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回事本身的确太神秘,确有值得研究的价值。霍桑这样子“等闲视之”,态度也未必得当。
霍桑提出另一个话题:“华先生,你把建造别墅的前后情形说一说。”
华伯荪道:“我已经说过,自从去年九月里开工,直到”
霍桑止住他道:“我不问你这一层。我要问这别墅的基地是谁卖给你的,并且这基地是不是空地,或是本来有什么旧屋子的。”
“这本是一个古墓的废基,是真茹镇上一个姓崔的卖给我的。据说这姓崔的祖先曾做过明朝的将军,因此当谣传发生的时候,大家就以为崔将军在那里作怪。”
“别墅造成之后,你可曾在那里住过?”
“没有,只在落成的一天,我同舍弟和敝厂的东翁胡均卿一同去玩过一次。”
霍桑低了一低头,又丢了烟蒂,伸一伸腰。
他问道:“那末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华伯荪道:“我想这样子下去,决没有好结果,所以今天专诚来恳求你,请你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霍桑慢吞吞地答道:“你要办法,有一个在这里,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
华伯荪忙道:“请教,请教。如果可行,哪有不愿听的道理?”
“我的意思,这别墅既然有鬼怪的恶名,不如将他卖掉了,落一个干干净净。”
华伯荪忽现出迟疑的颜色。他的嘴张一张,又闭拢了,一时并不回答。
霍桑问道:“怎么?你不赞成?”
华伯荪道:“霍先生,请原谅。因为这别墅的地位一方面既然幽静,没有邻近的喧扰,一方面交通又便利。火车不必说。而且后面有河道,汽船可以直达。
等到汽车路筑成之后,往来自然更加便利。所以这个地点,我实在非常心爱,不愿意让给人家。“
霍桑点头道:“唔,我明白了。这也不能怪你。那末你不妨先把它出租几时,利用那承租的人来替你赶鬼,也未为不可。”
华伯荪仍皱眉道:“这一层我也不愿意。因为我费心费力才得把一切家具书画布置好,假使租给人家,未必肯替我爱惜。所以最妥善的法子,还是费心你去看一看,想一个积极的办法,保住我这所别墅。我决不吝惜报酬。”
霍桑立起身来,又向我笑一笑。
“包朗,你是爱听鬼话的。这件事既然还缺少一个结束,我少不得要权且做一回张天师哩。
第二天三月二十六日早晨,霍桑散步回来,吃过了粥,便改换眼装,提了行箧,一个人往真茹去。我本想一同去,但霍桑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只须他走一遭就行,值不得两个人同去。
(箧:读‘窃’,小箱子。)
他说:“你休息一下罢。傍晚时我准回来,就可以把真相告诉你。”
这诺言没有履行。到了晚上七点钟后,霍桑还不回来。我想他既然失了约,谅必这一件鬼怪案件有些棘手。也许他当初看得太容易,然而事实上恰巧相反,他才失算了。人们做事,一存了轻心,往往会给怠忽的惰性所支配,后果自然不免失败。
经过了两天工夫,到了二十七日晚上,霍桑还不回来,我不禁从盼望变成忧虑。
他去了两天,怎么一些没有信息?不是非但失败,也许他还遭逢了什么意外罢?我本想赶到真茹去,又恐他随时会回来,徒劳往返。这计划也没有实行。
直等到二十八日的近午,我才见霍桑踉踉跄跄地提着皮箧回来。他的面色焦黄,眼眶有些黑,状貌非常疲乏。我不由不暗暗吃惊。这一次他果真是失败回来罢?霍桑先洗了一个澡,精神好象恢复些。他开始向我解释。
他说:“包朗,这一件事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以后我再不敢这样子轻忽了。
我惊问道:“你自走一遭,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霍桑不答,忽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红纸来授给我。“你姑且瞧瞧。”
我接过展开来一看,是一张广告式的东西,上面写着:
本屋共有西式住房十六间,家具陈设全备,四周有花木环绕,景致幽雅,作为居家或别墅之用,非常相宜。本屋主人现愿将全屋出租或出卖,凡有意购置的人,请到本镇华伯阳君处接洽。
本屋主白
我诧异道:“什么意思?难道那位老弟竟然要想盗卖?
霍桑道:“不。这是我的召鬼符。
“召鬼符?鬼可曾被你召到?”
“不但召到,并且我已把他发放了。”
我大喜道:“喔,这样说,你已经成功了。但这鬼究竟是个怎样的鬼?你为什么耽搁了两天?”
霍桑沉下了脸,说:“是个魔鬼,说出来也会教你一吓!”
三、小头目
开玩笑?不是。他的容色很庄重,声音也并不轻浮。我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些说明了罢。”
霍桑点头道:“是,我知道你急于要听这鬼故事的结束。好,现在你且耐一下子,让我从头上说起。这案子开始的时候,虽然有几个疑点,一时不能够解释,但我相信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跳不出自然的因果律。无论如何,真正的‘鬼怪’始终没有进我的脑海。据情势推测,我假定有什么人要想得到那所别墅,或是对于那别墅的基地有某种希求。但是若要出价购买,明知华伯荪断断不肯,故而在幕背后作怪,企图用间接的方法,成遂他们的计划。
我连连点头道:“不错,你的假定很合理。我当初也这样推想。但那幕后作怪的人是哪一个?”
霍桑道:“我最初怀疑的,就是那采纶丝厂的主人胡均卿。因为他曾到过一次,也许为着喜欢那屋子的缘故,出此计策。但我在二十六日早上散步的时候,已经去会过胡均卿,才知我所料的不中。他是没有关系的。第二个人,我就推想到华伯荪的弟弟伯阳。不料我到了乡间,一看见他的面,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
他是一个很拘谨安分的乡下人,在镇上一家南货店里做经理。他一听得那别墅,便现出害怕的神色,绝对没有想占夺的意思。这两次失败,才使我觉得我自己看这件案子太轻易了,不得不另寻出路。我向伯阳显示了我的真相,和他商定了一个计策,就将这一张召鬼符在别墅门前挂起来,等待那恶鬼自己来投网。一面我又悄悄地往别墅中去察看了一会。到了晚上又到那边去伏着守候。“
“你可曾瞧见什么?”
“我先听见吁吁的萧声。”
“喔,真有萧声?”
“是。后来我又瞧见一个火球从楼上直坠下来。”
“奇怪!当真?”
“怎么不真?是我亲耳朵听见和亲眼瞧见的。”
“喔,你可曾查明他们的来由?”
“当然。但当时我并没有什么举动。直到第二天二十七日午后,果然有一个鬼代表出现了。”
我忙问道:“他是个怎么样人?”
霍桑定了目光,答道:“那代表的衣饰非常阔绰,但我预先安排妥当,只教华伯阳和来人接洽,我自己伏在幕后观察。那人说愿意租赁,不要购买。伯阳向他议价的时候,他一口应承,但保人一项,他说没有,情愿当场缴给押租若干,作为保证。我一时猜度不到他租别墅的宗旨,先想或者有人以为这是古墓的废基地,抱着什么掘藏的愿望。但掘藏是不能够预先确定的,那人怎么肯先花许多钱,情节似乎不合。所以当他议定出去的时候,我便悄悄地跟在后面,以便查究他的真相。包朗,你想那人是个什么样人,租别墅有什么作用?”
“可是什么私贩,想贩卖黑货白粉一类的勾当?”
“不是。”
“想利用它做私运或私造军火的机关?”
“也不是。”
我摇头道:“我猜不出了。”
霍桑道:“你不记得近来报上好几次记载过,在东北一带有一个五福党出现吗?
租别墅的人就是这个匪党。他们看中了这所地位幽密交通便利的别墅,就施行鬼计,要想利用它做他们的大本营,以便大伙儿到上海来活动!“
这不是儿戏的消息。我果然很惊奇。
“就是那绑架勒赎的五福党吗?”
“是。”
“你可曾探得他们真相?”
“他们现在的临时机关,就在离真茹镇不远的一只渔船上。我曾到他们的船上去过,并且见过他们的一个小头目。我知道他们有五个首领,大头领叫毛狮子,眼前都还没有到上海。”
“你可曾把这小头目捕住?
“捕住了有什么用?他们的秘密是我窃听而得的,眼前还没有什么行动。这一回别墅的事虽由他们作弄,但也没有证据,我不能随便拘捕他。我只能用隐约的话,失礼后兵地警告他们,使他们知难而退,至少不敢到上海来活动。”
“有效果没有?
霍桑迟疑地答道:“我不知道。那家伙一听得我的姓名,似乎略略愣了一愣,后来又觉得我的来意是干涉别墅的事,那人便也隐约地担保不再去惊扰作弄。至于他们能不能因着我的警告便解散组织,或打消到上海来活动的计划,我不能说。”
他抽出一支白金龙纸烟,点着了走到窗口去,似在吸受那醉人的暖风。他站立了一下,叹一口气。我也静默无语。
霍桑又庄容说:“包朗,你总知道大家的生计既然这样一天困难一天,未来的社会正不知会混乱到怎样地步。在内忧外患夹攻之下,我们不能不努力挣扎呢!”
经过了一度沉默,我提出一个打岔的问题。
“霍桑,那别墅中的吹萧抛火球的疑点,你还没有解释明白哩。”
“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他们利用乡下人们的迷信鬼怪的弱点,每当傍晚的时候,就伏在墅屋的后面吹萧;又爬到屋顶上去,把松香末烧着了抛下来,远望就像火球。
因为我到别墅里去察验的时候,地面石版上还留着许多燃料的余末。“
“还有一点,那看守的山东人睡到床底下去的事,究竟是不是事实?”
确是事实,我察验过他的卧室的窗,显见有人把玻璃移动过,因此可知当他熟睡时,一定有党徒挖窗进去,也许烧了什么蒙药,使他失去知觉,然后再将他移到床底下去。“
“唔,说破了当真简单得很。可是在真相没有披露以前,真教人疑神疑鬼。”
他从窗口旋转头来。“是啊,世间的事大半是这样的。现在你既已得到了鬼话的结果,也得打一个电话给华伯荪,不要教他望穿了眼哩。”
;全文完;
催眠术
一、扇子哲学
这里是我的日记中的一节最简短而又最有趣的探案记录不,简直是霍桑别开生面的医案记录。记录的年月距离我此刻叙述时也已经很远了。时候是初夏,气候已渐渐地热起来。那天早上忽然下着非丝非雾的朦朦细雨,天空中塞满了厚厚的湿云,瞧上去阴沉沉地。郁热烦躁的空气渗透了潮湿,也像屋子里的家具那么起了霉,越觉闷腻烦躁。自然,这样的气候会影响到人们的心理和身体。
我觉得懒惫得惮于动笔,坐在霍桑办事室的藤椅上,披阅那送进来不久的报纸,借此排除我的因气候而引起的无聊。霍桑穿着细白万载夏布衬衫,山东府绸的西装裤,足上却套着一双玄缎的拖鞋,躺在沿窗口藤椅上。他的左手中执着一支白金龙纸烟,慢慢地吐吸着,右手中握着一柄一面任伯年的花鸟一面杨伯润的行书的折扇,不住地迅速挥动。那纸烟上的屈曲的烟雾给扇子扇着,化成一缕缕袅娜的启纹,被卷送到窗口外去。
霍桑的办事室中虽也装着电扇,霍桑却迂腐地关着不用。他在闷热的当儿,宁可摇着那把古董折扇取凉,好似不愿节省他的手腕的劳力。我看见了他那种不怕烦劳的举动,曾用调笑的口吻向他请问过。
“霍桑,你也大讲究经济了!省了几个钱电费,却在这个闷热的时候,不怕麻烦地挥着扇子。你未免辜负了物质文明!”
不料这调笑的反应是一串严肃的滔滔宏论。霍桑忽坐直了身子,把口中的纸烟取下,张大了双目瞧我。他用折扇指着我,词正色严地回答。
他说:“包朗,你说得对,我真是天生着平民骨头,不会像一般有闲阶级地善于享受物质文明!但你总知道我们国家的一切落后的病根,就病在一般人‘太’会享受!和‘只’会享受!”
不但他的面色和声调都有些认真,并且已近乎着恼了。我倒有些不安,脸上的笑容也不得不在不自然状态下收敛了。我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解除这小小的僵局。
他接续着说:“我不用电扇面用扇子的缘故,难道真是为着节省几个电费?扇子的效用要通过了手腕的摇动才会产生,而且风的急援也可凭手腕的控制。你须知人类的身和心是应当有适度的运用的。过分劳碌固然要疲乏,但过分舒服也一样会养成身和心的惰性。这惰性就会影响他和伊的意志。人们在空闲无事的当儿,心理和肢体都容易呈现懒态。我这几天正闲得不耐,怎么敢连这小小的手腕的活动也放弃了呢?”他的声浪越高,状态上也越见兴奋。
我企图打开这僵局,又勉强带笑说:“霍桑,你这一篇高论,我可以给它取个名扇子哲学。”
他好像不听得,顿了一顿,吸了两口烟,又继续说:“包朗,作合不知我国一切事业的落后和那种不劳而获和少劳多获的心理的随处表现,根本原因就在国人体格的太在弱?孱弱的来由虽不止一个,但一个因素就因为一般领导阶级太会和太喜欢安享!想一想,一个人对于一切事只会开口而不会动手,会酿成怎样的结果?”
噢,霍桑居然小题大做了。他的议论头头是道,我当然无可答辩,并且答得不适度,我在这样的天气,可没有这一股劲。我因懒得开口,只微笑着点了点头,把报纸做了我和霍桑之间的屏障。大约经过了半个小时,我忽觉得我的头脑有些发胀刺痛,就把报纸抛下了,头仰靠在藤椅背上,望着窗外人行道上梧桐枝上的新绿。霍桑似乎看见我静默无言,自己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丢了纸烟,含笑向我说:“包朗,你不是觉得头痛吗?气候太沉闷了,你何必在报纸上用功?”
我答道:“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