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鞋子?只有一只?”
“是。只有一只单独的男鞋。最奇怪!
“可就是许署长手里的那一只鞋子?”他侧过头来,向站在窗口的胖子膜一眼。
“是。”王桂生点了点头,准备回身要向署长去取。
霍桑忽摇头阻止他。“慢。这尸体的状态,你们可曾移动?”
王桂生道:“没有。不过我们来时,床上的白纱帐子是下着的。”
霍桑摸着下颔,沉思地说:“照这情形看,床上的被褥没有动,死者也没有卸衣鞋,似乎杀死的时候,并不在床上,是死后给搬移上床的。”
“看啊!”王桂生不自觉地拍着手掌、“霍先生,你的见解恰和我相同。瞧,地板上的血迹反而比床上的多,也就是一个明证。”
霍桑点点头,又矮着身子,仔细向死妇的预间观察。
一会,他又说。“这是一件被杀案罢?”
王桂生道:“不错。刀伤,不见凶刀,已尽够做被杀的铁证”
霍桑的目光仍注视在尸身上。“就伤势论,刀锋是从右肩后而向前的,似乎有一个人站在伊的背后,乘伊不防备,就突然间下这毒手。死者没有准备,不但来不及抵抗,连喊叫都不可能。”他顿一顿。“可曾遗失什么?”
王桂生道:“没有。箱子上的锁都完好,似乎没有什么损失。”
霍桑道:“那末那只鞋子你们在哪里寻得的?”
王桂生用手指一指,答道:“就在这近床的地板上。”
霍桑站直了,回过身来,笑嘻嘻地走近窗口去,向许署长点一点头。
他道:“许署长,你看这鞋子怎么样?可已有什么发现?”
许墨佣的身材相当高,腹部更特别凸大,所以他的那件酱色厚呢袍子也特别宽大。他旋转了他的肥大的头颅,把鞋子递给霍桑。
他答道:“我看这鞋子很有关系。破案的线索或许在这一着上!
“唔?”霍桑哈了一声,将那鞋子反反复复地察验。“唉,鞋面上是个水债吗?”他将鞋子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他又嘀咕一句。“真奇怪!”
那是一只蒲鞋式的男鞋,属于有足的,有七八分新。鞋面是淡雪青色的铁机花缎,鞋底是上等牛皮,颜色既显,式样又深口入时,但鞋的右半面染着些黑色的泥迹。
霍桑侧过脸来瞧着我,笑道:“这鞋子若是让西方人看见了,一定要说它是时髦女子的鞋呢!”
“唔!”
我应了一声,也不禁笑一笑。因为当那个时期,上海的所谓“漂亮”男子都喜欢穿花色鲜艳的鞋子。我对于男子们穿了这种女性式的鞋子,实在有些代他们肉麻。霍桑这句话分明和我有同样的见解。
霍桑抬起了头,问道:“许署长,你说这鞋子很有关系,那你总已在这东西上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许署长道:“据我看,这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少年。
霍桑延续着声调,应道:“是的,可是你那‘漂亮’两个字用得太罪过了!还不是直直截截地说一个‘浮滑’的少年,或是说一个不长进的堕落分子,更恰当些!
王桂生接口道:“我看这少年的身材比你我要短小一些。
许墨佣忙道:“你是根据这鞋子的大小说的?唔,不错。我也有同样的见解。
霍桑点头道:“你们两位的眼力都很高明。但是这鞋子的来由怎么样?它和这凶案有什么样的关系?你们可有没有什么见解?
许墨佣答道:“唔,这两个问题原是全案中的关键。我们请你来讨论的也就是这两点。
霍桑在那红木梳妆镜台前站住了,向那胖子说:“是。我看这鞋子不像是主人徐志高的。”他顺手将鞋子放在镜台上的略有几件化装品的旁边。
王桂生抢着答道:“当真不是。我已经问过顾阿狗和一个小使女苹香。据说徐志高的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从来不曾看见他穿过这样的鞋子。
霍桑点点头,用手指着壁上挂着的一个肖照。“这谅必就是他们夫妇俩的肖照……哈,我看这男的足有四十五六岁光景,当然不会穿这样女性式的鞋子。这女子的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丰姿的确很美。不过夫妇俩的年龄相差好像太远些了。
照片是半身像。那男的是方脸阔下巴,浓眉黑眼,很有精神;女的有一双美目,一张小口,脸形是圆的。从年龄上估量,这夫妇俩的确相差十五六岁。
许墨佣道:“对。我已经问过,死者本是志高的续弦。
霍桑又点点头。“那才对。经过的情形怎么样?这里有什么人可以问话?”
王桂生应道:“这里一共有五个人三个主人,两个仆人。徐志高一向住在杭州,此刻还没有得到信息。志高有一个未嫁的老姑母,和死者同居,但在前天初三那天晚上,这老姑母已经往伊的次内侄徐志常那里去。方才我们已打发人去报信,还没有回来。所以可以问话的主人一个都没有。”
“这徐志常是志高的胞兄弟吗?”
“是。
“他住在哪里?”
“虹口靖安里九号。这是顾阿狗说的。
“顾阿狗还说些什么?”
王桂生道:“他是看门打杂差的。据说昨晚他住在他自己家里,今天清早回来,忽然看见前门虚掩着。他走进来喊叫,又没有人答应。后来他到了楼上,又看见后楼的房门锁着,锁钥留在外面。他把门开了,才将苹香放出来。他叫唤少奶,不答应,才走进这房里来,就发见床上的尸首。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主人。阿狗和苹香都慌得没有办法。他们呆了一会,阿狗才匆匆往南区暑去报告。”
“那小使女可知道什么?”
“苹香还只十三岁,平日做些零星小事。昨夜的事,伊更说不出什么,速发案的时间都不知道。”
霍桑沉吟了一下。他的脸上出现诧异的神气。“这真奇怪。现在顾阿狗不是在征下吗?请你去叫他上来,让我问他几句。”
二、纸灰
王桂生答应着,回身下楼去。霍桑乘机走到窗口去,察看那沿街的阳台。我也跟过去。许墨佣忽然近来,拉拉霍桑的袖子。
他低声说:“霍先生,我看这件案子的主因大概不出一个字。
霍桑旋转头来。“幄,你已经看出了主因?哪一个字?”
许署长表演一种不必要的谨慎,仍附着霍桑的耳朵说:“这个字一共九笔,三个三笔字排成功的。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重浊的脚步声阻止了霍桑的答语。王桂生领着一个男仆走进来。
那人的年纽约有四十左右,身材很高大,面色略黑,头发光润,浅黑的眼珠中带些惊惶的神情。他的装束很整洁,一件毛纱混合质的黄柳条棉袍还是簇新的。霍桑先叫他把发现的经过情由说明白。他所说的和王桂生复述够完全一样。
霍桑问道:“你既然在这里当看门的事务,怎么晚上仅住在你自己的家里?”
顾阿狗说:“我家里有老婆和妈,不过我不是天天住在自己家里的,一个月只有一次。这原是少爷答应的。”
“唉,这倒巧。昨夜里可就是你每月例假的假期?”
顾阿狗不回答,但有意无意地吐出舌尖来舔他自己的嘴唇。
霍桑傍着道:“说啊。我问你。你的例假的假期是在每月初四吗?”
顾阿狗疑迟道:“不不是。假期本来是十六。可是昨晚上我回去,是少奶吩咐的,并不是我自己的修思。”
“膻?你主母怎么说?”
“少奶说本月中旬要出门去,我得看守门户,不能走开,所以叫我提早回家一次,补足本月分的例假。谁知道不先不后,偏偏就在昨夜里出了这样的横祸。”
男仆的舌头再度吐出来。他的头低垂暮。霍桑靠镜台边站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他。两个公务员自动地并坐在一只有安黄色锦缎的长椅上,视线也都集注着这男仆。我凭着靠窗口的一只红木书名,用冷眼周瞩全局。
霍桑又问:“你主母当真这样吩咐的?阿狗,你知道这一件的案很复杂,你要是有一句虚话,那你就自己甘苦吃。你不要想死无对证,就可以随便说。你说的话,我都有法子证实的。”
顾阿狗抬起头来,张大了双目,慌忙道:“先生,我的话句句都实在,不敢撒一个字谎。
“那就好。我再问你。你主母叫你提前回家的话,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昨天傍晚时会。”
“你在什么时候从这里动身回家?”
“吃过了晚饭,约摸六点半钟左右。”
“六点半左右已经吃过了晚饭吗?是不是天天这样早?”
“平常总在六点半钟才开饭,昨天因为姑太太往二少爷那里去了。少奶自己煮饭,就没有一定的时刻。”
“你家里在什么地方?”
“就在海潮寺后面,计家弄十四号。”
“你去的时候,你的主母怎么样?”
“少奶是好好的。”
“屋子里可有别的人?”
“没有,除了苹香没有第三个人。”
霍桑略顿一顿,又问道:“昨天田间可有什么人来过?”
顾阿狗摇摇头。“没有。”
“平常时候呢?可常有什么亲戚朋友等来往?”
“这也很少。因为少***母家在宁波,不常来往。若说朋友,更没有。少爷是在杭州的。少奶奶又不喜欢出外去应酬,人家自然也不上这里来。”
“你说很少,当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来。是不是?”
“隔壁刘少奶跟刘少爷有时过来聊聊天,不过是难得的。昨天也没有来。”
“还有吗?”
“嗯,二少爷有时候也来玩。”
“二少爷?是不是住在虹口的徐志常?”
“是。他在前天也来,领姑太太到他那边去。”
霍桑又换过话题。“那末信札总也有的罢?我看你家主母不会不识字。”
“是的,少奶读过书。若说信札,少奶常常写。前天早上还有一封信来,是我拿上来给少奶的。
“唉。这信从哪里寄来?”
“我不知道。我不识字。”
霍桑努了努嘴,似乎很失望。他眼光向那长椅方面掠过时,两个公务员都皱着眉。
霍桑又瞧着男仆说:“这样说,平日来往的信,你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和寄到哪里去了?
顾阿狗道:“是。我都不知道。
霍桑又回头瞧着王桂生。“桂生兄,请你在那书桌上面检查一下,可有没有什么信。
王挂生刚要立起来,忽给许墨佣抢了先。他快步走到我的背后的书桌面前去。王桂生也跟过来,开始帮同检查。我仍旧注意霍桑的动作。他忽离了镜台,走近顾阿狗的站立所在。
他低声问道:“阿狗,我问你一句要紧话。你得老实说才好。你主人每隔几时回来一次?”
顾阿狗抬头向霍桑瞧了一瞧,现着疑迟的样子,缓缓道:“少爷回家不一定,每月不过一两次。
“你的主母平日的行为怎么样?
“唔?先生,什么意思?”他好像不明白霍桑的语意。
霍桑说:“譬如说,伊规矩不规矩?”
“唉,这个一少奶是很规矩的。因为伊不大出门口,又没有什么男人家上床。不过一不过一”
霍桑的眼光闪一闪,催逼道:“”快老实说。你为什么吞吞吐吐?
顾阿狗又舔舔嘴唇说:“有的时候有些不规矩的少年男子们,看见了少奶在阳台上,常在门外面胡调。但少奶终不理睬他们。
“腥,怎么样胡调?
“有时站在门口不走开,有时笑一阵,有时还做怪叫。
许墨佣过来打岔子、他的手中拿着两封信,挺着他的大腹,匆忙地走过来。
他说:“霍先生,这里有两封信。信锁在书桌的抽屉里,我们破坏了锁键才发现、可是都是寻常的家修,一些没有可疑的话。”
霍桑把信接过来细瞧。我也凑近去。一封是宁波寄来的,是死者父亲陆北海的手笔;另一片是伊的丈夫从杭州寄发的,内容果然都是家常话。伊父亲说的是死者的长兄添了一个孩子;志高的信告诉伊最近在股票交易上赚进了五万。而且两封信的日期也相当远,宁波的一片已隔了两月,徐志高的一封也在三星期以前。
霍桑道:“此外没有别的信了吗?”
许墨佣道:“没有了。我们都已检过。”
霍桑沉吟着道:“那本那前天来的一封信呢?那封信既然打图章,不是快信,定是挂号,必然很重要,现在又往哪里去了?”
他运用他的锐利的目光,向四面观察。我也随着他瞧这卧室的四隅,忽见左壁角的一口衣橱脚边有一小堆纸灰。
我用手指着道:“霍桑,你瞧,这是什么东西?
霍桑的眼光接受了我的命令,急急射到壁角去。他随即走到那里,俯身下去细瞧。
他惊喜道:“包朗,你的眼力不错!这真是纸灰,还有些没有烧尽。……唉,这明明是做信封的牛皮厚纸啊!他轻轻地将剩余的纸角拾起来。”可惜瞧不出什么字迹。“
一我问道:“你想前天来的一封信,会不会给烧掉了?”
霍桑丢下了烧剩的纸角,应道:“是,大概如此。”
许墨佣空起劲了一场,重新坐在郑锦整长椅上。王桂生不再坐,走出长富去,察看阳台上的一见精致盘花的藤椅。霍桑回到阳台前,继续向顾阿狗请问。
他说:“阿狗,你说的那些胡调少年,一共有几个?”
阿狗又舔舔嘴,说:“噎,有两三个。”
“你可认识?”
“不嗯,有个小白脸,身子不大高,我看见过。”
“腥,你说得仔细些。你怎么会特别注意他?”
“有一天我听得门外有怪叫声音像画眉叫,我走出门去看一看。一个穿得很漂亮的男人正昂着头看阳台。我看见像是个小白脸。
“那时候你的主母在阳台上,是不是?”
“是,我看见少奶刚从阳台走进去,在关窗。
“以后呢?
“那男人看见我开门出去,也就走开了。”
霍桑停一停,旋转身去从镜台上拿起了那一只鞋子。
他又问:“这鞋子你以前可曾看见过?
阿狗摇头道:“没有。今天清早,我走进这房里来,才看见这鞋子留在地板上。
许墨佣好像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