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飞语调仍然平静。上官鼎目光露出赞许,苏薇却痛苦得直流泪,她知道,上官云飞此刻心里该有多么痛苦!你肯定过自己的情敌吗?是不是一想到他的名字,就会和另一个人挂钩?痛苦得心都快被撕裂?
上官鼎缓缓踱了两步,本已清扫干净的庭院,又落了一层树叶,天边的乌云已被秋风撕碎,飞扬如棉絮,阳光稀薄干黄,像偌大的空室中如豆的灯光。上官鼎缓缓说道:
“既然杀人者不是一个人,刀当然不止一把!”
上官云飞抬起头,忽见父亲大步走出门去。大门口走进来一位红衣官差,脚步甚急,脸上也有些惊慌。上官鼎迎了上去,官差一把抓住他的手,边走边说,脚步也有些不合节奏,显得磕磕绊绊。
上官云飞低头看着母亲,轻声说:
“客厅有些凉,请母亲先回内堂歇息”
苏薇点点头,站起身来,用劲握了握儿子的手,缓步走出客厅。
上官鼎虽然挂剑归隐,可是大门仍旧敞开着。他的朋友虽不多,却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只是这些朋友中,没有一个武林中人,这是上官鼎的规矩,既然退出江湖,就要退得一干二净,不能拖泥带水。河西镇梁都头就是他的朋友之一,吃官饭的衙门人,比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见风使舵、投机钻营的本领,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此消彼长,用脑动嘴的时候多,举手动足的机会就少,所以他的武功也不高。一个武功平庸的人忽然交到“快剑上官”这样的朋友,就像一个乞丐,突然有一天,皇上成了他的二大爷,这份激动可想而知。更难得的是,上官鼎居然很看重他这个朋友,所以,梁都头成了河东河西两镇巡捕中最有面子的一个,连县太爷都高看他一眼,他也因此风光了多年,他从心眼里感激这个朋友,每次看到上官鼎,都眉开眼笑。但今天他却没有笑,甚至有些慌张,这么早,他当然不是找上官鼎喝酒的,而且他知道,上官鼎早上从不喝酒。
上官云飞也迎出来,躬身施礼,对父亲的朋友,他一向谦恭有礼。梁都头抬头看见上官云飞,眼里神色似乎更着急,忙一把拉着他的胳膊走进屋里。梁都头看着上官胤,目光焦急:
“还等什么!先躲过风头再说,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凶手现身,人们自会明白原委,没人会笑上官家软弱,现在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浑身是嘴也讲不明!”
“我不走,他也不走!”
上官鼎瞟了一眼上官云飞,上官云飞点了点头。梁都头急得一蹦多高:
“官府向来不管江湖仇杀,这次县太爷虽然使尽浑身解数,只封锁了三天消息,如今几大门派高手已经齐聚河西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上官鼎上前拍了拍梁都头肩膀,目光中透着感激:
“兄弟,谢谢你!”
梁都头心里一热,鼻子发酸,他默默地低下头,颓然坐在椅子上,上官鼎看着他:
“梁老弟,你先走,改天我们喝酒”
梁都头慢慢抬起头,目光坚定:
“我今天不想走,而且现在就想喝酒!”
上官鼎眼圈一红,转过头吩咐上官云飞:
“云飞,给我们拿一坛酒来!”
上官鼎和梁都头已经喝了三碗酒,他们虽然没有说话,可心里已经火热,上官云飞没有喝酒,心里也有团火在燃烧。他们已经端起第四碗酒,就见老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只用手指着大门,干瞪着眼说不出一句话。上官鼎冲他摆了摆手,老管家躬身退下。门外忽听一声佛号声震屋瓦,一位须眉尽白,红衣袈裟的老僧缓缓步入大门,两旁几十名青衣武僧紧紧相随。上官鼎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深施一礼:
“空性方丈!”
空性双手合十:
“上官施主!”
上官鼎伸手将空性让进厅堂。接着是武当掌门冲虚,丐帮帮主张奎,山西火药堂雷霆兄弟雷震,甚至还有天山剑派、崆峒剑派、衡山剑派、峨嵋剑派等各大剑派掌门人及其弟子,黑压压挤了一屋子,简直把上官家的厅堂当成了武林大会会场。众掌门围坐一圈,有身份的各大弟子站在身后,其他人只有站在门外。大家都不作声,只是看着上官鼎父子,有几个按耐不住的,咬牙切齿,眼里好像要冒出火来。上官鼎肃然而立,眼神看不出是冷漠还是无奈。上官云飞负手立在父亲身后,白衣似雪,腰间一把乌鞘长剑耀人眼目,他仰着脸,目光如高山之巅的白雪,冰冷、高贵,令人不敢逼视。
空性站起身来,看着上官鼎,目光灼灼,朗声道:
“上官施主恐怕已经知道我等为何而来”
上官鼎点了点头,空性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那师弟空明虽然破了酒肉之戒,却也是为了少林至宝易筋经,没想到中州大侠吴正义千辛万苦觅得此书,刚交到师弟手上,就遭不测。空明一双波若掌罕有敌手,能一剑伤他的人不算多,上官施主想必知道是谁!”
上官鼎摇了摇头。冲虚站了起来,大声道:
“上官鼎!时至今日,你还想抵赖吗?”
上官云飞瞪着冲虚,目光如冰,冷冷道:
“你不用大嚷大叫,这里没人是聋子!”
冲虚噎得直翻白眼,面色紫涨。上官鼎伸手止住上官云飞,问道: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难道想要易筋经?想做武当掌门?想要银票?这些东西岂非都在?!”
冲虚身后一个马脸弟子伸长脖子叫道:
“你当然不是为这些东西杀他们!”
“说下去!为什么?”
上官鼎逼问。马脸道人冲口说道:
“因为他们跟吴正义在一起!”
上官鼎冷冷地看着冲虚,缓缓说道:
“据我所知,他们不但跟吴正义在一起,而且还做成了一笔交易!这笔交易若做成,恐怕我就要到各位府上替儿子讨个公道了!”
空性、冲虚脸色发红红,没有做声,损人利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们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冲虚身患痼疾,一心想把掌门之位传给师弟灵虚子,怎奈灵虚子剑术虽精却恃才自傲,眼高于顶,武当门下颇有微词,于是冲虚一面放言本派众人,能得到各大门派掌门推荐信的,即可接任掌门之位,一面暗中活动,怎奈灵虚子在别的门派人缘也不尽人意。忽然一天,吴正义寄来书信,说事已办妥,要灵虚子来取,并有一事相求。冲虚看完,有些踟蹰,灵虚子哪把别人放在眼里?携剑昂然下山,没想到竟成永诀。师兄弟二人情同手足,冲虚一听噩耗,摧心裂胆,发誓要为师弟报仇雪恨!
空性双手合十,说道:
“空明一时性急,答应了吴正义非常之请,老衲这里陪罪!只是他四人既然伤不了虎子,就该网开一面,放了他们才是,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上官鼎冷言道:
“犬子若是想杀他们,恐怕也是罪有应得!”
一想起四人半路劫人花轿,伏击新郎,上官鼎就气得不打一处来:
“既然当时放过他们,岂非已没有诛杀的必要?”
张奎背后一个乞丐跳出来嚷道:
“你真正的目的是想对付吴正义,不杀他们是你故意布下的疑阵,若杀了他们之后拿走东西,我们还会怀疑吴正义,恨他们办事不力,只可惜你忘了这点,而且我们恰好知道,‘快剑上官’是个让金子绊个跟头也不捡的人!”
不等他说完,另一个乞丐也嚷道:
“还有身上的剑伤,我们又不是瞎子!”
张奎阔嘴一咧,露出一口黄牙:
“就算不替他们报仇,正义堂上下一百二十口人命债你也甩不掉!”
说着一顿手中竹竿,站起来,乞丐们手中竹竿也一齐点地,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乱敲什么!要饭也得看地方!”
梁都头忽然走出来,大声斥道。上官鼎的一声兄弟,不但唤醒了他蛰伏多年的血性,几碗烈酒更燃起了他的男儿豪情。
张奎翻着三角眼,气得嘴唇直哆嗦,黄牙咬得格格响:
“原来这还藏着一条狗!”
他晃了晃手中竹竿:
“我们要饭,也要人命;这根棍子打人,更打狗,尤其是你这种狗眼看人低,动不动就乱叫的官狗!”
说毕,手中竹竿一轮,向梁都头天灵盖击落!梁都头眼睁睁看着竹竿带着刺耳的风声劈下,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他不但像个等着挨打的呆子,更像段毫无知觉的木头,忽然他觉得手臂被人一扯,身子骤然偏移,竹竿走空,紧贴着身侧击下!梁都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众人直觉眼前一花,梁都头已站在上官鼎身侧,他们当然知道谁出的手,可手法实在太快,虽然他们瞪大了眼睛想见识一下“快剑上官”的武功,可还是一点没看出来。当然有人看到了,而且还一清二楚,但绝不会超过五个!张奎也是其中之一,他眼里满是惊异和不信。
“梁都头是我朋友,你不能伤他!”
上官鼎冷冷道,他看着张奎,目光冰冷如霜,接着说:
“二十年前我就说过,在我家里妄动干戈者,毁其兵刃,伤人者死。想必你忘了!”
张奎呆了呆,忽然记起上官鼎确实说过这句话,但二十年已经不短,比这更重要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谁还会记住一个退出江湖之人说过的一句话?但他想在显然想起来了,而且一字不落,清清楚楚。二十年前,上官鼎宛如天神,说出这句话时,张奎眼皮不禁跳了一下,二十年后,张奎虽然当了十年丐帮帮主,听到这句话,眼皮又跳了一下。身后三个丐帮长老慢慢走上前,其中一人白眼一翻,嘴角挂着讥笑,哼道:
“丐帮帮主的权杖岂是说交就交,说毁就毁的?”
“用来伤人,就是兵刃!”
他回过头看着上官云飞,吩咐:
“毁掉他的兵刃!”
上官云飞走上前,目光越过三大长老,冷冷地盯着张奎:
“交出兵刃!”
“你敢!”
三大长老几乎同时喝道,随即掌中竹竿化作三条碧绿的毒蛇,分别向上官云飞咽喉、胸口、小腹点去!众人蓦见一道灿烂的光华掠过,又听见铮地一声脆响,三人竹竿竟被一齐削断!上官云飞仍垂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剑也仍在鞘中。如果说上官鼎出手还有五个人能勉强看见的话,上官云飞一剑挥出,再还剑入鞘,能看清楚的绝超不过三个!众人却都知道,这一剑绝对出自上官云飞之手!因为漆黑的剑穗兀自在他的腰间飘摇摆动。空性锁紧了眉头,冲虚也变了脸色。
上官云飞仍然冷冷地看着张奎,一字一顿地说:
“交出兵刃!”
张奎慢慢站起身,脸色灰白,眼皮跳得更急。他分开三大长老,看着上官云飞,眼神夹杂着愤怒、无奈和哀伤。他抬起竹竿,忽然闪电般出手,竿头直刺上官云飞左眼,他太恨这双冷漠高傲的眼睛,恨不得一竿戳个稀烂!锵!剑光闪过,竹竿应声而断,但张奎手中半截竹竿去势更急,仍然刺向上官云飞的左眼!竿头已到上官云飞面门,上官云飞突然侧身,一把抓住竹竿,借势一拽!张奎竹竿脱手,身子越过上官云飞肩头,重重摔到地上!上官云飞顺手一抛,半截竹竿飞上半空,接着抽出长剑,凌空一刺,剑尖穿进竹管,手一抖,竹竿碎裂如丝,纷扬而落!上官云飞长剑入鞘,慢慢退后,站到上官鼎身后,目光仍然冰冷如雪,脸色仍然冷漠高贵,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傲人气息。
张奎被弟子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脸色死灰,目光空洞,一缕鲜血从嘴角弯弯曲曲流下来,嘴唇翕动,模样有如见鬼。他忽然仰天狂喊:
“不可能!”
哇!一口鲜血冲口而出,眼睛一翻,竟然昏了过去!丐帮弟子赶紧把他放平地上,一时间手忙脚乱,呼叫连天。三大长老回过神来,扔掉了手中半截竹竿,分开众弟子,为帮主推拿。半晌,张奎悠悠醒转,脸如白纸,他扶着弟子肩膀慢慢站起来,叹了一口气,神形甚是萧索,缓缓说道:
“我们走!”
“且慢!”
上官鼎忽然说道。张奎身形突地定住,犹如听到咒语,他回过头,看着上官鼎。
“张帮主不想替手下报仇吗?”
上官鼎问道。
“申简好色无度,不分青红皂白,被人利用,死不足惜!这个仇不报也罢!”
张奎面无表情,眼中却充满无奈。
“那么正义堂一百二十条人命呢?身为武林重要门派,怎能袖手旁观?”
上官鼎又问。张奎叹了一口气,说道:
“丐帮虽然人数众多,怎奈饭桶也多,我自己岂非就是个最大的饭桶?”
他咧嘴笑了一下,神色甚是凄凉,接着说:
“既然技不如人,也只好抽身事外了!”
上官鼎盯着张奎,说道:
“你还认定上官家是凶手?”
张奎闭上了嘴。上官鼎叹了口气,说道:
“那么稍坐一会儿又何妨?这件事毕竟跟贵帮有关系”
张奎竟像个听话的孩子,默默返回座位,坐了下来。
有时武力就是力量,武力就是发言权!如果你是个懦弱的人,不但没有地位,有时甚至连坐的机会都没有,更别妄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插嘴。现在上官父子虽然站着,可坐着的人比站着还难受,上官鼎不开口,他们也只好等着。
空性白眉动了动,看了看上官鼎,上官鼎说道:
“方丈大师有话请讲!”
空性念了一句佛号,站了起来,屁股下的椅子实在不舒服,他觉得这样说话才自在。
“上官施主本是淡泊名利,不愿伤人结仇的人,方才丐帮众人下手狠辣,依上官施主信条,本该取其性命,但施主只毁掉他人手中兵器,足见宅心仁厚!”
空性四圈看了看众人,众人有的微微点头,有的沉默不语,忽然间大家都成了明理之人,完全没有了方才恨不得把上官父子碎尸万段的霸道气势。空性调回目光,又道:
“但血案种种迹象均指向上官施主,若吴正义不死,还可以怀疑他携私报复,怎奈正义堂上下没有一个活口,老衲即使心存替施主开脱之心,也找不到借口!”
他顿了顿,接着说: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