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只得依着他的话坐下来。我静听了一回,一些听不出什么。
我不耐地说:“霍桑,你还要把哑谜给人家猜?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霍桑问道:“你真听不出一些声音?”
我摇头道:“没有。你要我听什么声音?”
霍桑不答,伸手从他的皮包中取出一卷绳尺来,从我所坐的椅子量起,一直量到那挂衣的衣架为止。我愕异地摸不着头绪。
他惊讶地说:“唉,这中间的距离竟有五十七英寸!”
我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他仍自顾自地说:“美国的童子军创办人西登有过一个官能测验。他测验听觉时,他用的是一只标准的二号表,受测的是三百五十七个童子军。他的结论是:常人的听觉能够达四十英寸以外的,已算是优越;若能听到六十英寸的距离,那人听觉已可像枭一样的敏锐,因为枭的听觉在动物中算是最灵敏的。现在这里面既然有这样远的距离,莫怪你听不出。”
我仍惶惑地问道:“霍桑,你到底捣什么鬼?”
“我要测验你的听觉。”
“结果呢?”
“我知道你的听觉实在不及我。”
“你要我听什么?”
“表的声音。”
“什么表?”
“自然就是振愚失去的那只钢表。”
“表在那里?”
“就在你的外褂袋里!”
我惊疑道:“当真?你又开玩笑?”
霍桑正色道:“你自己去瞧罢。”他用手指一指。“你的法蓝绒外褂不就挂在那距离你五十七英寸的衣架上吗?”
事情太突冗,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无论真假,到衣袋里去模一下子,也不见得怎样费事。我立起身来,走近衣架,伸手向那白法蓝绒外褂的两只外面袋里摸了一回,却并没有表。衣架上只有我的一件外褂。霍桑的外褂挂在他的榻栏杆上,距离很远,似乎不会误会,况且霍桑明明指明我的法蓝绒外褂。现在外褂的袋里空空,不是他又在那里闹笑话吗?我正待回身发作,霍桑又大声说话。
“包朗,你的耳朵在那里?距离这么样近,难道还听不出?”
我经他一提醒,敛神一听,果然有叮叮叮的表机声音非常清楚。我更不疑迟,又伸手向里襟袋中一摸,当真摸出一只古式楼刻的大钢表来。
太奇怪!表怎会得到我的衣袋里去?
我问道:“霍桑,表果然在这里。但窃表的又是谁?”
霍桑含笑道:“你还问我?真赃实据,还容得你辩?”
我道:“你还说笑话?快告诉我,谁弄这把戏?”我呆看着手中的表。
“你且猜一下子,到底是谁?”
“那当然是屋内的人。”
“对,很对。经过情形怎么样?”
“可是有什么仆役从房门里或者竟是东窗口里进去,偷窃了这表,现在觉得我们已经着手侦察,恐防查出真相,便悄悄地把表放在我的袋里,为卸罪地步?”
“不对,不对,而且你的话还矛盾哩。”
“晤?矛盾在那里?”
“我们现在侦察,仆人们未必知道;即使知道,我们茫无头绪,还不曾疑心他们,他们何必先自己心虚地把表呕出来?”
我说:“他们也许震于你的大名。那人知道你是一个百无一失的大侦探”
霍桑摇手笑道:“慢!这就是你的矛盾点了。这个人假使果真震于我的虚名,那就应早早知趣,断不敢多此一举!”
我负气道:“那末你自己说罢,我被你玩弄的够了!”
霍桑仿佛叹一口气,走近桌子边去,开始洗脸。
他一壁说:“你说我玩弄你?那真是冤枉。我自己才被人家玩弄呢!”
“那个玩弄你?”
“就是那位小朋友米慧生!”
我一听这话,恍然领悟说:“失表的事莫非就是慧生玩弄的把戏?”
霍桑点点头。“可不是吗?这孩子真是不凡。他久闻我的虚名,此番相见,便来试我一试。我险些儿失败在他的手里!”
“唉!他不但戏弄你,而且也连带地戏弄我。他取表之后,竟把它藏在我的袋里,你想可恶不可恶?”
“是啊,就在这一着上,我险些儿失败。因为当慧生进来叫你的时候,我就惊醒。他告诉你,他叫我不醒,方才叫你。这明明是他说谎。因为他进来藏表的时候,我虽没有觉察,但他第一声叫你,我便醒来。他实在不曾先叫过我。”
“他所以不敢直接叫你,大概知道你的本领强过我多,怕你瞧出破绽来的缘故。”
“也许如此,但这就是他的弱点。他若使直接叫我,我也许反而不容易怀疑他。”
“你可是因着他的说谎,就注意到他?”
“不,这一着只给我一丝疑痕。我经过一度观察,又运用一下推理,略一推想,才料定是慧生作弄。”
“有根据吗?”
“自然有。”
“那是什么?”
霍桑用干巾擦着脸,一壁说:“多着呢。第一,南窗虽然开着,却寻不出有人上落的迹象,你也早已见到了。第二,如果有人盗窃,镜台上还有银瓶瓷钟和别的饰物,怎么不一起偷去,单单偷这一只钢表?因为这表的外观并不像是值钱的东西。
第三,据振愚说,这案子是慧生发现的。他发现时第一关心的就是镜台上的钢表。
偏偏单不见了这表。岂不太奇怪?第四,房门上是耶尔锁。并无挖撬痕迹。
第五,窗槛上有伪装的泥迹,也不是无智的仆人们布置得出。此外我更把慧生叫呼时的谎话做个印证,便一切显然了。“
“当时你就知道慧生在弄把戏?”
“是。不过我还没有知道他把表藏在什么地方,若使当场指实出来,他必不肯承认,我也不免要被他汕笑。我曾刺探他的口气,这孩子真狡黠,绝不透露什么。
我也就不露声色走下楼来,打算想个方法到楼上去搜索一下。我默想一会,忽然在静寂中听得衣架方面有表机走动的声音。我看见你的手表留在桌子上,以外又没有别的表,料想这一定就是那只遗失的钢表。“
哑谜揭发了,我才知道我们俩都受那小孩子的戏弄。我再也按捺不住,拿了那钢表,一口气奔上楼去。
三、圈套
我把慧生从楼上拖下来时,霍桑正在穿衣,自顾自地结领带,扣皮鞋,并不理会。我叫慧生坐下了,自己也开始漱洗。
慧生带着诧异的神气,问道:“包叔叔,你不是说这件小小的案子已经查明了吗?”
我点点头。“是,完全明白了。”
“喔?这是怎么一回事?表是谁拿的?”
“谁拿的?不,慧生,你应得说谁‘偷’的!”
那孩子顿了一顿,又说:“唉。那末谁偷的?”
我吐出一口漱洗水,答道:“我告诉你,有一个人因着垂涎这表的重价而偷去的。”。
慧生笑嘻嘻地问道:“果真?这个人是谁?”
“那是一个本屋于内的人。他偷了以后,就把表交给一个同党,所以这一件案子内一共有两个人。”
“唱?有两个人?包叔叔,这两个人你都已查明白?”
“自然。”
慧生好像要笑出来似的,但仍忍住着,问道:“那末,请你说出来罢。偷表的人是谁,同党又是谁?并且那表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我道:“偷表的人的姓名,我们姑且隐一隐,同党可不是别人。很不幸,他就是我的朋友!”
“包叔叔的朋友?”
“是,也是霍叔叔的朋友是我们的小朋友!”
慧生有些踌躇。“他他是谁?”
我说:“他叫米慧生:”
慧生怔一怔,牵牵嘴,笑道:“我是同党?”
我瞧着他,反问道:“难道我说错了?”
“你有什么证据?”“
“我说过的,那偷表人取表以后,把表交给同党。现在表还在你的身上,难道还算不得证据?”
慧生仍笑着说:“那里有这一回事?包叔叔,你不是闹笑话?”
我道:“你还要强辩?你姑且伸手到你的衣袋里去摸一摸再说。”
慧生不由不呆了一呆。他的手伸进他的灰布学生装的袋里去一摸,不禁惊怪地直立起来。他的面色一白,立即又涨得通红。我一壁用木梳理发,一壁偷眼看他,看见了他这种羞窘状态,不禁暗暗地发生一种愉快的感觉。这里面也许含着些报复得遂的意味。
慧生果然摸出一只表来,向我道:“唉,包叔叔,这表是你放在我的袋里的。
你设下了圈套,特地把我圈在里面罢了!“
这时候霍桑已整装完毕,也微笑着说:“小朋友,你说的不错。这果然是包叔叔给你设下的圈套。但是你自己怎么样?可也曾设什么圈套给我们钻?”
慧生又红了一阵脸,笑道:“我设什么圈套?”
霍桑道:“有两个。”
“晤?
“你的第一个圈套,取了表谎报失窃。这倒并没有什么难处,在我们眼里,当然可以一瞧就破。譬如你在窗槛上擦些泥迹,目的要我们疑心有外来的人。可惜你还欠精细些,反而留下了破绽。昨晚上曾经下过雨,泥土是湿的。你却只把干鞋底上的干泥擦了一些,并且擦泥时只擦在窗槛的中心,槛的边口上却反而没有。你下楼报告的时候,又不敢叫我,却叫包叔叔,又当我睡着了撒谎。这都是你的圈套上的弱点。”
慧生呆住了,脸上忽红忽白,但那不自然的微笑还不曾消灭。霍桑装做没有瞧见,自顾自继续下去。
“你的第二个藏表的圈套可厉害多了。若不是我的感觉敏捷些,我还疑心你把表藏在楼上,要到楼上去找。那就不免真要落进你的圈套,让你大笑一笑了!”
慧生面上的神色又经过一度的改变,从轻笑的变而为钦佩的。他只是暗暗地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霍桑又说:“小朋友,你这一次的举动,我并不怪怨你。你虽然久闻我的虚名,却还不曾目睹,就想亲自实试一下,究竟怎么样。是不是?这原是一种凭证求真的科学态度,动机是可取的。当昨晚上我们在席间谈论的时候,你也许就起意设置这一出把戏,要测验我们一下”
慧生忽插口道:“霍叔叔,请你原谅。我这一次的举动,只想开开玩笑。你说我要测验你们两位,我实在不敢。这事的起意也是出于偶然的。我今天清早起来小遗的时候,忽然看见南窗开着,大概因昨晚上没有下栓,下雨时被风所吹开的。那时候我忽然想跟包叔叔玩一玩,便不知不觉地做出这件勾当来。现在我真是后悔莫及!……包叔叔,请你原谅。”
我笑道:“好,我去向你的爸爸算帐:”
慧生一听这句,两只手捧住了那表,不由不目瞪口呆,分明十二分惊惧。
霍桑忙解围道:“慧生,别着急。我知道你干这件事,你爸爸并不知情。我们若要追究,你当然是要受责备的。现在你放心,回头我会向你的爸爸解说,决不教你吃苦。”
慧生颤声说:“霍叔叔,谢谢你!……包叔叔,请你饶恕我!”
我笑道:“我也跟你说说笑话啊。”
霍桑拍拍那孩子的肩。“慧生,你听我说,你的动机虽可取,但所用的方法却并不正当。这样的游戏可一不可再,否则不但无益,也许有害。你得牢记我这一句话。少年的行动应当趋向正当的轨道。”
慧生忽一声欢呼,奔到霍桑面前,展着两臂,像依人小鸟般地扑在他的怀中。
;全文完;
怪房客
一种种疑点
那头发花白的老妇刚才在霍桑书室中的那只专供来客的安乐椅上坐定,忽又跳起身来。伊举起了两只干瘪皱皮的手,在空中画符似地乱摇了一会,又气息琳琳地说话。
“先生,我怕极了!我当家的在纱厂里做工;一天不做,一天不活,实在担不起风险!万一闹出事来,我们一家门都活不成哩!先生,我委实怕极了!先生,总要你想想法子!”
这几句话,我原是按着伊的语意,经过整理归纳而约略记述的以后伊的说话我也照样节录。我若把伊当时说话的层次完全照录下来,那至少要占一页以上的篇幅。伊的唠唠叨叨的说话毫无次序,又因着气息口吃,又加上了不少惊叹声音,更觉得杂乱而重复。
这妇人自称姓马,住在闸北宝通路大庆里。伊的年纪在五十五六以上,身上穿一件直色洋绸的棉袄,前襟上染着几个油渍。可见伊这件衣服原负着两种使命,家居出外,通融穿着的。伊的下身没有系裙,穿条蓝色旧缎子的棉裤。但瞧伊的打扮,不消伊自己说明,我们便早知道伊是一个劳动阶级的妇人。伊一进门来,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那些话有几句说了再说,有几句无头无尾,如果不留神听,竟会莫名其妙。
霍桑平日最怕和年老的妇人谈话,就因和他们说话,时间最不经济;并且必须提足了精神,才能听出一两句有意思的话来。那天他接待这一位平民阶级的主顾,本来是很高兴的,并且也耐着性地听伊,并没有厌俗的表示。不过那老妇说话时口沫横飞,霍桑的脸上竟一再地溅着了好几点,未免使他有些地不能效劳。
他一边取出白巾,抹他面颊上的涎沫,一边扶着那老妇坐在一只圈手挎中。可是那老妇竟像有弹簧的皮人一般,好容易扶着伊坐下了,一放手又立直了身子,发出那上一节我记着的第二次高论。
霍桑看到要使伊宁静下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只得退后一步,和伊略略隔得远些。他显然不敢再领教伊的口齿间的雨点。
我见了这状,不禁暗暗地好笑,同时发生一种滑稽的意念。拉妇人假使轻着二十年的年纪,装饰上也变换得摩登些儿,那末伊说话时即使有口沫飞出,在一般色情狂的少年们见了,说不定将认做“美人香唾”,也许要领受不退呢!
“马夫人,你且定一定神。无论有什么话,总得坐下来讲。现在你听着,我来代替你说一遍。……你家住在大庆里七号,租的一上一下的房子,一共有四家租户。你是二房东,自己住在楼下的客堂背后。你的后楼上新近租给一个姓叶的男客。你说这个人非常可怪,因而有些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