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来去,尽量不动声色,但效果恰恰相反。林生被杭营长的这个大妹妹,一下子就迷住了。
正就那么痴痴地呆看着,由嘉草在他胳膊上施展着仙力,只觉得一缕幽香,若有若无,吹过了他的脸,忽听门外一声“得”,跳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大叫:“好哇,原来你们两个,在这里说悄悄话呢!”
嘉草一吓,手里棉花团都掉在了地上,白了一眼,就说:“寄草,你咋呼什么?我这是给小林换药呢!”
寄草就也白着眼过来,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可以给小林哥哥换药啊,我也要换。小林哥哥,我给你换药好不好?”
嘉草脸一红,要恼:“你这是干什么,瞎闹。人家正经负了伤呢。”
“小心眼,小林哥哥,我的嘉草姐姐心眼可细了,最会生气了。”
气得嘉草直跺脚,只是没有声音:“寄草,你出去,讨厌!”
寄草见嘉草真的生气了,才说:“好好好,算我捣乱,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妈叫你过去呢。那个什么嘉乔来了。”
嘉草嘴角一抖,说:“别又来骗我,嘉乔,恨都恨死我们了,还会来?”
“真的,我不骗你,”寄草睁大了眼睛,“就是他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嘉草一听,扔下手里的东西,说了一声“我看看去”,便跑了。
小林很奇怪,问:“嘉乔是谁?没听杭营长说起过嘛。”
“和嘉草姐姐是一对双胞胎,住在我们仇人家里,很坏很坏的。”寄草直言不讳地说。
“那不就是你小哥了吗?”小林更奇怪了。
“我才不叫他小哥呢,生出来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几回呢。”寄草这样回答了林生。
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在北伐军即将人城的前夕,便安排了他的养子嘉乔加入国民党。嘉乔说:“干爹,我不入那党,我听说杭老二入了呢!我不和他在一个党里。”
“抗老二人得,杭老三就入不得?”吴升说,“你们毕竟是一个爹生的嘛。”
“那也不入,倒不如人共产党,和杭老二的国民党争个高下。”
吴升轻轻地吸了一口从家乡送来的六安瓜片,欣喜地望着他的这个养子。多年来的调养,嘉乔已经成为他的一只最凶猛的鹰袅,一条最忠实的走狗。他对他,也可谓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家里几个子女中,唯独捧着他。大儿子吴有二十多了,已染得一身的铜钱味,心里不服,对爹说:“爹,你偏心眼,娘要活着,可不会让你那么抬举他。”爹便动用眼睛剜他一刀,说:“你这乡巴佬笨熊,眼光一尺远。你记恨他什么,他要你一根茶叶梗了吗?”
吴有说:“谁知你以后还会不会给他?”
吴升冷笑着,说:“我给过谁什么了,我谁也不给,我死了扔下这份家产,那也是你有福气捡的,不是我吴老板给的。要想发财,统统自己挣去!”
吴有听了便松了口气,晓得了两点,一是遗产迟早还得归他,二是不会给嘉乔一根针。
但他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嘉乔那么好。吴升摇摇头,对着那几个乡下黄脸婆生的儿女叹口气说:“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几个中,有哪一个比嘉乔更孝顺我?”
“那是。他杭嘉乔连姓都不要,要改了姓吴呢!”女儿吴珠哼着鼻孔说。
“幸亏爹明白,不让他改。”吴有搭话。
“那是怕别人说闲话,不是怕吴家这点产业。”吴升说,“你们啊,怎么那么笨,那么算不过来呢?不都是生意人吗?仔细算一算,他在我们吴家,不就多吃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吗?将来成大事,继承杭家那个名分,那份产业,你说那是谁的?是我们吴家的,还是他杭家的?”吴升说,“他又小,杭家的庶出,家里人又不好待他。你们对他好一分,将来他就对你们报十分。这点道理,怎么样算也是算得过来的嘛!再说了,我们现在住的,是谁的房子,还不是靠着嘉乔吗?”
吴有、吴珠两个,从此恍然大悟,便把嘉乔当了未来的财神供养爱护。嘉乔从前在小茶面前就养成了刁钻古怪、任性阴毒的性子,到了吴家,反而没有了这分可能性,他几乎是要干什么吴家人就让他干什么,又没有大哥二哥来打他骂他,只有吴升的悉心调教。吴升对他越好,他就越听吴升。
吴升开导他说:“好儿子,共产党入不得,我打听过了,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别看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迟早有一天得对打。要人,还得人国民党。和你二哥一个党怕什么,一个党里照样作对。国民党里,现在不是有着左派,还有着右派吗?”
嘉乔说:“那我就入国民党了。抗老二当左派,我就当右派;杭老二当右派,我就当左派。”
“我给你打听过了,他可是左派的铁杆分子。”
“那我就当右派了。”嘉乔豪迈地宣布。
听说嘉平随着北伐军回了杭州,吴升乱了方寸。他原来以为杭家这个不肖子孙,不会再回来了。谁知上天竟让他带了兵打回来,况且以后还会不会走也说不好。吴升以往对杭天醉的态度,是以仇视为主,此刻却感到需要调整,需要通融了。
杭嘉乔便是带着这样的使命,硬着头皮,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忘忧楼府的。
一家人见了突然闯进来的嘉乔,都吃了一惊,可以说,惊奇是大大地超过了欢喜。
嘉乔长得又瘦又高,眉目传情,又像天醉又像小茶,也是风流调优的坯子,谁见了都说是杭家的血脉。
然而毕竟在吴家这种暴发户人家熏陶久了,衣着打扮,脱不了商贾之气。
进得门去,嘉乔原来也是想得体寒暄一番的。不料越往里走,那眼泪就越往外流,往事历历不堪回首。等到见了年过半百的杭天醉,早就涕泪横流,说:“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杭天醉只看了一眼嘉乔,就别过脸去,不愿再说一句话。
嘉乔就跺起脚来:“爹,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出去!”杭天醉低声说,他不愿见到这个儿子。
还是绿爱,过来拉拉嘉乔,说:“嘉乔,你跟我来。”
绿爱把他引到了杭天醉的花木深房,说:“你爹每日对着你妈的相片,念经呢。”
嘉乔跪下来就哭,头撞着青砖,撞出了血。哭声隔着一进院子,隐隐约约还是传到了客厅。大家面面相觑。偏这时候,嘉草进来了,问:“嘉乔呢,我三哥呢?”
大家都一起看着嘉草,仿佛这时候才想起,嘉乔和杭家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嘉乔和嘉草是孪生兄妹啊。
嘉草被大家看得奇怪,说:“二哥三哥都回来了呀,你们怎么不高兴?”
方西冷女士这才插得进一句话:“这么多年也不回来,我和你大哥成亲那年发了帖子都没来,怎么今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你们算什么,二哥是北伐军呀!”寄草说。寄草童言无忌,又是最小的,也是家中宠女,什么都敢说。
“我看,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杭嘉平说。
“不管怎么说,是姓杭的兄弟回来了。回来就好,杭家,也算是大团圆了。”还是大哥打了圆场。
那一夜杭家吃上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晚宴。绿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上了龙井虾仁、茶鸡、茶叶蛋。嘉草也端出了从德清传来的杨坟咸茶,那还是向沈绿爱学来的。茶里有橙子皮、野芝麻、烘青豆、豆腐干、蚕豆瓣、黄豆芽、笋干、胡萝卜、番薯干、橄榄、酱瓜、花生米、卤桂花,花花绿绿的,放了一大茶盘。众人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一时间茶香氯氟,酒香扑鼻,笑语欢声。座上宾赵寄客举茶杯说:“茶庄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来,嘉平,为北伐胜利干杯。”
嘉乔也举起杯子,说:“二哥,为我们在同一个党内的奋斗干杯。”
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佐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方西冷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免毫盏吗?竟然被锯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方西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锯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
杭嘉平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西冷说:“都做了我嫂子了,还敢向我挑战,你以为还是当年北京开茶馆时候!”
叶子也不搭腔。用那绍兴花雕酒瓶,满满倒一碗酒,细细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齐眉举案叽哩咕略一串日语。寄草急了,说:“讲中国话,讲中国话!”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叶子的脸,“我老婆说,夜夜盼郎归,郎君终于归来了。”
话音刚落,叶子就激动地掩面哭泣起来。不知怎么的,方西冷也跟着哭了起来。
寄草却说:“别哭,别哭,还有我呢。”她高高举起酒杯,“你们怎么都不为革命成功干杯啊?”
嘉平拍拍她的肩,说:“寄草年纪最小,革命觉悟最高,将来也是个女革命家!”
一圈子的人都喝过来了,才发现杭天醉悄无一言。嘉和站了起来,说:“爹,你也说几句吧,你又不喝酒,说几句吧。”
杭天醉坐着,想了想,问绿爱:“还有龙井吗?”
绿爱赶紧取了来,说:“今年的新茶还没下。啥时下了,再来喝茶宴。”
她专门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举了杯子,说:“喝茶,喝茶。”
寄草小,嘴快,问赵寄客:“干爹,我爹啥话也没说啊,怎么就叫我们喝茶?”赵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脑袋,“怎么没说,不是让我们喝茶了吗?你以为只有像你那么穷嘤喀才是说话!叫你喝,你就喝吧,喝吧!”
那一天深夜嘉乔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车里,一路流泪,一直流到吴山脚下。他在刚才的家宴上时而坦荡时而悲伤时而尴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许是酒的缘故,他后来的感觉却开始妥帖平静下去了。他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坝头这个茶叶家族的隔膜竟这么坚硬,几乎没有话可说。同时他却又比平时的任何时候感到他是一个姓杭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出来的,他们说话的口气、手势、眉眼,和他自己是这样地相像。现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还恨不恨忘忧茶庄的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
多年来杭氏家族的唯一的一次大团圆,在经历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茶宴,现在是昏黄灯光之下的热烈宣泄之后的沉默了。这是一种妥佑惬意的、有点伤感但又不乏心满意足的大团圆。大家的目光都因为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洗礼而显得纯洁温柔。有几个人,还在这纯洁温柔之中暗藏着潜伏的激情。这激情又因为按捺不住而在目光中若隐若现,女人们因此秋波更为盈盈,而男人们,便也因此显得天真激活了起来。
因为一时的无话,大家的目光就都对着寄草正握在手里把玩的那只重新钉钢的兔毫茶盏。它厚厚敦敦地在灯光下显现着藏在深处的兔毫,一会儿亮出了一丝,一会儿又亮出另一丝,看上去,那碗盏竟也如通了性灵,满腹心事似的了。
方西冷和叶子,看着这只碗盏便想到了同一个男人。嘉和与嘉平兄弟久别重逢,亲热中又有了一份岁月的隔膜,两人目光惊喜中还在不时地冲撞。嘉草和林生也在暗处不时地交换着他们的会心的微笑。赵寄客因为高兴而突生孤独之感,竟然喝醉了,被杭天醉和沈绿爱架到了客房里。那么,此刻,这一屋子的人便只有寄草如一只快乐的小鸟而无忧无虑了。这个杭氏忘忧茶庄的小女儿有着一双格外天真纯洁的眼睛,她继承了母亲爽朗明快的个性,且又因为充满着童心而特别饶舌,她翻来覆去地对着兔毫盏下面那两个字,念着:“供——御,供——御,供——御,嘉草有些心猿意马,这女子是个有着绕指柔肠的姑娘,胆小而聪慧。她乘机说:”寄草,别吵了,跟姐回屋去。“
“回去干什么?”
“你不是要给小林哥哥洗伤口吗?”
寄草一听很对,扔下那宝贝茶盏就拉着林生哥哥的手说:“走,该换药去了。”
林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走掉。嘉平说:“去吧,去吧,多换几次。”
方西岸也笑着说:“寄草,你别瞎凑热闹,这可是你嘉草姐姐的事儿。”
说着,就一把拉住了寄草。嘉草脸红了,拔腿就跑,林生安静地站在那里,说:“我一会儿就回营里去了。”
嘉平站了起来,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