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要脸,也没有脸,脸上当然全无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却仿佛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陆小凤还想再问时,他的人已飞鸟般掠起,转眼间就消失在白云里。
白云缥缈,陆小凤痴痴的站在云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往前走,终于到了对岸,只见山崖前面两根竹竿系着条红线,横挡在他面前,远处有人正冷冷的对他说:“冲过这条生死线,你已是个死人。”声音冷如刀锋:“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过来,还是回头去。”
陆小凤心里也在问自己:“是冲过去?还是回头?”
冲过去是个死人,回头也恐怕只有一条死路。
他看着面前的红线,只觉得手心冰冷。
这条红线虽然一碰就断,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冲得过去?
陆小凤忽然笑了:“有时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这么容易。”
他微笑着,轻轻松松的就走了过去,走入了一个以前完全没有梦想过的世界。
走入了一个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蒙,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独孤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我真的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里又唱起了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
这一句还没有唱完,突听旁边有个人呻吟着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第四回 一个死人的世界
声音是从一间小木屋里传出来的。 一间灰色的小木屋,在这迷雾般的白云里,一定要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陆小凤终于看见了——只看见了这间小木屋,并没有看见人。
呻吟声还没有停,陆小凤忍不住问:“你受了伤?”
“没有受伤,却快要死了。”是少女的声音:“快要被你唱死了。”
“你既然在这里,当然也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你唱的这种歌连活鬼都受不了,何况死人?”
陆小凤大笑。
木屋里的声音又在问:“你知不知道刚才救你的人是谁?”
“是你?”
“一点也不错,就是我。”她的笑声很甜:“我姓叶,叫叶灵,别人都叫我小叶。”
“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不错,可是我不懂,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叫小凤凰?”
陆小凤的笑变成了苦笑,道:“我叫陆小凤,不叫小凤凰。”
叶灵又问:“这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凤凰是一对,不是一只,风是公的,凰才是母的。”
他慢慢的走过去,屋子里却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听见叶灵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片小叶子,既然没有一对,也不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你倒用不着担心,我保证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他忽然推开门,闯进了屋子。
在外面看这屋子已经小得可怜了,走进去之后,更像是走进间鸽子笼。
可是鸽子虽小,五脏俱全,这屋子也一样,别人家的屋里有些什么,这屋子里几乎也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个金漆马桶。
陆小凤并不是个会对马桶有兴趣的人,现在他注意这个马桶,只因为他走进来的时候,这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马桶上。
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马桶上,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脸有点红了。
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坐在马桶上的时候,男人总不该闯进来的。
可是既然已闯了进来,再溜出去岂非更不好意思?
恶人先告状,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你平常都是坐在马桶上见人的?”
叶灵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道:“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我才会坐到马桶上。”
有一种情况就是任何人都不必问的,另外一种情况呢?
叶灵道:“就是马桶里有东西要钻出来的时候。”
陆小凤又笑出来了。
马桶里还会有什么东西钻出来?除了臭气外还会有什么别的?
叶灵道:“你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不想。”
叶灵道:“只可惜你不想看也得看。”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灵道:“因为这里面的东西都是送给你的。”
陆小凤道:“我不要也不行?”
叶灵道:“当然不行。”
看着她站起来掀马桶的盖子,陆小凤几乎已忍不住要夺门而逃。
他没有逃。马桶的味道非但一点也不臭,而且香得很。
随着这阵香气飞出来的,竟是一双燕子,一对蝴蝶。
燕子和蝴蝶刚从小窗飞出去,叶灵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马桶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一双柔软的鞋袜、一小坛酒、一对筷子、一个大瓦罐、一个大汤匙、四五个馒头,还有一束鲜花。
陆小凤看呆了。无论谁也想不到一个马桶里居然能拿出这么多东西来。
叶灵道:“燕子和蝴蝶是为了表示我们对你的欢迎,衣服和鞋袜一定合你的身,酒是陈年的竹叶青,瓦罐里是原汁炖鸡,馒头也是刚出笼的。”
她抬起头,看着陆小凤,淡淡的接着道:“这些东西你喜欢不喜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简直喜欢得要命。”
叶灵道:“你要不要?”
陆小凤道:“不要的是土狗。”
叶灵笑了,笑得就像是一朵花,一块糖,一条小狐狸。
可以害得死人,也可以迷得死人的小狐狸。
陆小凤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是母的,铁定是母的。”
鲜花插入花瓶,酒已到了陆小凤肚子里。
叶灵看着他把清冽的竹叶青像倒水一样往肚子里倒,好像不但觉得很惊奇,还觉得很可惜,忽然叹息着道:“只有一点错了。”
陆小凤不懂。
叶灵已经在解释:“有人说你的机智、武功、酒量、脸皮之厚,和好色都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
陆小凤放下空坛,笑着道:“现在你已看过我的酒量。”
叶灵道:“我也看过你的武功,你刚才没有掉下去,连我都有点佩服你。”
陆小凤道:“可是我并不好色,所以这一点至少错了。”
叶灵道:“这一点没有错。”
陆小凤生气了,道:“我有没有对你非礼过?”
叶灵道:“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可是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
陆小凤赶紧打断了她的话:“你说是哪点错了?”
叶灵笑了笑,道:“你的脸皮并不算太厚,你还会脸红。”
陆小凤道:“难道你本来认为我一辈子都没脸红过?难道那个人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叶灵眨了眨眼,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是谁?”
叶灵道:“老刀把子。”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他就是你们的老大?”
叶灵道:“不但是我们的老大,也是我们的老板、我们的老子。”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灵道:“能让大家心甘情愿的认他为老子的人,你说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从来也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儿子,我也从来不想做人的儿子。”
叶灵道:“你只不过想知道他的姓名来历而已。”
陆小凤不能否认:“我的确想,想得要命。”
叶灵冷冷道:“如果你真的想,只怕就真的会要你的命。”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你若想在这里过得好些,就千万不要去打听别人的底细,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叶灵道:“否则就算你的武功再高一百倍,还是随时都可能失踪的。”
陆小凤道:“失踪?”
叶灵道:“失踪的意思,就是你这个人忽然不见了,世上绝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陆小凤道:“这里常常有人失踪?”
叶灵道:“常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还以为这里很安全,很有规矩。”
叶灵道:“这里本来就很有规矩,三个规矩。”
陆小凤道:“哪三个?”
叶灵道:“不能打听别人的过去、不能冒犯老刀把子,更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陆小凤道:“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叶灵点点头,道:“他要你去吃屎,你就去吃。”
陆小凤只有苦笑。
叶灵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
陆小凤的笑忽然又变得很愉快,道:“当然是因为你喜欢我。”
叶灵也笑了:“看来他还是没有错,你的脸皮之厚,很可能连枪尖都刺不进去。”
她笑得比花还美,比糖还甜,轻轻的接着道:“可是你如果犯了我的规矩,我就把你脸上这张厚皮剥下来,做我的皮拖鞋。”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道:“你至少应该先让我知道你有些什么规矩。”
叶灵道:“我只有两个规矩,不要去惹大叶子,不要让女人进陆公馆。”
陆小凤道:“大叶子是个人?”
叶灵道:“大叶子就是小叶子的姐姐,陆公馆就是陆小凤的公馆。”
陆小凤道:“陆公馆在哪里?”
叶灵道:“就在这里。”
她接着道:“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晚上要睡在这里,白天最好也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我随时都会来检查的。”
陆小凤又笑了,笑得很奇怪。
叶灵瞪起了眼,道:“你敢笑我?”
陆小凤道:“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笑得不但有点奇怪,还有点悲哀:“我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叶灵已封住了他的嘴——用自己的嘴封住了他的嘴。
她的嘴唇冰凉而柔软。
两个人的嘴唇只不过轻轻一触,她忽然又一拳打在陆小凤肚子上。
她的出手又硬又重。陆小凤被打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她却吃吃的笑着,溜了出去。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进门。”她的声音已到了门外:“尤其不能让花寡妇进来。”
“花寡妇又是什么人?”
“她不是人,是条母狗,会吃人的母狗。”
陆小凤有四条眉毛,却只有两只手。
他用左手揉着肚子,用右手抚着嘴唇,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就这么样,他就糊里糊涂的由活人变成了死人,糊里糊涂的有了个家。
他还有两条腿,却已连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
他忽然就已睡着,睡了一下子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被一片冰冰冷冷的大叶子包住,又梦见一条全身都生满了花的母狗在啃他的骨头,连啃骨头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就发现在屋子里真的有个人在啃骨头。不是他的骨头,是鸡骨头。
坐在那里啃骨头的也不是条母狗,是个人。
陆小凤一醒,这个人立刻就有了警觉,就像是野兽一样的警觉。
他扭过头,盯着陆小凤,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可是他嘴里还在啃着鸡骨头。
陆小凤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对鸡骨头这么有兴趣的人,也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
事实上,这个人身上的肉,绝不会比他嘴里啃着的鸡骨头多很多。
他身上的衣服却很华丽,绝不像穷得要啃鸡骨头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
这个人“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得满地都是,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狠狠的盯着陆小风。“你以为我会有什么病?饿病?”
“你不饿?”
“我每天吃三顿,有时候还加上一顿宵夜。”
“你吃些什么?”
“我吃饭,吃面,吃肉,吃菜,只要能吃的,我什么都吃。”
“今天你吃些什么?”
“今天中午我吃的是北方菜,一样是熏烧蹄膀,一样是熏羊肉,一样是三鲜鸭子,一样是锅贴豆腐,一样是虾子乌参,一样是五梅鸽子,另外还有一碗黄瓜氽丸子汤。”
陆小凤笑了。
这个人又瞪起了眼:“你不信?”
“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家里来啃鸡骨头。”
“因为我高兴。”
陆小凤又笑了:“只要你高兴,只要我这里有鸡骨头,随时都欢迎你来。”
这个人眼睛里反而露出了警戒怀疑的神色:“你欢迎我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这是第一次有家,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因为我喜欢朋友。”
这个人的样子更凶:“我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以后一定会是的。”
这个人虽然还在盯着他,神色却已渐渐平静了下来。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陆小凤一向都很会交朋友,朋友们也都很喜欢他。
无论男朋友、女朋友都一样。
陆小凤已坐下来,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里没有酒了,否则我一定跟你喝两杯。”
这个人眼睛里立刻发了光,道:“这里没有酒,你难道不能到外面去找?”
陆小凤道:“我刚来还不到半天,这地方我还不熟,可是我保证,不出三天,你无论要喝什么我都能找得回来。”
这个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吐出口气,全身的警戒也立刻松弛:“我是个游魂,说不定随时都会闯来的,你真的不在乎?”
陆小凤道:“我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他经常在三更半夜里,把朋友从热被窝中拖出来陪他喝酒,朋友们也不在乎。
因为大家都知道,若有人半夜三更去找他,他非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