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说了不少的话,其实不过是不要你走。而且据他们的意思,不仅要等着爷爷安葬,并且要你永远不走。”
“你想我就永远不走吗?”觉慧猝然问道。
觉新半晌不作声,因为他正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知道觉慧一定要走,而且自己已经答应过帮助他。他沉吟地说:“暂时不走也好。明年春天涨水时候走,还不是一样!”觉慧站起来,他捏紧拳头在桌子上猛一击,坚决地说:“不,我一定要走!我偏偏要跟他们作对,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做一个旧礼教的叛徒。”他说完在房里走了两转,口里只顾念着“叛徒”两个字,似乎不明白这个意思。然后他走到写字台前,拿起觉新刚才带来的石印本的通知开奠日期的“讣闻”,把附印在后面的三叔起稿、四叔手写的祖父的“行述”翻了两下,气恼地说:“尽说漂亮话:‘读书而后明礼,勤俭所以持家。’我们家里头哪一个明礼?”
觉新连忙说:“这是刚刚印好送来的样本,你不要撕啊!”觉慧笑了笑,把“讣闻”放回到写字台上去,说:“你怎么会以为我要撕烂它?”然后他又问觉新道:“你的意思怎样?”
“我劝你还是等到明年走,”觉新望着他,哀求般地说。
“不,不,我自己有办法,”觉慧固执地说:“你不赞成,你不帮忙,我还是要走!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们!”他又在房里踱起来。
觉新抬起头痴痴地望着觉慧,过了一阵,两眼忽然发出光来,他用他平日少有的坚决的语调说:“我说过要帮忙你,我现在一定帮忙你。……我做不了的事,你可以做。……我们秘密进行。你不是说过有人借路费给你吗?我也可以给你筹路费。多预备点钱也好。以后的事到了下面再说。你走了,我看也不会有大问题。”
“真的?你肯帮忙我?”觉慧走到觉新面前抓着哥哥的膀子,惊喜地大声问道。
“轻声点,不要给人听见。你千万不要告诉人说我帮忙。你走了,我可以推口说不晓得。你还可以写一封信来责备我。他们更不会疑心到我身上来了。详细的情形我们等一会儿找个地方来慢慢商量。到花园里头也好。这儿谈话还有点不方便,”觉新认真地小声说。
“不错,果然有点不方便,”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外送进来,接着门帘一动,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是觉民和琴。话是琴说的,她走进来就是一声笑。觉民接着说:“你们的计划真不错。”
“你们躲在门外头听,为什么不早进来?”觉新责备地说。“我们只听见你说什么秘密进行,所以我们就站在门外一面听,一面给你们做步哨。这是琴妹的主意。”觉民说着对琴微微一笑,琴也淡淡地回答他一笑,脸上略略起了红晕。她红脸是因为别的事情,但是红晕马上消去了,依旧是活泼美丽的面庞。觉慧的眼光在这张脸上停了一会儿。琴觉察出来觉慧老是在看她,便做出嗔怒的样子回看。觉慧对她苦笑一下。琴的脸上又起了淡淡的红云。她把头掉开。她走到写字台前,在藤椅上坐下来。
“琴姐,我就要走了,你还不肯让我多看你几眼!”觉慧似笑似怨地说。觉新和觉民都在旁边笑了。
琴又把脸掉过去看觉慧,她的眼光是那样地温柔,就像一个姐姐看她的亲爱的弟弟。凄凉的微笑掠过她的脸,她像要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的脸上立刻恢复了平时的笑容。她充满好意地说:“你要看尽管看好了。如果还看不够,我送你一张相片,好不好?”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他们都是见证,”觉慧高兴地说,“我明天一定问你要。”
“我说给你当然会给你。你说,我几时骗过你?”琴含笑地说。
觉慧心里想:“你总有话说,我一定要找句话难住你。”他便说:“这一张还不够!我将来还会写信回来要你同二哥两个人合照的。”
他的话果然有效,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掉过头去翻写字台上的书。
“好,将来一定送你,”觉民笑着代她回答了,接着又对觉新说:“大哥,我们的事情还要你帮点忙。姑妈已经答应了,妈想来也不会反对。只等我戴满爷爷的孝,我们的亲事就可以提出来。不过我们希望将来采用新式婚礼。”
觉新把眉头一皱,心里想:“难题又来了!”便顺口答道:“时间还早,到那时再说吧。大概总有办法。”最后的一句话是说来安慰觉民的,其实他正想着“大概不会有办法吧”。
“你们也到下面来吧,我在上海迎接你们,”觉慧兴奋地说。
“不过也没有一定。如果姑妈不肯走,我们暂时也不好抛下她走。而且即使要走,最早也还要过两年,不然恐怕两个人中间会有一个走不成。”
“那么琴姐的读书问题怎样解决?”觉慧关心地问道。
“她明年毕业,那时‘外专’也许会开放女禁了。不然就只有让她自己预备一两年,将来到下面去直接进大学本科。琴,你说怎样?”觉民说着又掉头去问琴。
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样子,也不说什么话。她相信觉民,而且也明白觉民是在为她打算。
觉慧不再说话了。他默默地看着琴和觉民。他时而羡慕觉民,觉得觉民比他幸福;他时而又为自己庆幸,因为自己可以到上海去,一个人离开他所讨厌的家到外面去创造新的事业。上海,充满着未知的新的活动的上海,还有广大的群众和蓬勃的新文化运动,和几个通过信而未见面的年轻朋友。
“我们还是到花园里头去商量。二弟,你同琴妹先去。”觉新好像记起一件大事似地这样说了。这时忽然听见袁成的沙声在外面唤“大少爷”,他便对觉慧说:“三弟,你也先去。我等一下就来。你们就在晚香楼等我吧。”他说完就匆匆地往外面走了。
琴和觉民弟兄还留在房里谈了几句话。觉民陪着琴先出去。过了一会儿觉慧才走出房间。他看见觉新站在天井里,跟袁成说话,一面打开了一只对联在念。
觉慧走到觉新旁边。觉新正打开下联,上面是这样的字:“家人同一哭,咏絮怜才,焚须增痛,料得心萦幼儿,未获百般顾复,待完职任累高堂。”
他知道是嫂嫂的哥哥从嘉定寄来的挽联,他心里一阵难过就走开了。他要到花园里找琴和觉民去,刚走出过道,正要转进园门,忽然听见黄妈在唤他。
“三少爷,今天厨房里头做燕窝酥,我晓得你爱吃,给你留得有。你要吃,喊我一声,我就给你蒸热端来,”老黄妈笑嘻嘻地望着他说。
“好,打二更时候你给我端来吧,”觉慧感动地笑答道,便走进花园去了。
觉新还立在那里望着这只挽联出神。袁成知道觉新在想念少奶奶,他心里也有点难过,便埋下头,仍然持着挽联的顶线等候觉新的吩咐。过了好一会儿,觉新忽然很快地把挽联卷了起来,叫袁成把它们放在屋里,自己却往花园走去。他想:“我们这个家需要一个叛徒。我一定要帮助三弟成功。他也可以替我出一口气。”便忍不住自语道:“你们看着吧。家里头并不全是像我这样服从的人!”
39
“觉慧一走,我们社里又清静多了。……许倩如走了才不几时,你又要走了,”那个年纪较大的社员吴京士在阅报处感慨地说了这样的话,后一句是对觉慧说的。
“岂但清静,我们少了一个很好的帮手,”张惠如接着说。
觉慧正在翻阅桌上的报纸。他看见这几个朋友的脸,就想到这一向他跟他们在一起所做的工作,所过的生活,他们所给他的真诚的安慰,同情,鼓舞,帮助,希望,快乐。这些都是他在家里得不到的。这几个月他差不多每天到这个地方来,跟这些人见面,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差不多成了他的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东西。他从没有想到会离开他们,然而现在他要抛下他们到远方去了。他感到惭槐,留恋,感激。他想:以后阅报处依旧每天开放,社员依旧每天来,刊物依旧每星期出下去,可是他却不可能参加这一切了。他去了,去得远远的,不能够再跟这些人分担愁苦和快乐,再听不见黄存仁的催缴月捐的声音,再听不见张惠如的进当铺的故事。这时候他才惋惜不可能的事情太多了。他忧郁地说:“我不该抛弃你们一个人走开,这时候正有许多工作要做,你们是这样忙。不过我这一向根本没有做什么工作,你们少了我,也不要紧。”
“觉慧,你何必说这些话!你的家庭环境是那样,能够早脱离一天好一天。你到下面去,在学识和见闻两方面,都会有很大的进步。在下面你会见到我们那几个通信的朋友,你还会认识更多的新朋友,你也会找到更多、更有意义的工作。下面新文化运动比这儿热烈得多,上海地方也开通些,不像我们这个鬼地方连剪发的女子也难立足!……”黄存仁接着鼓舞地说。
“而且你在上海也可以常常寄稿子来,你可以供给我们更好、更新鲜的材料,更充实、更热烈的文章,”张惠如插嘴道。“是的,我一定每期寄稿子来。不管写得好不好,总之我每期寄一篇,”觉慧兴奋地说。
“我们以后一定要多通信,”黄存仁说。
“那自然,我望信一定比你们更切。我离开你们,一定会感到寂寞。我还不晓得能不能够在下面找到像你们这样好的新朋友……”觉慧惋惜地说。
张还如笑了笑,说:“我们倒害怕以后不容易找到像你这样的朋友。”
“这一次我能够走,全亏你们给我帮忙,尤其是存仁,他已经给我帮过了几次大忙,”觉慧诚恳地说,他用感激的眼光看黄存仁。
黄存仁温和地微笑了。他说:“笑话!这算什么一回事!你处在我这样的地位,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他又问:“你的行李是不是全送到我家里去了?你还有什么东西?”
“没有了,”觉慧回答说。过后他又解释道:“并不是没有,不过我不能多带东西。还有许多书也没有带,我大哥答应将来交邮政给我寄去。我害怕稍微不小心露出破绽,让家里人晓得,会生出许多麻烦。我的行李都是在大清早偷偷带到你家里去的。”
接着觉慧又问:“存仁,船究竟是不是大后天开?”
“我也不大清楚,我那个亲戚会通知我。我希望船能够晏一两天开,那么我们还可以多见几次面。而且我们利群周报社的朋友明天要给你饯行,”黄存仁说。
“饯行?我想倒不必了,”觉慧推辞说,“就像现在这样多谈些时候,也是好的。何必要饯行?”
“一定要饯行。我们就要分别了,也应该快乐地聚会一次。我身上还有钱,用不着当衣服,”张惠如说,他的话使得众人都发笑。
“这回是公请觉慧,钱我们大家分摊,”黄存仁带笑说。
“那么我也出一份,”觉慧抢着说。
“你当然不应该出,”吴京士接口说。他还要说话,却让另一个人跑来打岔了。大家都抬起头看这个人。
这个新来的青年是觉慧的同班同学陈迟,也是周报社的社员。他跑得气咻咻的,涨红着脸,一进来就说:“我来晏了!”
“来晏了有什么要紧?你是常常来晏的,所以你的名字叫做迟,”张惠如嘲笑道。
这个人却不去理他,只顾对黄存仁说:“存仁,我刚才在街上遇见你的亲戚汪先生,他喊我告诉你:船改在明天早晨开。”
“怎么明天早晨开?”觉慧惊讶地说:“不是说大后天开吗?”
“哪个骗你不是人!我明明听见他说明天早晨开。”
“那么他们还说明天给我饯行,”觉慧失望地说。
“不要紧,就改在今天罢。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到馆子里去。你也许还要早些回家料理别的事情,”张惠如热心地说。
“不行,我就要回去!”觉慧着急地说。他想起了家里的两个哥哥。
“你不能够走,”另外的几个社员齐声叫起来,“我们不放你回去。”
黄存仁看见觉慧现出为难的样子,便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回去?难道你不肯跟我们一起吃一顿饭?这次一别,不晓得要到几时才能够再这样地聚会啊!”
觉慧还没有答话,别的几个社员又接着说了几句挽留的话。张惠如开始上铺板,他的力气较大,搬动铺板并不很吃力,并且还有张还如和陈迟帮忙。黄存仁在整理文件。
觉慧看见这个情形也不好再说回家的话了。他苦笑地说:“好,我不走。”他默默地跟着朋友们走到一家酒馆去。他在他们的中间渐渐地感到了忘我的快乐。
他们从酒馆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多时了。初秋的微风吹拂着他们的发烧的脸。觉慧穿着他那件青灰色斜纹布的夹袍感到了一点凉意。他们立在檐下,看着街上拥挤地往来的行人。吴京士第一个走到觉慧的面前向他伸出手,说:“我有事情先走了。明天早晨我不来送你,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祝你一路平安。”于是两个人握了手。觉慧接连地说:“谢谢你。”两个人各说了一声“再见”以后,吴京士就消失在人丛中了。以后又陆续地走了几个人。张还如也告辞回学校去了。
“我们送你回家吧,”张惠如提议说,红红的三角脸上两只小眼睛光闪闪地望着觉慧的脸。
觉慧点头答应了。他们四个人便挤进热闹的人丛中去。但是走了两条街,陈迟又转弯走了。
他们走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黯淡的街灯在月光下显得没有颜色。几家公馆的大门只是几个黑洞。有两三家墙内大槐树的影子映在银白的石板上,一枝一叶显得分明,不曾被人踏乱,又不曾被风吹动,好像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图画。
“这个城市怎么会这样清静?”觉慧疑惑地想道。他不想说话,却抬起头默默地望着在蓝空航行的一轮还不太圆的明月。
“好月光!真是月明如水!后天就是中秋了,”张惠如赞叹地说。他接着又问觉慧道:“觉慧,你离开这儿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觉慧还没有答话,黄存仁就接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