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丢了纸烟,含笑向我说:“包朗,你不是觉得头痛吗?气候太沉闷了,你何必在报纸上用功?”
我答道:“我不是用功看报,不过消遣时光罢了。”
“消遣的方法也多得很,何必一定要看报?我问你,你那所写的《孤女劫》续稿现在已经写好了多少?”
“只写好了六章。但那上集已经出版了一个星期,我还不知道它的销路怎么样。”
霍桑的右手仍握着折扇挥动着,笑道:“我想那书的销路不会坏得。不过你写这篇东西,着笔过分沉痛,描写那女子慧珠的惨状似乎太嫌形容尽致。这虽是你的个性,不过读者们的反应也许要感到郁郁不欢。”
我坐直了身子,含笑说:“我不过把情节略略加些渲染,并没有违离事实。文字的布局是不厌曲折的。书中人的境遇越描写得悲惨,到了后来的圆满也就越见得愉快。你说对不对?”
霍桑也笑道:“你用修辞的眼光来解释这篇作品,我固然无可非议,不过”
二、似乎为寻仇而来
这时忽有一个打岔。霍桑还没有说完,那老仆施桂忽匆匆走进来,报告外面有客。霍桑立刻坐起来,折拢了扇子,搁在藤椅的靠手上,把那张名片接过去瞧。
他自言自语地说:“孙晋禄……公大庄经理。……这是谁?我不认得他。
我说:“大约又是来求教你的。让他进来再说。
霍桑点了点头。施桂就退出去领那客人。
来客的年龄约有四十左右,脸形带方,五官的位置很端正,身材也很魁梧。他身上穿着一件由纺绸的长衫,头上也戴着龙须草草帽,足上是白色的丝袜和黑色的纱鞋。他的装束上相当富丽,一望便知是一个有产阶级。那人走进了办事室,直挺挺地站住,并不除去草帽。他的满含惊恐的目光兀自炯炯地向我们两人呆望。一会,他忽提高了声浪,气咻咻地突然发问。
“哪一位是霍桑?”
霍桑立起身来,看见了来客的神气,略略有些惊讶,但这天他的耐心特别好,仍不丧失他的款客的礼貌。
他弯了弯腰,答道:“我就是。孙先生,有什么见教?”
施桂已移过一把藤椅给来客,又取了一杯汽水透过去。可是那来客好似来寻衅作难,并不是来求教的。他接了玻璃杯,并不即饮,身子也不坐下,依旧突出了眼珠,瞧着霍桑发呆,又像在发怒。
“对!对了!这件事非你不办!你得替我找回我的侄女一”
来客的态度显然已经失常,似乎神经有些错乱。他的语气非常坚决,仿佛有非答应不可的样子。他的手一挥动,杯子里的汽水泼出了一些。霍桑点了点头,一壁引子作势,请他坐下,一壁把电扇开动。电风就呼呼地扇着。那来客坐下了,喝了几口汽水,方才除去他头上的草帽。他的额角上的汗珠渐渐地减少,态度上也比较宁静了些。霍桑也回到他的藤椅上去。
他问道:“孙先生,可是令侄女失踪了?”
“是一是的!
“什么日才不见的?”
“今天早上。
“几点钟?”
“离此刻约有两个钟头。
“那末当然还走不远,追寻还来得及一”
“走不远?还来得及追寻?嘿嘿!我很愿如此一”
“晤?你的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看伊已经逃到了虚无渺茫的境界去!”
孙晋禄的说话的确太穷兀。霍桑瞧瞧来客,又用眼瞧着我。我向他呆瞧着,表示我的无能为力。
霍桑接着说:“孙先生,我猜度你的意思,似乎你对于你侄女的失踪早已知道了底细,故而在你看来,认为不容易追寻。可不是吗?”
“不,不!这回事的内幕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你你你总知道底细!
自然,这一句话越发不近情理。但霍桑仍很镇静,并不见得怎样惊异,分明他已明白了来客的失了常度的精神状态,故而处处加以宽容的谅解。他的沉静的眼珠兀自凝注在孙晋禄的脸上。
“奇怪,我怎么会得知道底细?”
“我侄女的失踪,你可算是个主使人!……你一定知道底细!
来客愈说愈奇的言语,不但使霍桑慢紧了眉毛,有些忍耐不住,连我也不觉骇异莫名。
我插嘴说:“孙先生,你的话怎么不伦不类?我们和令侄女并没见过半面,你怎么信口乱说?”
他横过眼光瞧我。眼光是近乎凶狠狠的。
“对,你也有份!你是不是叫包朗?……你们非把国贞找回来不可!
我有些着恼。这个人说疯不疯,说话态度却又这样变而无理,我倒从未碰到过。但霍桑依旧不动肝火。
他把折扇折拢了一半,向对方挥一挥,说:“先生,你得仔细些说明白,不能随便冤枉人家一”
孙晋禄插口道:“我不是冤枉你们。须知我的国贞夫去的不是伊的肉体,却是伊的灵魂!原因就是你们两个!
三、倒串戏
霍桑的忍耐的表现是可惊的。他点了点头,似乎已有些领悟。我还有些莫名其妙。我暗想这人大约受了过分的刺激,精神恍惚,才会发出这种怪诞不伦的态度和语句。
霍桑嘻了一嘻,又开口道:“个侄女大概是丧失了神志。是不是?
“是。”
“那应该赶紧去请医生才是啊。”
“医生早已请过,没有用。”
“晤,医生既然没有办法,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得给我想法子!”
“我不会医病,怎么能给你效力?”
“曹医生说,这病的来由是因你而起的,所以要医治这病,也非你不可!”
话还是近乎不伦。假使我不是深悉霍桑的品性和行为的人,也许要误会有什么女子正向霍桑双恋或单恋着。但这来客的奇突的答话仍不曾使霍桑怎样惊骇,却只觉得有趣。他缓缓点着了一支白金龙纸烟,又张开了折扇,合成了眼缝瞧那来客。
他婉声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真是莫名其妙。但你说的这个曹医生是谁?
孙晋禄仍自顾自地说:“这实在是你害人!曹医生是内科大方脉,我家里有病,一向请教他。他说病的祸根就是那本霍桑探案。他简直没有办法。所以医治的责任,只有由你负责。
霍桑把眼光移瞅着我,仿佛暗示说:“包朗,你惹出祸独来了!
我也觉得很惊怪。这个人既不像是故意来给我们开玩笑,那末世间的奇事竟怎么会奇到这样地步?
我向来客说:“真的?这真是奇闻!
那利晋禄似答非答地点了点头,狞视着我,并不说话。霍桑把纸烟塞在嘴里,缓缓吸了几口,然后才继续向来客发话。
“那末请你把这件事说得详细些。令侄女今年几岁了?
“国贞今年十八岁,在上海女子师范里读书,今年就要毕业。
“伊的病态怎么样?”
“伊平日喜欢看言情小说,现在却在看你们的霍桑探案。这本书就惹了大祸。”
我插口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叫《孤女劫》。伊已经读过好几遍。今天早上又翻阅那本书,看完以后,忽然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接着便有些疯疯癫癫,嘴里还喃喃地自言自语:‘慧珠可怜!慧珠可怜!’”
这对于我是一种新的经验。我想不到这本《孤女劫》竟会如此作祟!
霍桑又问道:“伊现在怎么样?”
孙晋禄道:“我得到了我的内人的报告,赶回家去,看见国贞那种哭笑无端的状态,怎不吃惊?因为禁止既然不听,叫伊又不答应,连冷热的感觉都没有,我才知伊已经患了失魂病。可是经过了曹医生的诊断,据说这不是药物可以治疗的!短时间更没有希望。后来我查明了伊的病源出于你们俩的那本小说,自然就赶到这里来。”
来客的呆木的眼光灼灼地凝视霍桑,好像要等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不然他准会拼命。霍桑用力吸了几口烟,把烟尾丢下,眼睛瞧着折扇上的花鸟,低头沉吟着。我觉得很窘,一时想不出怎样打破这个僵局。我的头部胀痛得更加厉害了。一会,霍桑忽而折拢了扇子站起来。
“好罢,孙先生,我虽不是医生,但你既然要我去看看,我跟你去走一趟也不妨。”
孙晋禄才改了面容,拍手欢喜道:“好极!好极!我相信只要你一去,立刻可以寻回我的国贞!”
孙晋禄的转忧为喜的变在充分暴露出带有神经性。可是这是实逼处此,也不能苛责他。霍桑偻着身子,已在换地的皮鞋。
他抬头答道:“这还难说。不过我若有方法想,一定尽我的力。”他换好了皮鞋,起身在一只衣钩上拿下了雨衣,被在身上,又取了雨帽,回身对我说话。“包朗,我不知道你的一支笔意会有这样的力量。可是我却受了你的累!……现在你既然头痛,不如让我一个人去看看。你姑且躺一躺罢。
霍桑跟着孙晋禄走出去。我独自留在寓里。我当然没法安睡,点着了一支纸烟,默默地忖度。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因读小说而致患精神病的事,当然只是小说中的想象,现在竟然变成事实。因此我又联想到社会上的那些意志未定的少年们,常会因熟读了神怪小说而入山修道;又因着所谓热情的肉的作品的流行,那六0六一类的药品广告便也一天天地扩充篇幅。这种事实的确是值得弄笔杆的人郑重注意的。
我又想到霍桑对于这件事是否能够奏效,也觉没有把握。我虽然深知霍桑的为人,他的智慧和干才都是超出常人的,但他究竟不是万能的“超人”。一个素人侦探一旦倒串了医生,自然也不敢决定他一定能够成功。现在他已应允了前去,成功了固然是一件快事,但万一失败,我又怎么样对得住他?我艘艘地思前想后,越想越觉烦恼。
电扇虽仍呼呼地扇着,我还觉得热不可耐,仿佛身上有什么痒处,搔既不能,不搔又不能安宁。这样捱过了两个小时,我才见霍桑独自兴冲冲地回来。
四“谈疗”
霍桑走进了办事室,先和我点一点头,就把雨衣雨帽和短褂一起卸下。当他挂衣的时候,顺手把电扇关了。他又脱去了皮鞋,换上拖鞋,又把藤椅上的折扇取起来。他的神色宁愠而庄肃,不过额角上缀着汗珠,略略有些疲惫。我描摹不出他的成效。
我耐不住问道:“怎么样?
他用白巾抹抹汗,摸出烟盒来,作简语道:“完了。”
我不禁跳起身来。“什么?那女子死了?”
“不是。别误会。我说这件事已经完全解决了。”
“真的吗?”
“谁和你说笑说?现在那孙国贞已经恢复了神志,服了些药,正安眠着呢。”
我的心定了一定,急促的呼吸也调节了些。因为我估量霍桑的声浪和神气决不是无聊的慰藉。
“霍桑,你一来一回只费了两个钟头,竟这样子快?”
“实际的医治,我只费了五六分钟。”
“奇怪!你用什么方法医好伊的?”
“简单得很。”
“简单得怎样程度?”
“我只把这匣子给伊瞧一瞧,又向伊说了几句话,伊就豁然苏醒了。”他举起他的那只镀镍的纸烟盒给我瞧一瞧。
“奇怪!你学会了魔术?”
“不是魔术,实在是一种医术。”
“什么医术?你难道学会辰州符咒不成?几句说话竟能够医病?”我真觉得不能相信。
霍桑又挥着折扇,答道:“辰州符是一种江湖的骗术。我的医法是有科学根据的。”
“膻?竟会有这般能力?……霍桑,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桑把身子躺到藤椅上,一壁吸着烟,一壁摇着折扇微笑着,说:“包朗,你也太不体谅人了。这样的天气,我为了你的事奔走了一阵,也相当疲乏。你怎么不能耐性些?”
我抱歉说:“唉,对不起。你的医术实在太神速,简直近乎神秘。我委实不能相信,所以耐不住。”略顿一顿,我终于按耐不住。“霍桑,你到底用什么方法医好伊的?”
他吐出一口烟,简单地说:“我采用的方法叫做talkingCure。”
“晤?”
“那是一种医术的名称,译名叫做‘谈疗’,又叫做‘净化治疗’Cathartictreatment,发明的人是一个奥国医生勃洛尔。”
我还是觉得牙痒痒的。“霍桑,我并不是要查究你的学理的根据。你但将治疗的经过简单地说一说就行。”
霍桑点点头。“那也可以。不过你不能太心急,让我慢慢地告诉你。”
他把两腿伸了一伸,将纸烟送到嘴边,闭了眼睛吸烟。我没有话说,只得强制着等候。他缓缓地扇了一会,才张开眼来,慢条斯理地开始他的叙述。
“包朗,我今天的动作已经超出了我的工作的范围。这是我生平的第一道。那女子孙国贞患着一种轻性的精神病,要医治当然是医生的事,我本来负担不了。可是祸是你惹的,我既然应允了,自然不能不权且充一充医生。”
“我到了孙家,先和晋禄的夫人谈了一会,查明了那女子的得病的过程。伊住在偏西的楼上,嘴里仍在念着‘慧珠可怜’‘慧珠可怜’。我就拣选了楼下一间宽敞的房间,叫他们赶速整理清洁,然后叫人将伊领下楼来。那时室中的窗户完全洞开,却保守着极度的静寂,禁止任何人进去或窥视。”
“那女子到了楼下的室中,坐在一张有背的藤椅上。我先吩咐给伊喝一杯冰水,又用手中包着冰放在伊的额上。大约过了五分钟,才将如拿去。那时室中的仆人完全走出来。我才突然踱过去。”
“那国贞忽地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立刻抬头敛神地瞧着我。伊生得很美,不过瘦弱些。我就缓步走过去,摸出我的名片来给伊。伊瞧了名片,瞪着双目瞧我,不声也木动。我也定神凝视着伊,一壁又摸出我的这一只镀镍发光的烟盒来,放在距离伊的眼睛一尺光景的地位,让伊注视着。这样子过一两分钟,伊的眼皮有些会落,渐渐儿入于睡眠状态。
“怎么?你施用催眠术?”
“是,‘谈疗’本是催眠治疗的一种,我以前曾实施过一次。这一次更是顺利异常。我不曾用什么命令或暗示。伊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