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很特别的人。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开去。她想,男人的原因总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没有想自己也是个女人,她却想到叶子头上去了。从前她听杭家的人经常说到这个日本女孩,现在见了,才明白,她没见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为有了叶子,便不再想着把她接回来的了。
嘉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老摄着那一天跑进忘忧楼府,只见到婉罗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院中玩。叶子文静,杭汉却皮得像猴子;西冷厉害,杭忆却纤弱得像株风中的草。几个孩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全是杭汉带的头,气得婉罗直骂:“汉儿,你这个小日本,你要累死亲妈了。”
“小日本,小日本!”杭忆和杭盼就叫。
“我不是小日本,我是中国人!我叫杭汉,汉族的汉!听见了没有?”他一把就抓住杭忆的小胳膊说。
“听见了,听见了!”杭忆就吓得直叫。
“忆儿,你也真没用,给你汉弟那么拧一把,你就跑了?”婉罗就怂恿。
“我打不过他的。”杭忆一边从假山上往下爬一边说:“他很凶@!”
正说着,老撮着气急败坏地跑进了后花园,叫着:“人呢,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
婉罗急得直摆手:“轻一点,老撮着,老爷在房里坐禅呢,要保佑二少爷平安回家,今日能够见着。你要是搅了老爷的经
“哎呀,你不要给我说三道四了,你倒告诉我,人都到哪里去了?”
“家里除了老爷和这几个小爷,全都进城,说是寻二少爷去了 呢!”
老撮着更急了,摊着手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火烧眉毛 的事情叫我怎么去和东家交代呢?”
婉罗看老撮着急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不免奇怪,说:“老撮着,你哭什么?有话慢慢说嘛。”
老撮着一听,也算是触着了痛处,蹲下身子,捂住面孔,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婉罗,你不晓得啦,如今的世道儿女自养啦。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女要造爷娘的反啦!小撮着要打倒我呢!把我从店堂里赶出来了。”
婉罗一听也大吃一惊,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管的店堂,他在茶行,哪里有他来赶你的道理?”
“你一墙门关进,晓得什么?小撮着现在是茶叶工会主席了。”
“是个官吧。”
“官不官的我倒也不在乎他,千不该万不该,他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要打倒我呢!”
一你算个什么资本家?“婉罗撇撇嘴,”你一没钞票二没田产,你当资本家,我也好当资本家了。“
“我原来也不算资方,算在劳方的。难为了这两天大少爷实在是忙不过来,店堂里的事情,要我多多操心。哪里晓得小富生人在候潮门,那边生意都被吴升抢了去,他不去想想办法,反倒荷叶包肉骨头里戳出,要加工资,还要八小时工作制。唉,你说我好不好答应小言生要求?眼看着新茶就要上市,拼配、装缸,抢的就是个时间。茶叶这碗饭,他又不是不晓得,抢的就是一个新。每日每夜做,还嫌手不够。这小死尸当了天把主席,口气蛮蛮大。我理他?我不理他。哪里晓得,呜呜呜,今早一天亮,他们门板上上,说是罢工,到街上迎北伐军去了!我一个人,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抓不住,我只好哭到东家门里来啊……·呜呜呜………。”
婉罗听到这里,才晓得事情的确严重。平白无故上门板,除了1919年嘉和、嘉平闹过一回,那就是现在了。但嘉和、嘉平是杭家的少爷,你小撮着算个什么?杭家的小伙计一个,你也上起门板来,还要打倒你的爹!婉罗就也搓起手来说:“这便如何是好?人都走光了,就剩一个老爷在打坐。跟他说等于白说……”回过头来,便吓得不敢再说。原来杭天醉已经站在她背后,一只手还领着一个孩子。
这倒还是杭忆他们到禅房里去报的信。小孩虽小,但也晓得阿爷和撮着爹爹最好。便去叫:“阿爷,阿爷,撮着爹爹在呜呜呜。”
杭天醉这几日就没有好好地安心过,脑海里老是有嘉平这双大眼睛扑进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没有好好地爱过他,这个儿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长大了。他的闯荡江湖,与他的忽视有没有关系呢?有时夜里做梦,他会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手里还提着一顶血帽,一声不吭向他走来,走来,把血糊糊的帽子伸给他看,是叫他报仇?还是告诉他,他已经死了?杭天醉不知道。他还看见那人的眼睛里滚出血珠来,鲜红鲜红……他吓醒了,再也无法入眠,便在禅房里来回地走。这时,他总见着他的妻子绿爱也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经。他叹口气说:“怎么你也来啦?”
妻说:“唉,我做了一个梦,吓死了……”
两人就不说了,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了。
杭天醉一听撮着在哭,头发都倒竖了起来,赶紧扑了出去。倒是听到了最后那几句话,一颗心哗地松散了开去,说:“这有啥好哭的。”
撮着看看老爷,他不敢说,老爷是越长越像茶清伯了。人也长得像,脾气也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要涨工资呢,小畜生!”老撮着控诉道。
“要涨多少?”
“四成。”
“四成就四成嘛。”
“他们还要一天只上八个钟头的班。”老摄着气得直哆喀,“从古到今,哪里有这种道理?”
“撮着,你急什么?偌大一个杭城,人家都八小时了,我们敢不八小时吗?人家不八小时,我们敢八小时吗?”
老撮着也听不明白这些绕来绕去的话,但意思还是懂了。总之,便是随他们闹去的意思。他心疼地提醒老爷:“老爷,这样八个钟头弄起来,新茶统统都要变陈茶了。”
“新茶要变陈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少卖多少钢钢啊?”
“少就少吧,这有什么办法呢。”杭天醉说。
“你!”老撮着眼泪也急没了,“你啊!我找夫人去!”
杭天醉轻轻笑了起来:“撮着,真难为你,跟着杭家一辈子了,还这么想不通。”转头就往回走。
撮着听了这句话,呆住了,半晌才对婉罗说:“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婉罗则说:“锅子里不滚,汤罐里乱滚。”
回头一看,几个小孩一眨眼不见了。连忙追出夹墙,到夹巷里去寻。却见到几个小孩,正围着两个穿灰军装戴大盖帽的军官,好奇张望呢。
那其中一个,摸摸这个头,摸摸那个头,说:“我猜猜看,谁是杭汉?”
杭汉就急不可耐了,叫道:“我是杭汉,我是杭汉!”
那军官一把抱住了他,半天不说话,旁边那一个,胳膊上缠了白纱布的说:“真像,真像,我一看就清出来了!”
那军官便把帽子脱了下来,问:“你们看,我像谁啊?”
那几个小孩就奇怪,左看右看地想看个明白。婉罗一看,气都透不过来,转身就对老撮着说:“你,你,你快过来看……”
老撮着一看,腿骨发软,撑住了,往回便跑:“老爷,老爷,”他边跑边叫,直冲花木深房,结结巴巴地说:十二少爷……回来了“
杭天醉一抖,手里那一支王一品的狼毫笔,啪唯一声就落了地。他也顾不得再捡,心急慌忙地往外赶。赶到小门口,他就站住了,他眼前站着两个威武军人,一个年轻一些,手里绕着绷带。另一个年长一些,一脸络腮胡子,手里抱着杭汉。杭汉见着阿爷,就说:“阿爷,阿爷,他说他是我阿爸。”
那军官见了杭天醉,便有几分不安,把孩子放了下来,半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却对旁边那个军官说:“林生,他是我爸爸。”
那叫林生的军官,便上前敬了一个礼,说:“伯父,你好。”
嘉平才叫:“爸爸,我回来了。”喉咙便有些堵,赶紧抱起杭汉来使劲地亲。
杭天醉却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两个老仆人,一个只会叫:“老爷,老爷!”一个只会叫:“二少爷,二少爷!”
杭天醉终于松了口。他合着掌吐出了几个他近来常念的字:“阿弥陀佛……”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927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年代,是全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最优秀最有作为的男女青年们的革命加爱情的最辉煌的最悲壮的最高潮的最低谷的年代。
杭嘉平的副官林生看上去羞怯英俊,一张孩子般的脸,未语先红,皮肤细腻,睫毛细长,鼻梁挺直,还有一张血色红润的嘴唇。如果不是战争给他的身上留下了硝烟气息,如果不是又黑又亮的细密的胡子把他的下巴涂成一片青灰,人们没有理由怀疑他是个女孩子。若是他静坐的时候,他是静如处子的人,甚至当绿爱抱着儿子的肩膀失声痛哭时他也没有动弹。甚至当后来独臂的国民党元老赵寄客前来大讲这次他们汽车公司为支援北伐被军阀破毁了汽车的事件,也没有使他怒形于色。他跟着嘉平一仗一仗从广州一直打到杭州,他自己出生入死,又眼看着一座座城市在战争中被摧残,他逐渐能够以一种静观的态度来面对他亲手参与的一切了。
他甚至有些疲惫,伤口又隐隐发痛,他已有几天几夜没怎么睡觉了。战争嘛,一直就是这样。不这样的是他现在来到了杭营长的家。真大!真是非同寻常。他在这一进一进的院子中参观时想,杭营长竟然是从这样的人家家中出来,真看不出。他想得很多,说得很少。他对抗家所有的人都微笑,目光坦荡,只有仔细研究他的目光,方能看出里面的“动如脱兔”来。
现在是杭嘉和的妹妹杭嘉草过来了,她对着他捧了一杯茶,低垂下眼睛,说:“这是永嘉的乌牛早,前日刚有人从温州带了来的。山里的茶,有股子兰花香呢。”
他一下呆住了。嘉草看他伸出手来但不去接杯,朝他一看,她便看到他的眼睫毛在急促地飞抖了,像精蜒的翅膀。她想,怎么那么眼熟啊,像我认识的人似的,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林生也吃惊地想,怎么那么眼熟,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呢?
嘉草的美丽是人所不知的美丽。这倒并不是说她不美,乃是因为美得霸道的绿爱和美得凄婉的小茶,无论生死,始终盘旋在忘忧茶庄的院里院外,使得人们一时难以承认新的美丽的诞生。那么嘉草的美丽实在是要依赖于1927年的革命了。革命为忘忧茶庄带来了金童林生,玉女嘉草便也由此应运而生。他们二人显然是一见钟情了。他们接下去对旁人的应酬和寒暄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杭嘉草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显现过个性。个性是属于沈绿爱和方西冷的,她们实在可以算是二十年代的女强人,一个富有激情而另一个多有心机,她们是忘忧楼府中各具千秋的鲜花。与她们相比,嘉草和她的名字一样就属于草木之人了。如果定要把她往花上靠,她倒是有些像初冬开花的山中茶花。茶花碎小,白瓣黄蕊,细看洁净无比,清香万分。人多赏茶,鲜有赏茶花者,故群芳谱中未必有它一款。此刻她被慧眼一赏,感恩戴德之心油然而生。她朝林生的伤口上一看,轻轻地一招手,说:“你过来。”
林生便随她走了过去。
嘉草小小心心地用目光盯着他的伤手,说:“你的伤口要烂了。”
“你看出来了?”林生很吃惊。
嘉草又轻轻说:“我在红十字会里当护士呢。来,到我屋里去,我给你换药。”
嘉草和寄草这两姐妹住着一间里外套间的厢房。这会儿寄草正在客厅里热闹着,嘉草胆子就大一些,说:“小林,你叫小林吧,我听二哥这样叫你。你坐着啊,我给你洗洗伤口。我都闻出味儿来了。”
小林也不好意思,说:“一路打过来,在桐庐负的伤,子弹从这头进去,又从那头出来,没伤着骨头,痛就痛一点吧。没想到捂着就烂了呢。”
嘉草找出了一些陈茶,用开水冲进脸盆里,稍微再放一点盐,化了凉着,说:“医院里有药,明日你到我医院换药去。今日只好将就了。”说着,就用那凉了的茶水沾湿了棉花,轻轻地在小林胳膊的伤口上拭搽。
小林伤口红肿着,被这软软的手摸拭着,痛得舒服,忍不住闭上眼睛,轻轻哼了起来。
嘉草就害怕,连忙问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林生就说:“没有没有,我看你们抗家一屋子的人,就你最轻声轻气,走路说话风飘似的。”
嘉草听了,心里也高兴,说:“那还有我大哥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小林眼睫毛颤抖的神情,像大哥。
“他是男的,不算。”
嘉草脸就红了。她长那么大,还没单独和一个青年男人说那 么长时间话,她又好羞,想到小林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呢,心里很激动,薄薄的胸脯都升浮起来。
嘉草的呼吸一紧张,林生的呼吸,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便有了诡橘和暧昧。林生究竟是男人,找来找去地要找话说,便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家到底是做茶叶生意的,于什么都和茶有关系,连治伤口也用茶水。”
嘉草见有了话说,呼吸才正常:“茶是最最清爽的东西,从古到今,都是药呢。不要说洗伤口,其他治感冒,治眼疾,胃痛,头疼,都好用茶来治的。”
“我们在战场上要消毒,没有酒精,就用烧酒,可没人用茶的。”小林说。
“打仗嘛,那是什么时候?和平时不好比的。用酒消毒,快是快,就是痛。用茶呢,慢是要慢一点,但是性子温和,就是凉飓飓的,还解痛呢。你要快,还是慢呢?”
小林看着嘉草那一头的软发,低首时挂到面颊,抚着极白的肌肤,心里就说不上地痒了起来,说:“战场上嘛,自然是越快越好。在这里,我就不想再痛了。”
嘉草抿嘴一笑,朝林生惊鸿一瞥,在她,也是自然的流露,在旁人眼里,便是干种的风情T。嘉草轻轻地走动,轻轻地来去,尽量不动声色,但效果恰恰相反。林生被杭营长的这个大妹妹,一下子就迷住了。
正就那么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