确性的要求远比任何人都要严格。我一直未能了解亚当的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我才知道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一直没能发表。我终于懂得了亚当之所以极端仇视约翰的原因,这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原谅,毕竟,人类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
老鼠巡查队除了内部问题要处理外,还得尊重当地的刁俗。每次安放捕鼠器前,我们都得和村民商量,讲明我们的动机。做说客的任务往往落在约翰的头上,他则往往带上另一个约翰——约翰·坎迪作帮手。后者有能力说服当地居民:也许捕捉老鼠的人是有点神经病,但是应该欢迎他们这样。
通过这次调查要弄清三件事:村里哪种鼠类最多,每户有少老鼠,有多少老鼠携带拉沙病毒。巡查队把村子里的房屋逐个编号,然后绘制了一份详图。约翰根据图上的标志,选择某些农户作抽样调查。进行调查的当日。巡查队乘坐一辆显眼的黄色捕鼠车。车身上画着拉沙标志。即一个拉沙病毒圆圈中间有只老鼠,还有一张微缩的非洲地图。后来方圆多少里的居民都认识了这个标志。多少年后,我们途经这些村落时,人们还会唱着“拉沙不是好东西”的歌。调子是我们的公众教育小组组员从塞拉利昂排行前十名的流行歌曲中选来的。
捕鼠队进村后就在村边设营,营区包括一辆卡车和两顶帐蓬。一顶帐蓬住人,另一顶放置捕捉来的老鼠。然后组员就进入选定的住户中去放置捕鼠器。捕鼠器有两种:一种是会杀死老鼠的,另一种是捉活的,以便作试验。根据房间多少放置捕鼠器,一般是每户放十个捕鼠器。第二天早上,组员去收回。把被杀死的老鼠数字记录下来,尸体放入袋中焚化。存活的老鼠则经过一种巧妙的制作方法被回收。当打开捕鼠器的开关时,老鼠以为可以逃跑了,实则是钻进了一个塑料袋中,袋中放置了浸有麻醉剂的棉花。我们对昏睡过去的老鼠逐个抽血以便检验拉沙病毒并测定是否存在抗体。老鼠的类别确定后就杀死并作解剖,器官保留下来以备分离病毒用。通过试验取得的信息全部输入电脑。
要了解老鼠是如何传播病毒的,需要进行另一项研究,要在曾患拉沙热病的住户中捕捉老鼠并与没患病的住户中的老鼠作比较。我们还想了解的是捕捉老鼠之后,新的疫情是否减弱了。这项专门研究由迪克·金利赛德(Dick Keenleyside)负责。迪克是个英国医生,在“疾病控制中心”工作。他是个能干的研究人员,只有一个弱点,即极端害怕会得上拉沙病。每天晚上回到实验室,他都会嚷嚷嗓子痛。这种恐惧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毕竟,他每天都与捕鼠队紧密合作。但是,恐怖症对于不论是捕鼠人或是病毒追猎者都是很不利的。他乘坐伦敦班机飞回美国时还真遇到一次可怕的经历。
在飞机上,他无意中和人谈起他曾在塞拉利昂参与一起拉沙热病研究项目。显然他错找了一个谈话对象。一进海关,他就被一些警惕性高、紧张过度的英国移民官员盘问并决定要把他送去科佩特·伍德(C0ppett's Wood)医院检疫。位处伦敦北部的这所古老的热病医院有一具塑料制成的隔离器,凡是被认为患有外来的传染病病人要放入隔离器中进行隔离。这是一个巨大的塑料袋,不透气,可以罩在床上。对于迪克来说,这种隔离器没有必要,因为拉沙热病毒如同大多数其他出血热病一样并不通过空气传染。然而英国人费了大力,化了很多钱安装上这样一个隔离器,他们急于要使用它。一些来自非洲的乘客,到达伦敦时,只要有点头痛脑热,都会遭到这样的待遇。
迪克强烈抗议并要求移民官员与“疾病控制中心”取得联系,他说他根本没病。然而就是搬出“人身保护令”来也没用。“人身保护令”是12世纪的一种文件,它和大宪章一样可以保护公民不受国王或其代理人的随意拘捕。那是英国神圣的立法之一,但它对于英国的检疫官员显然无效。直到“疾病控制中心”检验处的代表来到,说明他对英国没有危险,英国的俭疫官员才被说服,把迪克放行。迪克还算是幸运的。在病毒面前非洲人的表现不是唯一的迷信和“不可理喻”。
我们的问题不只来自拉沙病毒。无论我们到哪里,我们的生活和工作都会遇到政局的干扰。塞拉利昂的政治动荡大多起源于两大种族之间长期存在的宿怨。一是生活在东部和南部的门德族(Mende),一是北部和西部的腾内族(Temne)。两个主要政党都以这两个部族作为权力基础,因而表面上看来是政治纷争,实际上往往是种族冲突。据说,1976年底到1977年初之间曾举行过一次自由选举,但全民大会党(All Peop1e'sCongress)(腾内族的党)的领袖赛厄卡·史蒂文斯(Siaka Stevens)操纵选举,自称是胜利者,然后把在位的总统赶下台。这就导致全国各地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有些地方甚至形成阵地战。有些冲突发生在东方省的首府凯内马和南方省首府博城。
凯内马当时有人口25000人,一次战役下来死去12人。凯内马位于门德部族地区,在东方省施行的一次宵禁大大影响了我们的工作。下午6时就不允许出入城,显然,宵禁只能引起人们,特别是忠于反对党的省份对腾内族统治下的政府的仇视,而对我们来说则造成很大困难。实行宵禁时,我们的项目才刚起步,宵禁持续了四、五个月。那时省里的人还不太认识我们,我们经常会在临时设置的检查站前被一些穿制服的人拦住。他们有的是军人,有的是准军队人员,有的什么也不是。常常会碰到一个全副武装但又满口酒臭的士兵,他对司机勒索钱财比对法律或政治问题要感兴趣得多。当地的法律与秩序已不复存在,任何持枪的人都乘机为个人捞取好处。
宵禁意味着不论我去尼克松或是潘古玛医院,都得在下午六时前赶回凯内马。由于两个医院都在25英里以外,而往往到最后一刻我才办完事。从而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