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大师指的那些天生善良之人,不是如猛札这等横霸之辈,大师,在下所以仍能活到现在,便是尽量以挚诚待善人,以诈毒之术待恶人,处处留一手,步步存一着,否则,大师,刀山剑林的江湖环境里,蛇鼠正多……”
无缘大师沉默了,当然,他明白寒山重所言是实,他自己亦曾从江湖上来,他非常知道江湖风云变幻无常及残酷,但是,多年来的出家生活,已使他感觉到生命的恬淡与利势的不值为,在木鱼声中,在梵唱声里,他也了悟到生来俱有的仁德与慈悲,他不愿再去沾染血腥,不愿再去伤害人命,在意念里,他觉得只有一心向善,才是为人为事的基本之道。
慢慢地─一─
终于接近了那股自双驼峰之间浩荡挂下的水流,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带着一片凄凉色彩的嫣红晚霞,沉沉的投映在那条汹涌流下的水帘上,幻射着缤缤纷纷的,异常绚丽的光芒。
浓重的水雾,像一张有形有质的幕,幽幽的弥漫在四周,自这层水雾里注视晚霞反映出的光彩,像由一个厚厚的水晶里望向斜阳,美得朦胧,美得迷茫,带着一丝儿难以捉摸的空虚。
很快的,湿度极大的雾气已浸透了人们的衣衫,浸得透透的,每个人的鬓发已带着水珠,面孔上像经过一次哭泣。
水声轰隆,震耳欲聋,猛札曾形容过,似干军万马奔腾冲刺,果然不假,而水流重挂之处,又是浪花翻涌,滚滚荡荡,银白色的水花四溅进飞,一个个游涡回转不息,声势之威厉,确实慑魂震魄。
现在,各人已停止了前行,因为前面已经没有路径可供通过……即使一条窄窄的小径也没有,周遭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灰黑色岩石,岩石上一片湿润,生满了层层的青苔,衬着飞流水声,情景沉暮而阴森。
这里,众人停足之处,隔着前面的流瀑,大约尚有三十丈之遥,双驼峰左右高耸,似两个狰狞俯视着下面的魔神,驼峰是灰黑色的,浩浩的流水自双峰之间冲落,像数万个数不清数目的,吶喊不息的厉鬼……愤怒的厉鬼。
猛札显然已经被眼前的情势所惊慑住,他大大吸了一口气,叫着道:
“老汉,相传干回江九曲十三折的源头有蛇首人身的河神干布在守护,干布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到他守护的河流
寒山重大笑起来,笑声之宏烈,几乎压盖在轰隆的水流声之上:
“假如,有人侵犯了呢?”
猛札咧咧嘴巴,吼道:
“于布会使河流泛滥,水浪滔天,山岳坍塌,巨岩陷落
寒山重“呸”了一声,大声道:
“猛札,如果你怕,你可以退回去,大爷不含糊那干布!”
猛札面色十分难看,他沉默了一下,咬着牙道:
“老汉,你不怕,我猛札也陪着你!”
寒山重哧哧笑了,道:
“昭,这样,才像是一条好汉,才算是个勉勉强强的人物!”
红狮猛札哼了一哼,叫道:
“老汉,我们如何进到那水流的后面?如何进去?”
寒山重神色一沉,大声道:
“猛札,我们已经说过,如果得到财宝,你我双方一边一半,因此,进那水流,你我双方也应该一边出一个人一齐往里冲。”
猛札眨眨眼睛,往脚下看了看,又朝双驼峰望了望,哗哗不息的流水自上面汹涌冲落,宛自天来,又挟着万马奔腾之势流挂到下面,从上而下,约有二十余丈之高,不要说水流湍急,雾气逼人,便是能排除这些阻碍冲跃进入水流之内,假如水流里面空无所有,那么,这跃进之人就是应了“地狱无路投进来”那句话了,只怕连尸骨也难以寻到。
吹了一口气,猛札怔怔的凝视着滚荡的急流没有说话,他自己心里有数,他的手下,连他自己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这种跃进水流之后再活着回来的本领。
寒山重撇撇嘴唇,冷冷的道:
“猛札,贵方何人先来?”
猛札一横心,大吼道:
“你们何人先来?”
寒山重尚未及说话,司马长雄己在马背躬身道:
“票院主,长雄自当供效前躯。”
寒山重欣慰的笑笑,道:
“现在,猛札大当家,你的红色的小狮子们呢?”
红狮猛札有些骑虎难下了,他咽了口唾液,回首语大声吼了起来。
无缘大师沉稳的道:
“猛札在要他的属下们自己出来应命。”
寒山重轻蔑的一笑,道:
“应该说,猛札要他的属下自己出来送命。”
无缘大师沉重的摇摇头,没有再说话,猛札面色变得冷森无比的又大吼大叫了几声,在他那个七八十人的行列里,缓缓走出两个魁梧大汉来。
这两个人面色木讷,神态刻板,几乎和泥塑木雕人一船,他们甫始出来,猛札已兴奋的向寒山重叫道:
“怎么样,老汉:猛札的儿郎们也不是畏死的呢?”
寒山重冷冷一笑,道:
“或者是,但,你心里明白这两个人不会有办法跃进那片水流。”
猛札愤怒的吼道:
“我不管这许多,我有人出来应命就是了!”
寒山重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残酷光芒,平静而深沉的向司马长雄微微点头。
司马长雄轻轻拍了拍他坐下的“追日”马,一骗腿,飘然落在地下,略一抄扎,已经利落的站在地下候命了。
招呼司马长雄近了身前,寒山重俯下身来,低沉的道:
“长雄,你自信你的功夫可以去而复还么?”
司马长雄抿抿嘴唇,低低的道:
“假如水流里面有物体可以着力的话,应该可以回来。”
“假如里面空无所有呢?”寒山重平静的问。
“司马长雄深刻而古怪的一笑,道:
“那就没有把握了,不过,院主,长雄生命之力强韧,只怕不易就此而去,否则,为院主去了,长雄乃心甘情愿,死当瞑目!”
寒山重默默的注视着他手下这位勇敢得力的臂助良久,缓缓地道:
“你有一种最为擅长的轻功提纵术,叫‘回光掠弧’,是么?”
司马长雄轻轻颔首,寒山重又道:
“你不要穿进那股激流,快要沾上的时候,要用你的回光掠弧,冲折回岸上,晓的不?”
司马长雄微微一愕,正待出言反对,寒山重已冷然道:
“长雄,你是寒山重的臂助,而且.寒山重与你情逾兄弟。为了这区区财宝,不值得使你去冒险!”
司马长雄急促道:
“不,院主,为了浩穆院的声誉及院主的威信……”
寒山重厉叱一声,断然道:
“住口,我就是浩穆院的声誉,我就是寒山重的威信!”
司马长雄怔望了一下,不敢再说,默默垂下头去,寒山重转过脸来,在这短促的,面孔移转了一个方向的空间,他已换上了一副笑脸:
“猛札,阁下身为地主,莫不成要让大爷的人先跳下去?”
红狮猛札一直在注意寒山重与司马长雄的举止,但是,他没有听见二人说话,更没有看见他们有什么怪异的行动,所以此刻丝毫摸不透寒山重葫芦里在卖的什么药,这时,吃寒山重拿话一激,他已火上心头的大叫道:
“谁要你们先跳?且看我桃花源的勇士称雄!”
说完了话,他举起右手,霍然指向那条垂挂自双驼峰之间的汹涌流瀑:
于是……
两个越众而出的南人,缓慢而沉重的行了上来,他们已卸去上装及吹箭、弯刀等兵器,精赤着古铜色的身体,木讷的一步步的走向崖岸之边,两个人面色灰败,呼吸急促,两双眼睛黯淡无光,一种深沉的绝望与悲伤气息散发在这两个“勇士”的身上,当然,他们没有活够,但,他们却已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会长久,而这是人为。
无缘大师低沉的诵了一声佛号,悲悯的道:
“寒施主,这二人怕是前去送死……”
寒山重淡淡的一笑,道:
“当然。”
无缘大师急迫的道:
“寒施主,行善举,便不应使无辜的生命白白牺牲
寒山重冷峻的道:
“大师,佛救众生,也曾亲入地狱,是么?”
无缘大师感到一窒,一声惨叫已突然传来,而这声惨叫拖曳向崖下,又蓦然中断,中断在浩滔的水流激荡声及疯狂回旋的漩涡里。
无缘大师转首望去,只瞥到一条挣扎垂落的影子,这条身影被那股悬空而下的水流所吞没,那只是一瞬,几乎连一个细微的浪花都没有涌起,水流依旧奔腾,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已永远消失了。
一旁的梦亿柔用双手捂着脸,不敢再看下去,那边,在水雾的迷蒙里,崖上只剩下一个人,他,似石头雕在那里一样呆呆的站着。
猛札寒着脸,咬牙叫道:
“老汉,该轮着你们这一边了。”
寒山重笑了笑,道:
“是的,如果大爷这边的人跃下去,至少也跃得比你那位手下远些,喂,你的那位‘勇士’只跳出三尺多远的距离,隔着水流尚有寻丈之远,假如他不是害怕,在平地,也该跳得更远些才对!”
猛札额际青筋暴起,有如一条条的蚯蚓,他狂厉的叫道:
“老汉,你想不跳?”
寒山重哼了一声,冷冷的道:
“猛札,只有你会想出这种念头。”
回头朝司马长雄点点头,寒山重毫无表情的道:
“长雄,你去,记得寒山重的话。”
司马长雄躬身行礼,大步踏出,一侧,梦忆柔惊慌的拉着寒山重的衣角,嗓音有些抖索:
“山重,别再眼睁睁的看着一条条人命往地狱里送,山重,司马右卫还年轻啊……”
寒山重默默看了梦忆柔一眼,没有回答,无缘大师在旁边一扎礼袍,毅然道:
“寒施主,且由老僧替司马施主一行!”
寒山重淡谈的摇头,淡淡的道:
“不,这地狱之路,让长雄先去一探,大师,你修为多年也属不易。”
无缘大师枯干的面孔起了一阵少见的痉挛抖动,双目中精光暴射,显然的,这位佛门有道高僧,已对寒山重生有不悦之心了。
寒山重装做未见,暗里伸手捏了梦忆柔一把,这轻轻的一捏,已使满面愁郁凄苦的梦忆柔心里一跳,一肚子委屈悲切也化为无形,她与寒山重心意相通,这一捏,她知道寒山重一定已经另有打算。
无缘大师垂眉低目,嘴里念念有词,皱纹重叠的垒布了庄严与沉郁的神色,没有任何其它的表示,但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位有道高憎正在为大步临近崖岸的司马长雄祈祷……或是默悼。
红狮猛札那张狰狞的脸上漾着一抹恶毒的,带着幸灾乐祸似的笑意,他回头朝他的属下扫视了一眼,得意的再望向崖岸边缘……
这时,司马长雄已经将虎皮披风完全紧缠在身上,黑色的薄底快靴、衬着黑色的头巾飘拂,形态英挺悍勇之至,他在蒙蒙的雾气中,回首向寒山重抱拳为礼,猛然转身,于是……─
就像一只黑色的箭矢,淬而冲射空中,在漫天的水雾里一个转折,似一头大鸟般扑向悬空挂落的水流而去!
这─剎那,所有的人几乎完全停住了呼吸,近百双眼珠那么凝聚突出的盯视着那条在水雾里掠射极快,却不甚清晰的黑色身影,当人们的意念不及有所思维,那条黑色身影已在浩荡的水流外连连转折三次,似一头巨鸟在空中与波动的气流拼搏,看得出异常吃力,更看得出他的不服输。
猛札大张嘴巴,一面孔的惊异与震骇,他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摄视到的景象。在这种恶劣与艰险的情势下,竟然会以一个“人”的能力做到方才那些动作,中原武术虽然久传精博深奥,但是,猛札与他的一干手下做梦也想不到能够玄到这种程度。
蓦然……
在滚荡浩滔的悬空水帘外,那条黑色身影逆着水帘突然飞升……照他方才堕落的趋势来看,这种反常的飞升,几乎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黑色的身影仿佛贴着那巨大的飞瀑揉升,在升起约七丈左右,整个身子宛如在空中打了一个横转,仅仅只是一个横转,像雾里飘忽的幽灵,那么轻轻悄悄的,那么伶伶利利的,在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已经落回了崖岸之上。
水流声依旧滚动着,声音大得惊人,多少双眼睛全愣愣的瞪着那在一块灰石顶上的司马长雄,缓缓地,他已行向了这边。
无缘大师尽量装得平静,但是,寒山重却清楚的听到了他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梦忆柔紧握在寒山重手腕上的五指松开了,朝着他怯生生的,却了悟的一笑。
红狮猛札用力摇摇头,再向行进的司马长雄看了看,喃喃地,几乎细得不能听到的道:
“老天……他竟然能回来……活着回来……”
寒山重望向司马长雄,这位浩穆院的右卫,全身长衫已经湿得透透,髻发散乱,面孔流露着极度的疲惫和困倦,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渍,向迎来的寒山重躬身为礼:
“院主,长雄已遵令返回。”
“你几乎是拖着两条腿回来的,是么?”
司马长雄苍白的一笑,哑着嗓子道:
“院主,那条瀑布之外,有一种极大的怪异力量,像是空气在旋回绞折,十分紊乱错杂,长雄险些提不住丹田之气……
寒山重并不感到如何意外。他低沉而有力的道:
“是否有如在狂涛骇浪之中,浮沉转动几乎身不由主的沉重感觉?”
司马长雄吃力的点点头,道:
“不错,差一点就被那股力道扯落在水流游涡里去
面色阴沉了一下,寒山重冷峻的道:
“长雄,我早就觉得这股重挂的水帘有些邪,所以不令你冒险穿人,但是,你却仍然不想要命的往水帘里试探了好几遍,假如有了个万一,长雄,我寒山重如何回去向浩穆院的兄弟解释?”
司马长雄慢慢的垂下头去,身躯在不停的,难以察觉的抖索,以他如此精湛的功力,此刻,嘴也被冻得有些乌紫了。
寒山重双手反转,将自己暖厚的虎皮披风取下,圈罩到司马长雄身上,短促的道:
“坐下,运气驱寒。”
司马长雄规规矩矩的盘膝坐到地上,眼帘微因,默默运转起丹田的一点热力来,寒山重爱惜的望着,半晌,朝着无缘大师道:
“方才在下若有言行唐突之处,尚请大师恕过才是。”
无缘大师急忙合十道:
“施主聪慧颖悟,心机卓越,老僧却是太过浮躁,倒要请施主勿以为件……”
寒山重露齿一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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