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天醉坐在漫天飞雪一叶孤舟之上,他依稀感到这个世界似曾相识,也是那么寂静无人,晶莹剔透,雪白明亮,跟做梦一样,恍恍他地,悠悠忽忽……,这是在哪里呢?他眯起眼睛,往北山望去,毛茸茸的山峦起伏着,在那山峦的后面,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三生石。在那里他和寄客曾经变得晶莹白亮,头发一根根的,亮晶晶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程塘……·。他呼唤起来:“寄客,你可得上来啊!”
赵寄客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应:“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吧。”
那年春节刚过,嘉草就开始肚子疼了,两天两夜生不下孩子,杭天醉自己就先例在了他的花木深房。家里人一开始心思都在难产的嘉草身上,并没有太在意这条病病歪歪渐入老境的残命。直到他躺在床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叫绿爱去把正在厅前忙于张罗的寄客叫来时,绿爱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对正在帮着煎药的寄草:“寄草,你去找你干爹,我在这里陪着你爹。”
赵寄客进来时,绿爱却发现这对老朋友几乎什么话也没说,赵寄客面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如果寄草再细腻一些,准会发现那苍白里还有不同寻常的错红。
杭天醉让寄草向寄客磕一个头,说:“寄草,赵先生身边无儿无女,你做赵先生的亲女儿吧。”
寄草虽然小,却很懂事了,不禁就流下泪来,对着赵寄客磕了个头,叫了一声“爹”,便大哭了。
杭天醉又叫寄草把那把曼生壶取来,又叫寄草念那刻在壶身上的字。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寄草边哭边惊异地问,“爹,这是赵先生送你的壶啊,你让我拿着干啥,你要喝茶吗?”
天醉指指绿爱,说:“送……给你妈……”
绿爱突然明白了,面孔腾地通红,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人就跪了下来。
赵寄客说:“天醉,你听我说——”
杭天醉费劲地摇头,几乎是恐惧地说:“不要说,不要说”
赵寄客便倒退着要往外走,杭天醉又发出了急切的请求:“别走……别走…… 就站在门口,别走开。让我看得到你们……·”
嘉和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一直悄悄地站在旁边,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能开的那扇悲痛的闸门。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父亲那颗心,多年来是怎么被来来去去的日子锯拉得血肉模糊的;嘉和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把属于他的内在的 生活弄得不可收拾,没有人来拯救他的灵魂……
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说:“嘉平托人带信来了,他很安 全,很好,他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怕。爹,你养了一条好汉…… ”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种骤然发亮的光采,一种从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的光采,嘉和不知道这光采是父亲留传给嘉平 的,还是嘉平给予父亲的。但嘉和明白了,父亲在临终前赞许了他的二儿子。
嘉和的眼泪,一大滴,滴在了父亲的额上。他听见父亲对他说:“……指望……你们了……”
就在这时,杭天醉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猫叫一样微弱的哭声……
现在好了,再也无所牵挂了,杭天醉闭上了双眼,他觉得他是可以离开这个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所过的不长不短的一生,就如一场眼花缘乱的大梦。他渐渐地失去了其他一切的知觉,他的喉口却突然觉得干渴无比。是地狱到了?地狱之火在烧着他了?还是升了天堂?原来天堂里也有烈火。模模糊糊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导着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处……他听到一个声音大声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天醉睁开眼,看看,看你的外孙,快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从忘J;l中醒了回来,那反弹的力量之大,几乎使他的肩膀颤动。他看见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肉团,他听见有人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还能分辨得出儿子嘉和的呼唤:“爹,爹,给取个名字,给取个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个背影上燃烧起来了,背影被烧化了,眼前一团红光,他再一次觉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腻,人们听见他最后的一声呼叫:“忘忧……”
这两个字是随着一口血花一起喷出去的,他上身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婴儿身上,半压住了他。这个刚刚被命名为“忘忧”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他雪白雪白,连胎毛也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声又细又柔,却绵绵不绝——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
而那个半卧在他身上的身体,就逐渐僵冷下去了。
此时,乃中华民国第十七年早春来萌之际,大雪压断了竹梢,鸟儿被冻住了婉转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肃穆,铁绿色的茶蓬沉默无语,卧蹲在肃杀的山坡上,仿佛锈住了盔甲的兵士阵营。
连一枚春天的茶芽都还见不着呢……
它们被压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
1994年9月5日 17时25分初稿
1994年12月3日 19时25分二稿
1995年2月15日 11时55分三稿
1995年8月5日 11时15分四稿
1995年9月10日 11时30分五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