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世事翻云覆雨间,良缘难遂古今然。 达溪花落蠡夫恨,凤凰琴空崔女怜。 高谊合离原不贰,钟情生死实相连。 佳人端的归才子,聚散由来各有天。 却说柳友梅别了雪太守出来,抱琴接着,复回到栖云庵来。静如迎着问道: 「近闻雪太守看中意的柳相公诗文,一定姻缘有份了。」柳友梅道:「不知事体如何?」静如道:「得相公这般才貌,也不负太爷择婿一片苦心。」柳友梅道: 。 「不敢,不敢。」遂将张、刘二生抄诗、周荣作弊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静如道: 「姻缘天定,人谋何益?」柳友梅道:「只是还有一事请教,我今日去见雪公,只道他为着令爱的事,不料他又为甥女梅小姐的事,绝不提起雪小姐之姻缘,不知何故?」 静如道:「原来雪太爷如此用心,正是他为己为人之处。老僧向日说柳相公的姻缘不在梅边定雪边,今日看来,方信老僧不是狂言。这姻缘两重自不必说了。」柳友梅道:「是便是,只恐人心难度,或者雪公另有所图也未可知。」静如道: 「料柳相公的才貌,瞒不过雪太爷的眼睛,纵使雪太爷看不到,那小姐的慧心明眼安肯使美玉空埋、明珠暗弃么?」柳友梅起初心上还有些疑惑,被静如这一席话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便满心欢喜,笑说道:「但不知小生何缘,便能有福消受此二位佳人。」说话间,已是黄昏时候。道人张上灯来,静如道:「柳相公可用夜饭么?」柳友梅道:「夜饭倒不消了,只求一壶茶就要睡了,明日好返舍。」静如就去泡了茶,送与柳友梅。柳友梅就到客房中去睡了。 次早别了静如,回去见过母亲杨氏。先把张、刘二生抄诗一事说了一遍,然后把雪太守录科面试;请酒题诗、亲许婚姻的事,也细细与母亲说知。杨氏夫人喜道:「吾儿素有雅志,今果遂矣。只是姻缘已遇,功名未遂,必须金榜名标,然后洞房花烛,方是男儿得意的事,况世情浅薄,人心险恶,似张、刘小人辈,也须你功名显达,意念方灰。不然,未有不另起风波者。今考期已近,秋闱在迩,汝宜奋志,以图上进。」柳友梅道:「谨依慈命。」母子二人,俱各欢喜。柳友梅此时也巴不能个早登龙虎榜,成就凤鸾交,就一意读书,日夜用工,按下柳友梅不题。 却说雪太守自与柳友梅约为婚姻,次早就差人拿个名帖,往山阴县来请竹相公。原来雪太守与兵部竹淇泉是同年,竹凤阿随叔父在京师,曾相认过,因此请他出来作媒。怎知竹凤阿与柳友梅又是极相契谊的朋友。这一日,竹凤阿闻知年伯来请,就一径同差人到杭州来见雪太守。雪太守留进后衙相见,竹凤阿道: 「敢问老年伯呼唤小侄,不知有何吩咐?」雪太守道:「不为别事,我有一舍甥女名唤如玉,就是舍亲梅道宏之女,今年一十七岁了。姿容妍稚,性情聪慧,论其才貌,可称女中学士。又有一个小女,名唤瑞云,年才二八,小舍甥女一岁,颇亦聪明,薄有姿色,不但长于女红,颇亦善于诗赋。老夫因受过梅舍亲之托,虽有甥女之分,一般如同己出。前日因录科,这日偶见山阴柳友梅文才俊逸,诗思清新,是个当今才子,我意欲将二女同许双栖。前已面嘱柳生,只不知他尊慈意下何如,因此特烦贤契道达其意。」 。 竹凤阿道:「柳友梅兄才貌果是卫家玉润,与小侄系至友,其诗文品行素所钦服,老年伯略去富贵而取斯人,诚不减乐广之冰清矣。小侄得执斧柯,不胜荣幸。想柳兄素仰老年伯山斗,未有不愿附乔者。」雪太守道:「得如此足感大幸! 只是贵县到郡中,往返相劳,为不当耳。老夫有一回聘的礼,若其尊慈许允,即烦贤契致纳。」 说罢,便在袖中取出绣成的两幅鸳鸯锦笺,递与竹凤阿道:「这就是回聘的礼。」竹凤阿道:「友梅兄未行纳采之礼,何得就蒙老年伯回聘之仪。」雪太守道:「柳友梅曾在敝衙中面咏新诗,老夫即将他佳句准为聘礼,随命舍甥女并小女奉和原诗以作回聘之敬。这一幅鸳鸯笺,便定百年鸾凤友,年侄幸转致之。」竹凤阿道:「柳友梅兄承老年伯如此垂爱,真恩同高厚。」二人说着话,留过小饭,竹凤阿遂告辞起身,别去不题。 雪太守别过竹凤阿,随要写书差人到福建去,报与梅道宏得知。 且说梅公自到了福建,各处剿抚,虽然寇盗渐渐平靖,哪晓得闽南烟瘴之地,水土不服,又值盗贼窃发之际,风鹤惊惶,况梅公年近六旬,气血渐衰,哪受得这等风霜劳苦,又想着父女远离,家乡遥隔,心神闷闷,不半年便已过劳成疾,奄奄不起了。只得写书差人到杭州,来雪太守处报知。
这一日,雪太守才要写书差人到福建去,忽报福建梅兵爷差官到,雪太守着他后堂相见。不一时差官进来拜见过,呈上家书。雪太守便问道:「你老爷好么?」那差官掩着泪眼,只不出声。雪太守看来暗想道:「却是为何?」便又问道: 「你奉老爷差来,必有要紧话,为何见本府只是不言不语?」差官只得含着泪说道:「我老爷只为王事勤劳,殷忧成疾,差官来时曾于榻前候问,已见他骨瘦如柴,形容枯槁,这多时病体多应不起了。」 雪太守听说,方惊讶道:「原来你老爷如此大病,我这里哪里晓得。我且问你,你来时你老爷可有话嘱咐你?」差官道:「嘱咐事尽在书中,只是临行的时节,曾有数语嘱咐道:」骨肉天涯,死生南北,零丁弱女,赖记终身。『叫差官亲致雪老爷。「雪太守听了,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不免顿足道:」道宏休矣,道宏休矣!「遂留差官在外厢伺候。 雪太守就进后衙,把家书与如玉小姐观看。下一时,如玉小姐来了,就把家书一同开看,只见上写道: 眷小弟梅颢顿首致书于景翁大舅台座前:弟自与兄翁钱塘门分袂到闽,且喜小寇渐平,奈烟峦瘴疠、风鹤惊惶兼之。父女睽违,家乡遥隔,殷忧孔切,举目靡亲,人孰无情,谁能堪此?遂致奄奄不起,一病垂危。今病体莫支,转念弱女孑无成立,抚心自痛,回首凄然。兄翁苦念骨肉之情,不负千金之托,如亲己女永计终身,弟虽生无以酬大德,死亦有以报知己也。临榻草草。伏冀台原不宣。 另有一书付如玉女儿开看,梅小姐随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母舅当事之如父,舅母当事之如母,事舅姑以孝,相夫子以顺。我身死后柩必归茔。言已尽矣,汝毋自哀。 如玉小姐看了,真个看一字堕一泪,心中哽咽,惊得面如土色,话也说不出。 正在悲切之际,忽报梅兵爷的讣音到了,如玉小姐听见,吓得神魂都散,不觉闷倒在地。雪夫人与瑞云小姐连忙来唤醒,不觉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哭了一场,瑞云小姐看见亦为之泪下不题。 却说梅公临终时节,吩咐侄儿梅从先要扶柩回金陵,安葬祖茔的。因此,讣音方至,灵柩也就到了,大船歇在钱塘门。到了次日,雪太守不免要备些礼物去吊奠,如玉小姐也要扶柩回金陵去了。只是虑如玉小姐无人陪伴,雪太守就叫公子雪连馨同去,就顺便往金陵纳个南雍,又着一能事家人伏事了雪公子。这一日舟中奠别,好不苦楚,正是: 昔日尚生离,今朝成死别。 生离犹自可,死别复何如。 按下梅小姐的事不题。却说竹凤阿自领了雪公之命,不敢怠慢。随即回见柳友梅,将一女双栖的事,委曲说了一遍。柳友梅道:「这事在知己前怎好假词推托,只是小弟与家母说来,小弟寒儒,安能有福遂消受此二位佳人。况此事已不知经了多少风波,小弟与兄阔别久了,不曾与兄细谈衷曲,今日可试言之。」便将张、刘二生抄诗,周荣作弊等事,从头至尾与竹凤阿说了一遍。竹凤阿道: 。 「人心之险,一至于此,可恶,可恶!只是雪公今日此举,略去富贵,下交贫贱,是真能具定见于牝牡骊黄之外者。佳人难得似功名,吾兄慎勿错过。」柳友梅笑道:「据如今看来,佳人反易似功名了。」竹凤阿道:「兄今日不要把功名看难,佳人就看易了,古今绝色佳人,不必皆自功名上得的,而掀天的功名富贵反自有佳人上来的。此范蠡所以访西施,相如所以挑文君也。兄已幸遇佳人,何患功名不遂。」说罢,便把雪太守付来的二幅鸳鸯笺递与柳友梅道: 「这便是佳人的真迹,功名的左券了。」柳友梅接来,随把二幅诗笺俱展开一看,只见一幅上: 《寻梅》和韵 落落奇姿淡淡容,幽香未许次人逢。 心随明月来高士,名在深山识远翁。 引我情深遗梦里,思君魂断暗香中。 一林诗意知何限,可欲乘风寄冥鸿。 又一幅上是: 《问柳》和韵 临风遥望意悠然,似与东皇合旧缘。 照酒能留学士醉,侵衣欲动美人怜。 看来月里神余媚,移到花间影自鲜。 珍重芳姿漫轻折,春深有意与君传。 柳友梅看毕,却原来就是和成的《寻梅》、《问柳》二诗,便赞道:「诗才俊逸,真不减谢家吟雪侣,果然名不虚传。」竹凤阿道:「只等尊慈之命,便好回复雪公。」正说间,忽见抱琴走进来道:「学院科考在即,府里录科的案上,相公已是第一。」竹凤阿道:「恭喜,恭喜!」柳友梅道:「小考何喜?」竹凤阿道:「虽然小喜,然今日佳人才遇,便已功名有基,岂不可喜!」二人说罢,柳友梅就进去与母亲说知,杨氏自然允从,就把二诗珍藏好了。当晚就留竹凤阿住下。
次早,柳友梅自己要赴考,竹凤阿要去回复雪太守,两人吃过早膳,正好同行,便一径渡过钱塘江,来到杭州城。才到钱塘门,只见一只大船歇在码头,满船挂孝。只见雪太守的执事也在船旁。不一时,雪太守素冠素服,在舟中奠别,哭声甚哀。 竹凤阿、柳友梅看见,不胜惊讶道:「却是为何?」忙问众人,众人道: 「是福建梅老爷的灵柩,今日小姐扶回京,太爷在船奠别。」竹凤阿道:「原来梅公已死,这等弟辈在雪公面上,也该走遭。」柳友梅听说,惊呆了半响,道: 「正是也该走遭。」随叫抱琴去备了些吊奠的礼物,写了两张名帖,一同到官船边来致吊。 二人拜过,雪太守就邀二人到自己船中来坐下。便对竹凤阿道:「前将舍甥小女的事相托贤侄,不想梅舍亲遂尔去世,电光石火,能不痛惜?」竹凤阿道: 「前领老年伯盛意,已一致达柳伯母,伯母已自俯从,只待秋闱榜发,便好谐姻。 不料梅公竟尔仙游,令甥女转还有待了。」雪太守道:「老夫言出信从,虽然有待,舍甥女终身便百年永托矣!」柳友梅道:「小婿承岳父洪恩提挈,五内铭感,今闻梅岳父仙游,心胆俱裂,始终安敢二心。」雪太守道:「我也知贤婿钟情,非负心人可比。」说罢,柳友梅因考事迫促,只得起身告辞道:「本该相送,因考期在迩,不敢停留,万望鉴原。」雪太守道:「莫拘细礼,这是贤婿前程大事。」柳友梅只得告辞,竹凤阿也别去不题。 且说刘有美自录科这一夜回家,仍恐雪太守查验,好几日不敢出头。雪太守见张、刘二人如此行径,一定是个小人,此倒不提起。到发案日,亦以无名字愧之。 这一日发了案,家人来报知刘有美道:「相公,府里录科案发了。」刘有美忙问道:「可有我的名字?」家人道:「想是不见有。」刘有美皱着眉,道: 「那雪公忒也好笑,诗辞是游戏事,我文字是的真的,为何便遗落我。」又问道:「第一是谁?」家人道:「就是柳友梅。」刘有美道:「是我?」家人道: 「不是,是柳友梅相公。」刘有美道:「原来是他,我说一定是小柳了。咦,雪老、雪老!常言道:」冷一把,热一把。『你看中意了小柳,为何就遗落我起来,难道我文字也是假的?「 背着手,垂着头,踱了几踱,只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有了,有了! 前日小柳送诗的时节,有两个姓张姓李的同行,我也认得他,想也是钱塘学里,想那日也往送诗,一定也为着雪小姐的事。何不寻他商议一商议,计较一计较。」思算已定,便吩咐家人道:「我为考事不遂,要进京纳监,你为我收拾些行李停当,今日就要起身。」说罢,便到赵文华处讨了一封书荐到严府里去,便回家取了行李。刘有美已断弦过了,又无内顾之忧,一径到杭州来等那张、李二人。 原来张良卿也为抄诗一事仍恐发觉,倒躲在李君文家里,叫李君文在外边打听风声。这一日,刘有美去寻,恰好半路就撞见李君文,便上前深深地作一揖道:「李兄哪里去?」李君文抬头,认得是刘有美,便问道:「刘兄哪里去?」刘有美便道:「有事相商,特来拜访。但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必竟要到尊府去。」又问道:「前日的张兄在家么?」李君文道:「张敝友这两日倒也在舍下养病。」李君文就同刘有美一径到家来。吩咐小的们去请张相公出来,刘相公在此。 小的们进去说了。张良卿听得,误认是柳友梅,不敢出头。小的连催几次,躲在内书房,声也不应了。李君文见不出来,只得自进来道:「老张,不是那小柳,是刘有美,出来何妨?」张良卿道:「我只道是小柳,不敢出来。」李君文道: 「若是他,我已先与你回了。」 张良卿便同李君文出来相见过。刘有美道:「雪小姐的事已变卦了,二兄可晓得么?」张良卿道:「小弟有些贱恙,连日杜门,未知其详,托李兄打听,不道幸遇吾兄。」刘有美道:「雪太守招小柳为婿,前日录科案上取了,他是第一,这便无私而有私了。」李君文道:「我兄一定想必是超等了。」刘有美道:「哪里还轮到小弟,小弟已在孙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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