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出手的正是那瘦瘦的、冷冷的,静静的、眼蒙蒙的、却有两道粗浓罗汉眉、曾为铁手引路上山的汉子。
他翘着薄唇:微笑。
像在招呼。
他手上的“长线”忽又不见了:
已回到他的胸前一一一
就挂在脖子上。
——那一根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似链非链、似刺非刺,但叉可刚可柔的长线!
铁手只觉左胸约略传来一阵隐疼。但他却没低首审察伤口。
因为他是这干要上山的人之主帅。
他得要充。
——己论如何,他现在都一定得死撑到底。
他的手指夹得快。
所以那一条要命的“丝线”才缩得快。
不然,那一线”飞刺”,早已洞穿了他的心房。
他虽已封了对方的暗算,但也确让对方觑着时机捏住破绽失惊无神之一击刺着了一下。
虽然未知伤势深浅。
不知轻重。
他宁愿不知更好。
这样他才更一往无前、作战到底。
这还不是止痛疗伤的时候。
他连先前的两道箭伤也是强用内力抵住,不及治理。
——看来,这看来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知客”余乐乐,确有过人本能,才真正是不容忽视的人物。
一一也不知这如丝线的“棍刺”有无渗毒?
铁手开始为同行的人而担心。
也更为山上所发生的事担心了。
因为担忧,他反而沉着地问:“这就是名动江湖的‘千里恩怨一线牵’了吧?听说是你的成名绝技,独门绝招。”
余乐乐欠身一笑:“见笑了。却仍逃不过二爷铁指。这确是独门奇兵,由天王亲传予我,我蒙其都教化,得其皮毛,化为棍法,却远未得天王的‘一线牵’法神髓之一二。”
——这只是查天王“千里恩怨一线牵”的皮毛而已!?
铁手听得心中一震:
好个“东天一棍’余乐乐!
——好个“叫天王”!
看来此行险矣!
铁手心中一震之时,余乐乐心里也惊起了七八震。
看来,刚才他抓准时机之一击,是占了上风,可是,到底有没有命中铁手,他也并未能确悉,不过、他自己也吃了个哑巴亏,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出于快。
以为一定能着。
他也从不失手。
——他的战斗力或不如詹朝天,但对出于时机之把握精准,却远非詹通通能及。
他这一击也确已命中了——
——但出许只是触及。
不过对方的指掌比他想像中更快三、五、七、十一、十七倍的夹了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利器。
也不是锐剪。
但这却是铁手的手。
——哪怕只是一两根手指。
那要比利剪、利器更厉害!
——只要给铁手的手夹住他的“线”,他的线只怕就要断了,他的成名兵器也一定得毁了!
所以他立即收“棍”。
他也是说收就收。
“棍”一收,马上便软而成线,他即挂回脖子上。
却蓦然惊觉头项一阵锐痛!
尖锐的痛楚入心入肺,仿似给两块烧红的火炭分别灼于颈后、咽前一样!
他忍痛。
依然脸无表情。
他知道那两处就是铁手刚才以二指拂、沾、夹过的地方。
那两处立即如给烈火烧红了,他想将它挂回颈上,立即为铁手的指力余劲所伤。
灼伤。
可见那一“线”要是给铁手夹个正着,焉有不毁之理!
不过他素不动声色,强自忍住。
但他心中依然震愕:
——铁手的手仍比他想象中更厉害!
——不知这两指可有无沾毒!?
铁手道:“我该赞它是好线法,还是好棍法、好刺法?”
他随即一笑道:“或许,该说是好手法吧!只要手法好,什么东西拿在手上,都好使好用。”
余乐乐微微笑道:“真正好手法的是二爷您。”
他谦虚的道,“你也端的是好指法呢!”
铁手长叹道,“你确是个人物,我诚不愿与你为敌。”
余乐乐低眉合目道:“我也不愿。”
铁手长吁一口气:“但我没有选择。”
余乐乐郁郁不乐的道:“你却可以暂退。”
铁手昂然举步:“我仍要上山。”
余乐乐满怀谦意的道,“就算我阻挡不了你上山,但还是有人拦得住你的。”
只听陈贵人堂堂皇皇的道,“我不许你上山。”
只见李财神笑态可掬地道,“只要你先收了我口袋的钱,此山任你上。”
这时,詹通通也落了下来,发散目狠气微喘,悍然道:“你要上山先问我的脚——”
却听荆林前有一年轻、温和、好听的语音道。
“众卿家爱将,姑且让他上山来吧!”
这语音一发,詹通通就马上收了脚。
这语音一落,詹通通、余乐乐、李财神、陈贵人立即就垂手让出一条路来:
让铁手上山的路。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
他负手上了山,外表看似凝定,内心可绝不轻松。
陈风尘、老乌、何孤单也要尾随而上,二护法。二巡便立即又合拢成阵,拦住前路,却听山上传来那好听的声音:
“也让他们一道儿上来吧。”
四人互觑一眼,神色里很有点古怪。
古怪就是不正常:
那神情是:你说他服气嘛,他又好像十分不服气;你说他不服气吧,他又显得非常恭服服膺。
——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情?
铁手已不及查究。
他要上山。
他要到山上去我寻他的兄弟。
他的女友。
他更要会一会:
叫天王!
山腰还是梯田,修竹绿树,随目可见,但到山头这儿,却很荒羌,只有一丛丛的荆棘林。
刚才洪水淹至山腰,但而今已退至山角,上山的路湿漉滑溜,泥泞水畦处处,很不好走。
如要上山,不好走的路也得走。
若要办事,不好见的人也得见。
如此,铁手就见着了查叫天。
然而他吃了二惊。
一,他并不知道山上会有那么多的人。
二,他竟不晓得哪一个才是查叫天。
按照常理:铁手决不会不认得查叫天。
铁手常跟随诸葛先生出入朝廷议事,偶亦得遇查叫天,惟“叫天王”班辈远高于他,他只观见其背项而未面会其人;就算只见其背影,亦觉十分迷惑、混淆:此人常交杂于他身边心腹知交中,很难分辨出他的真正形貌来。
尽管是这样,上得山来,铁手也不该辨别不出谁才是查叫天。
理由是:
一,“叫天王”定必气派过人。
二,铁手的眼力决非狼得虚名。
可是铁手就是认不出。
至少是一时分辨不出来:
谁是查叫天?
——哪一个才是”叫天王”!?
山上有很多人,多半却窝在荆棘林里,只有几人是林外。
山峰上有两人坐着,三人立着,三人跪着,一人趴着。
趴在地上的人已死。
铁手先在心里紧张了一下。
他马上细看那死人。
——他不欲见到那死人会是他的朋友。
幸好不是。
——那是一名和尚。
这和尚身着黄色紫裟,在佛门中的身份显然不低,他满脸白眉黄须,却都沾满了血碴子、血凝块。
他的致命伤也正在脸上。
眉心。
——一个血洞。
那是剑伤。
那一剑刺得不深,并没有透头骨贯穿至后脑,但已能即时要了他的命。
连血也不算流得太多。
铁手见不是龙舌兰或小欠甚或是麻三斤,心才一舒,手却紧了一下。
因为他认得出来死者是准。
——那是烦恼大师!
烦恼就是菩提。
而今烦恼大师已死、人死了就没有烦恼了,却不知还有没有菩提大智慧?
烦恼大师就是常与“叫天王”出入军机议事的法师高僧之一,当今天子自封为玉帝,又重通晓异术之僧道老派,故常引人佛门、道家有本之上议论朝政,参与国事。
烦恼大师原是学道的,也不知怎的,一日宣称曾受天帝感召,转而成佛,而对天帝形容,与皇帝赵佶龙颜完全吻合。
赵佶一高兴之下,就重用了此人,得以出入舍房,竟涉政事。
这人后来跟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等,见蔡家声势浩大,为道士林灵素、王仔息等撑腰,便转投“叫天王”一伙,以壮声色。是谓“法”、“力”相佐,“名”、”势”结党,以致“一线王”查叫天声威更盛。
而今,这号称可呼风唤雨、应在朝亦有翻云弄雨之能的烦恼大师,居然卧葬山头,此事、此案、此地的恩怨,恐怕不易、不宜、不可能随便消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铁手就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膛,把他本来已够壮阔的胸膛,挺得更壮更阔,将他本来已挺直得像一杆标枪似的背脊,更挺直得像一株绝壁上的傲杉一样。
铁手已没有选择:这么多年来,他已习惯在江湖的大风大浪中乘风破浪,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甚至敢对风雨说,既要凄风苦雨就来得更狂风暴雨些吧,生怕的反而是那些杀自背后的阴风冷雨,更教人难防。
他习惯遇上压力之际,便吸气、挺胸、撑直腰板,仿似是走夜路遇上妖魅的人,要过关就得要眼放光、额发亮、连肩腰上点着的两点人气的“内火”也决不能让它熄灭,才能制得住、罩得住、唬得了这些拦路的魑魅。
是以,他遇上压力,反板直腰身,碰上大敌,更加挺起胸膛。
他本就熊背虎腰,身形壮阔健硕,加上他向来爱穿玄色铁衣,葛色长袍,更令人有一种像他的国字口脸一般的沉甸厚重的感觉,一般敌人,要予他压力,多让他反压得承受不了而折断退却。
——故此,人叫他“铁手”,可不止因为他姓“铁”,他对付歹人手上绝下放过、决不容情,也不只为了他有铁棍般的意志与身躯,还有沉厚浑实的功大力,更重要的是:他就如一块好铁,压力对他而言,反而成了要磨淬砺他成为一把利器的必要条件。
可是,他此际遇上的是“叫天王”。
——遇上查叫天,铁手这一块好铁,一名好汉,因而受到更强大的锻练,还是遭受更强力的折断?
铁手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过去不断的战役里,他在考验自己的实力。
今后也是。
人只有在不断的战斗中才能真正成长,才能真正迫出自己的实力与潜力。
不过,眼前到底谁才是叫天王,倒十分令铁手迷惑。
铁手马上选择了坐着的两个儿:
他当然不会去选那三个跪着的人,也不人去选那三个站立着的人。
——那三个跪着的人当然不会是“叫天王”。
他们诚惶诚恐,宛似大限临头,当然下会是“一线王”查叫天。
——除非查叫天混在里边,来予他致命暗算。
所以他不会“选”这三名跪着的人作“查天王”看待,但并不是说,他完全没去“注意”这三人。
实际上,他对这三名“待罪跪地”的人也十分留意。
而且其中一名,还是他所认识的流犯。
另外那站立着的三人,铁手也认得其中两名:
那是“老张飞”查天王身边的四名心腹手下、弟子、门生、徒儿:“四大天狼”的其中两人。
那两人也是扎手的人物。
不过,不管这站着或跪着的人,都决不会是查天王。
——就算“一线王”查叫天要狙击他,也犯不着这样屈尊降贵。
因为今天在这“不文山”上,查叫天一伙的人已可谓占尽了上风。
他们高手如云、人手众多,且好整以暇、占尽地利之便。
他们若要杀死这一干捕快,已不必再伏暗狙。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那两个坐着的人了。
这一来,“查叫天”就呼之欲出了。
因为那两个坐着的人。
一个面向着大家。
一个则背向诸人。
面向大家的人,目若铜铃,眉毛似戟,根根倒插向天:头戴盔甲,血盆大口,满脸满腮虬髯在他颧下颊上盘根错节;鼻孔翕动,鼻翼赤红,如同袖风送火一般;身长八尺,肤坐如山,简直是坐着也比人站着的高大,一旦走动起来只怕就像头巨兽;他向铁手瞪目怒视,不是不怒而威。而是怒而威,更威令人骇;他用一根食指指着铁手,那么一根指节已比寻常人三根勃起的阳具更粗;他光是手腕已比别人的大腿更壮更阔。
另一人瘦小。
虽然他背向铁手,但仍感觉得出这人:
一,年轻。
二,潇洒。
三,除了莫测高深之外,铁手还感觉到对方已看见了他,但他却“看不见”对方的样了貌。
奇妙的是:铁手看到了长一个雄武的人,就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历史人物:
燕人张翼德。
——张飞。
三国时代西蜀的一名虎将,与刘备、关云长桃园结义的张飞。
但那背向他的年轻人也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当代人物。
一个他身边的好友、兄弟。
——无情。
足智多谋、看似性情孤僻、但热情深藏于心底的大师兄盛崖余。
铁手也不知道他因何会这样想,为何会作这种联想。
阳光照在铁手脸上。
他只觉一阵眩目。
那两个坐着的人,不但是居高临下、而且也背着午阳。
铁手突然省觉:
他所处的位子十分不利。
尤其是面对像查天王如此强敌、这般高手的时候。
但他却不能转移位置。
因为余乐乐、詹通通、李财神、陈贵人,都押在他的身旁。
他只要稍离原位,那么,面对查天王的压力和杀气的,就会换作是陈风、老乌和何孤单。
他可不想让他们承担他的风险。
所以他逆风而上。
不仅逆风、也逆锋。
逆阳。
逆敌。
只见那像张飞一般的虎汉用手一指,“你还不认罪?”
铁手很有点意外。
这意外倒不因“叫天王”劈头第一句就判他有罪,而是因为这“一线王”的语音。
这语音很温文。
声调尔雅。
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