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高二分科,文理都很出众的她毅然选了文科,因为那样她就可以远离男同学,远离高一时代的屈辱记忆。
她终于意识到贫穷的可怕,她开始羡慕同学们的随身听,羡慕他们可以穿“名牌”美特斯邦威,羡慕他们可以在体检时大大方方地脱鞋称体重,因为每到这时她都要绞尽脑汁逃掉体检,她死也不能在全体师生前露出颜色不同、破了好几个洞的袜子!
她开始向妈妈要求新袜子、新衣服,毫无例外,换来的全是黎美静的叫穷诉苦声。孙菀在接受了这个说法后,便不再向她提出任何物质要求。
然而高考前的一次意外,彻底颠覆了孙菀的认知,也彻底摧毁了她对黎美静所剩无几的信任和依赖。
高考前,校方要求考生办理身份证。孙菀跟黎美静提了几次这件事情,都被忙于餐馆生意的黎美静抛之脑后。老师向孙菀发最后通牒的时候,正巧黎美静有事不在北京,无奈之下,孙菀决定自己拿家里的户口本去派出所办身份证。
她进了妈妈的卧室,没头没脑地开始里外翻找户口本,无奈她如何翻找,都找不到那个暗红本子。情急之下,她只好把妈妈壁橱里的衣服全都清了出来,这时,她才发现壁橱最里面有一个暗格,她钻进壁橱里,打开那个暗格,终于找到了户口本和家里所有的证件、存折,以及……十根金条。
已经十八岁的孙菀早不是懵懂孩童,她知道那些金条的市值,更加知道存折上的数字是个什么概念。
她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双手僵僵地垂在两侧,愣愣盯着那个暗格里的世界,直盯得眼睛发胀、发涩,才木木地回头望向卧室外的阳台。
阳台上,白亮的盛夏日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一根锈蚀了的长铁丝上挂着两条属于她的、破了洞的红色内裤。
那样炽烈的白日光,那样刺眼的红色,就像烙进了她的脑子里,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那一幕就会浮现在眼前,永不褪色。
孙菀始终没有正面戳穿所谓家贫的真相,只在心底多添了些许凉薄。
那算命的倒也舌毒,轻描淡写地就算去了她的父母缘。
高中毕业后,孙菀毫无意外地考入了A大,国内最顶尖的几所大学之一。
高考完那个暑假,孙菀打了几份工,在大学开学前赚够两千块,然后,她带着那笔钱去动物园批发市场买了一大堆四五十块钱,却在她看来潮爆了的衣服入了学。
A大离通州家里不过两小时车程,住校的孙菀却尽量避免回家,她将全部精力都投注到学习和打工赚钱中。
她受够了贫穷,受够了灰扑扑的衣服,受够了自卑畏缩的青春。她发誓她要凭一己之力过上焕然的新生,做回真正的自己。
从十九岁到二十四岁,她一步步实现了对自己的承诺,她拥有了体面的生活,体面的社会地位,也从未再因任何事情卑怯凄惶,她长成了爸爸期待的样子。只是连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有了囤积袜子和内裤的怪癖。
她总是无意识地买来一打打的高档袜子和内裤,堆放起来,仿佛只有这样,她的内心才能得到某种怪异的安宁。
第3章 镜中花留在镜中死(1)
周五,孙菀将稿子的清样送去校对室,见手头暂时没事,便跟老夏打了个招呼,打着采访外出的幌子提前下班了。
她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黎美静,去药房买了些驱风湿的药,又买了黎美静最喜欢的梅州盐焗鸡,顶着烈日,一路赶到通州。
她刚走到自家餐馆外,就见卓临城的黑色奥迪停在了门口。她估摸是黎美静朝她要钱无果后,又打电话给了他。她气得想掉头就想走,可脚步还是不听使唤地迈进了店里。
刚走进店里,就见黎美静趴在躺椅上,一个中年按摩师正在给她做着排寒按摩,黎美静眯着眼睛,一副不要太舒服的模样。听见响动,她半睁了眼睛瞄了眼孙菀,又瞄了眼她手上拎着的东西,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句:“来了?哼哼,真是旱时旱死,涝时涝死,你俩也不知道错开点来。”
那按摩师笑着说了句:“您有福气啊,女儿女婿都孝顺。卓总昨天听说你不舒服了,今天一大早就开车接我来给您看看。”
孙菀放下东西,问:“他呢?”
黎美静朝后院的厨房努了努嘴,顺带又装出那种病痛缠身,有气无力的模样:“店里赶巧没人了,我叫他帮我拾掇豆角去了。”
孙菀摇了摇头,暗想她到挺会指使人,想来就算卓临城的亲妈也舍不得让他干这种事吧?
她看不得黎美静造作的样子,推开后门,穿过小院子,往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门口时,她顿在了半开的门口,有些进退无据。
院子里种着几畦豆角,满院浓翠,本来极幽静,却让七月的蝉噪衬得这静多了几分滞重,堪堪压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黎美静跟他说了什么?会不会开口要钱了?呵,不要才怪。自几年前身陷赌桌后,十赌九输的她恨不得连苍蝇腿上那点肉都刮下来,又哪里会放过这个金龟女婿?
孙菀这样一想,心里的尴尬与别扭拧成了绞肉棒,在她心底翻搅着。她的额角,竟冒出了一点汗。
犹豫了良久,她鼓起勇气朝厨房门缝里张望。
只见卓临城板正地立在案板前,无比专注地在那里择着豆角。也不知道他择了多久,择好的豆角都堆成小山样了。
他今日没有着正装,一件休闲衬衣搭条米色西裤,面貌年轻讨喜。此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阴暗逼仄的厨房里,落在他身上脸上,映得他整个人明亮得快要发出光来。说了二十几年的“蓬荜生辉”,今天倒算得了个正解。
他做事一向心无旁骛,完全没有留意到门外的视线。孙菀的目光便久久停在他脸上,他的眉眼垂着,露出内双眼皮的一抹褶痕,那双狭长透亮的眼睛因而生出一些深沉的温柔来。
这么多年来,孙菀从没这样心平气和地长久凝视过他,以至这会儿看着这样的他,有些陌生。
兴许,她也从未真正摒除偏见,好好看过这个人吧?
她不愿放任自己这样想,打开门走了进去:“你怎么来了?”
卓临城讶然看着冷不丁闯入的她,言简意赅地说:“妈说风湿病犯了,我过来看看。”
孙菀脱口而出:“她没问你借钱吧?”
话音刚落,她也觉得自己此话显得小家子气,有些下不来台,只好装贤惠,走到案板前帮他择豆角。心浮气躁地择了几下,她将手里的豆角丢下,问:“你不答就是借了……你到底给了她多少?”
卓临城捡起她丢下的豆角,慢条斯理的返了工,才搭腔:“十万。其实你大可不用紧张这个,她也是我妈,给得更多些也在情理中。”
这样贴心的话,换一个女人听了只怕要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听在孙菀耳朵,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她哑着嗓子反问:“你给她钱之前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你明知道她要钱是做什么,为什么还要纵容她?你这样,她以后会越玩越大,最后把自己玩进去的!诚然,十万块对你而言是不算什么,那一百万呢,一千万呢?你都要替我来买这个单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作主张,其实是在害她!”
“你有点偏激了。”卓临城云淡风轻地说,“你根本不了解你妈妈,她不是一个那么没有底线的人。这些钱就当给她买个教训,再有下次,我自然会用别的办法来处理。”
他倒是很了解黎美静,无论怎么输钱,她都不会动自己的老本,只会想尽办法从周围人身上敛财填账。
孙菀此时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情绪激动地说:“你明知道我最介意什么,为什么偏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卓临城也敛了神色,看定她问:“孙菀,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孙菀声音哽了哽:“卓临城,这里没有别人,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为什么会嫁给你,你自己最清楚,不过是一个要卖女儿,一个要满足自己的征服欲!她帮你把那些卑鄙下流的事情全做了,你落得两手干净,必要时,还可以一脸无辜地装纯情!”
说到这里,孙菀胸口那股压抑多日的不平之气再也按捺不住,“过去的事情,我不想重提,但是请你摆正自己位置,不要插手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更不要用你的钱来提醒我是个批发给你的高级妓女!”
卓临城听完,顿了好一会儿,却也没有发怒,悠悠出了口气,神色自若地哂笑道:“我们这样纯洁的婚姻关系,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就这么不堪?”
孙菀被噎了一下,脸色难看得厉害。她一早就知道他有唾面自干的高超情商,寻常人、事根本触及不到他的七情六欲,却也不料到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他还能维持这么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这样两相比较,倒显得她百般拙劣,情商为负。她只能将火气吞回肚里,保留最后的风度。
见孙菀不再发作,他走去自来水管旁,将双手仔细洗干净:“以后少看那些没营养的八点档,少说些看似煽情其实很无理取闹的话。过来洗洗手,我一会儿送你回家。”
两人前后脚出了厨房,见按摩师正在用艾条给黎美静做悬灸,便各居一隅坐下静候。
孙菀心里有气,有心要揭黎美静的画皮,便问那按摩师:“她的风湿,不严重吧?”
按摩师实事求是道:“也不怎么严重,最近连着下了几天雨,有些阴潮,很多老人家或多或少都有点风湿痛。”
听他这么说,黎美静忽然哼哼了起来,一双纹得歪歪扭扭的眉紧蹙着哼道:“哎哟,你这位师傅好会说风凉话,不是痛在你身上,你当然不晓得痛字怎么写了!”
说罢,又侧过脸白了眼孙菀:“什么叫不严重吧?你以为就这两天下雨痛一下就完了?你也不去看看咱家那老房子,阴潮得跟地府似的了,我有时候睡到半夜醒过来,都以为自己提前躺棺材里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天天都疼得睡不着觉,刀割似的!”
黎美静且说着,自觉委屈无限,眼泪说来就来,一点水光含在眼眶里久久不落,“我也是命苦,一辈子早赶早,夜赶夜,做牛做马,养儿养女,熬干了心血到头来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我求的不多啊,就想要套干点、新点、亮堂点的房子,哪怕是个鸽子笼呢?”
耳听她刚要到十万块又要讹房子,孙菀腾地站了起来,气咻咻地就要开口,卓临城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她带在自己的怀里,将她轻轻按坐了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
他笑容和煦地顺着黎美静的话说:“您要实在不想住老屋,我帮您联系买家把这房子卖了,回头我和孙菀再添点钱,凑笔款子给您买套大点的电梯房,也不费什么周折的。”
黎美静听说要卖她的旧房子,就不肯再接茬,丧着脸,好像注意力全在浑身的疼痛里去了。
等半个多小时的艾灸做完,卓临城忙带着忍耐良久的孙菀告辞。
黎美静伸了伸胳膊,像想起什么似的说:“等等。我去给你们装点豆角带走。”
孙菀简直忍无可忍,脱口而出:“不要!”
卓临城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对黎美静说:“您别动,我自己去后院拿。”
黎美静平白拿了女婿十万块,着实有些无以为报,在亲自装豆角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很坚决。等到她磨磨蹭蹭装了几斤豆角回来时,孙菀的肝儿都憋疼了。
黎美静看都不看孙菀,讪笑着把那袋豆角递给卓临城:“我种的豆角又肥又甜,和市场上那些不同,孙菀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吃我煮海米豆角。”
孙菀使劲儿挣着被卓临城钳得死死的左手,见不是他的对手,伸出大拇指毫不留情地往食指上掐。
卓临城好像完全不能理解她着急要走的心境,“哦”了一声,笑吟吟地向岳母大人请教:“海米豆角?听着新鲜,怎么做的?”
黎美静很满意这位女婿虚怀若谷的态度,几分自得地说:“这是她姥爷当年的当家菜,其实做起来不难,把豆角斜着切丝炒半熟,把泡好的海米放在炝过葱蒜的油里炸一下,炸出海鲜味儿后,加汤煮豆角就成,一定记得加白糖,去腥提鲜。”
孙菀一边忍受着黎美静的絮叨,一边不屈不挠地挣着,直挣得两人指缝里全是热汗,她终于在黎美静唠叨完的那一瞬抽出手指,当下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中跟鞋铿锵有力地踩出几个字:
没、完、没、了、了、还!
孙菀站在卓临城的奥迪边,闷闷踢了轮胎一脚出气,车“滴”了一声,她一惊,抬头见是卓临城出门解了车锁,便黑着脸拉开后车门,二话不说地钻了进去。
卓临城一边跟按摩师聊着什么一边将他往副驾驶上延请,等到他二人上了车,孙菀才听见他们还在讨论黎美静的风湿病。
她不想参与他们的谈话,将头懒懒靠在车窗上,装起睡来。
一路的奔波再加大动过肝火,乍然坐在凉爽舒适的车里,她浑身放松了下来,沉沉倦意席卷而来,她明明很想就此睡了,心底某处又绷着根弦,怎么也不肯在他的车上表现得太大意了。
于是,她保持着眯一会儿觉又睁眼看下四周的状态。她朦朦胧胧的思绪随着他们的交谈时起时伏,慢慢的,那声音高了、远了、再也听不见了。她再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重重耷拉在下眼睑上,饶是如此,她还是隐隐觉得有一道意味复杂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像一根无形的细线,轻轻地绕着自己缠着。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清醒的,甚至较之平日里,还要清醒。
孙菀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她半眯着眼睛看向车窗外,只见车子停在一片废墟里。前排的按摩师早已不见了踪影,卓临城靠坐在车头盖上,背对着她,望着夕阳抽着烟。
他不喜欢抽烟,孙菀认识他这么多年来,只见他吸过几次烟,每每都是轻描淡写地吸几口就丢去地上碾灭,再抽下一支。
她动了动脖子,这才发现脖子上不知道何时套了个U形枕。她拿掉枕头,坐直身子,他恰巧回身拿车盖上的烟,深沉的眼神来不及掩饰,直直撞进她眼底。
片刻后,他打开车门问:“醒了?”
她还带着点刚睡醒的腔调:“这是哪儿?来这里干吗?”
“我也不知道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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