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到处都能打电话。他付了一百元钱,找回了一些零钱。
魏光在一家店铺前的公用电话上拨了范老爷子告诉他的那个号码。只响了几声,便有人接听了,对方是个男人,问他找谁?魏光很紧张,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范老爷子的名字。对方用广东话请他重复一遍,于是魏光又说了一遍。他现在听广东话已经没有一点问题,甚至可以讲一点儿。对方沉默了概有十几秒钟,然后问他在什么位置?魏光问了身边的人后,告知了对方。电话那边讲,请他稍等,很快会有人来接他。
魏光放下电话后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尤其是腋下,已经很难形容了。他忽然很想撒尿,但又不知店铺里是否方便?便缩缩肚子忍了回去。但憋尿的滋味不好受。
魏光在店铺买了一包万宝路香烟,干脆就坐在路边的地上了。四年多来,头一次走了这么久和这么远的路,腿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店里和路过得人看魏光的样子都有些怪怪的。一是因为他坐在了地上,二是他那身衣服和显然不是故意留得太短的头发。
魏光在地上坐了有十几分钟便站了起来,因为来往得人老是打量他。他在店铺前的空地上缓缓踱着步,但过往的车辆没一辆有停下来的意思,人也没有找人的样。魏光心里有点儿毛了,他估摸着从通话到现在至少过去了半个小时。
又过了一会儿,魏光看见两个穿休闲装挺精干的年轻人朝他的位置快步走来。魏光有点紧张,便盯紧了这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看。这两人走到魏光身边停住了,但目光中都流露出了迷惑。片刻,其中一名才张口问魏光:你呀?!”他说得是广东话。魏光点点头,又摇摇头,生怕弄错了。问话的年轻人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正是魏光刚才打过的,这下他心里有底了,便连连点着头道:是是。”
“跟我们走。”还是问话的人道。魏光随两人朝街口走去。到了街口,魏光看见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卧车,两个年轻人朝卧车走去。魏光机械地尾随着。到了车前,一人为魏光打开了后车门,示意他上车,他们俩则进入了前排。
黑色卧车启动,开走了。
魏光坐在后排座上,感觉到屁股下面是那么的舒服。他还留意到前排的年轻人从后视镜里打量自己,他把目光避开了。
车穿街走巷。魏光这才领略到了香港的繁华和街道的普遍不太宽阔,但商铺的色彩确实是缤纷的要命,都像是急着要嫁人的样子。魏光在兴奋中又带出了些许忧虑,这地方跟我好像没啥关系?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车进入了一条较窄的胡同,这里明显清静了许多。魏光留意地看着路两旁,多是独门独院的房舍,他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公馆?!
在香港如果是住高层建筑的人,不会是很有钱和有地位的,而就是这种深居静巷里的人才是有钱人。但魏光不懂这些。
车在一处院外停下来,很讲究的铁艺栅栏门被一名五十余岁的男佣打开,车缓缓驶入了院子。刚才问魏光话的小伙子下车后把车后门打开,请魏光下车。魏光看得出他的目光里的冷漠和猜疑。
两个年轻人仍是走在魏光的前头,引着他进入了这栋显得有些旧的二层公馆小楼。院子里有许多花卉,都生得枝繁叶茂,虎虎有生气。可魏光连一盆都叫不出名堂来。
第三十六章
魏光被领入了一间宽敞的客厅,屋内一切陈设都是中式的,家具亦多是紫檀和红木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木香。古董架子也十分考究,高低有致的格子内摆放着一些色泽暗淡的瓷器和几只青铜老货。魏光被示意坐在一把主位旁的太师椅上。一位中年女佣很快为他沏了茶。两名年轻人都没坐下,而是恭敬地站在魏光一侧的空地上,看样子是在等什么人。少顷,一名中年男人进入了魏光的视线,此人五十岁上下,生得宽脸阔鼻,头发稀疏,稍胖,一双适中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精明。他走到魏光的身边停下来,但未伸出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先生,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闻言,魏光又有些迷惑了,他怔怔地看着这位中年人,一时竟忘了范老爷子的那封信。
“先生,您不会没事吧?否则,怎么会打这个电话?”中年男人带着口音问道,并朝魏光很节制地笑了笑。魏光这时才猛然想起了范雨霖的那封信。便急急掏了出来递给了中年人。后者展开信看着,脸色稍有变化,但不明显。魏光则紧张地观查着他的反应。中年人细细地把信看了半天,这才把凝重的目光落在了魏光的脸上,这一看就是一分多钟。魏光的心里又有点儿毛了!
“先生,请稍坐。我去去就来。”男人又朝两名站立的年轻人打了个手势道:你们下去吧。”中年男人朝内室走去,两名年轻人则出了客厅。魏光这时又出了一身汗,室内虽然有冷气,但他仍是觉得非常闷热和压抑。从上车到进了这间客厅的所有感觉,都是魏光以往绝对没有体验过的。他心里真的是一点儿底都没了。
魏光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只有那个女佣一言不发得进来给他添了两次茶。但魏光一口都没喝,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儿的出汗,到像是喷泉里的那座假山,一头雾水。又过了一段时间,进来了一名六十岁开外的男人,看打扮和神态亦是佣人。该人走到魏光身边恭敬地道:先生请随我来。”他说得是广东话。
“干吗?”魏光机械地起身,纳着闷地问。
“沐浴,更衣。”老佣人低声道。
魏光随他穿过一条拐过几次弯的走廊,进入了一间非常考究的家用浴室。老佣人已为他放好了洗澡水,浴室内的一应浴具包括浴巾等等皆是白色,只是质地很好的地板是木制的,墙壁亦是。魏光脱了衣服跨入浴缸,躺下了。他这时的脑子真是很乱,但又确实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便也只能听着老佣人的指点洗过了澡。在他洗澡的过程中,老佣人一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并很适时的取用品递给他。
洗过了澡,老佣人示意他穿上一件真丝的浴衣,然后引着他进入了一间卧室。在这里,魏光从里到外全换上了新的行头,在换衣服时,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个穷酸的念头,浴室里自己那套衣服怕是要被他们扔掉了。
老佣人领着魏光回到客厅时,屋内有三个男人在等,其中一位便是他刚才见过的那位中年男人。魏光此时穿着一套真丝麻混纺的休闲装,非常合体,当然亦很舒服。
“请坐。”那位见过面的男人客气地道。魏光又坐到了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他打量了一下另外两个男人,都是四十多岁的样子,稳健中透着几分精明干练。
“先生,请问您的姓名?”中年男人问道,口气仍是十分客气。
“……魏光。”魏光知道自己这时该说话,并且该说实话了。
范老爷子的案子有些怪异,若是掰开了说,就是警方和地方法院都知道他的根底尚有很多没有挖出来,而当时不得不结案的原因,也是恐怕夜长梦多,担心再生出事情来。况且,范老爷子那时的身体状况已然是不太好了。老爷子在公堂上又是绝不配合,查到哪儿算哪儿,有多少证据就说多少事儿,判死判活更是听天由命。所以,法官们亦是一筹莫展,十分棘手。而这样一来,就是在老爷子被判了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后,官方对他在狱后的探视问题上亦是十分的谨慎和监管甚严。只有与其确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能每月探视一次,并且时间被控制在二十分钟以里。还有,探视时,至少有两名以上狱警在一旁监视。如此一来,自然是十分令人厌烦。范老爷子的脾气又是坏的出奇,他如何能够受得了?!一次他欲将监视的狱警赶出探视室,但狱警不走,后惊动了监狱长。商洽之后,狱警当然还是不走。范老爷子那时还能走动,生活尚能自理。他大怒之下掀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还打了一名狱警的脸。然后道:你们他妈的在这里吧,我走。”范老爷子回监号了,并且从那以后,他拒绝再见家人。以后的几年里皆如此,他不再见任何人。
与范老爷子有血缘关系的人并不多,他老婆在他入狱后的第二年因心血管破裂死亡,而老人都已不在世了。他还有一个弟弟,以前也是和他一起做事的,因拒捕被警方当场击毙,死得很惨。范老爷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叫范静,家人称之为阿静,是范老爷子五十多岁时才有的,他老婆比他小十几岁,生阿静时也是险象横生,惊乍有余。现在阿静亦不过十七岁,这些年自然是范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冠上汉白。范老爷子这一生打打杀杀,风风雨雨,但却不太好色,偶尔也玩玩,但从不上心,更不会认真。
范老爷子入狱后,港澳警方对他在两地的黑势力盘子进行了颠覆性的打击,使之尽数瘫痪,很多弟兄背井离乡,逃往了境外,亡命天涯是这一干人的真实写照。近三十年来,在港澳盘根立户的三大巨头堂主已被尽数铲除之,其们的残留羽翼也是奄奄一息,惶惶待毙。范老爷子便是其中之一。而这三大堂主的主要营生便是毒、赌、嫖。但范老爷子只取其一,不涉其他,便是毒。围绕着港澳周边的若干个国家区域的毒品,几乎有十之三成的毒源是经了范老大的手,可谓罪孽深重。但这桩生意亦为他赚得昏天黑地,乃至飞沙走石,更是令人眼花缭乱,进尔妒羡得几近疯狂。警方仅在港澳两地没收范老大的不动产以及查封帐户上的资金便高达数亿之巨。但以前被范老大等人压制扼颈的一些中小盘主现在却振臂摇旗且还呐喊了起来,范老大以前的多个码头现已被全盘吞下,易姓更名。其中有一个叫巴爷的,现在已是澳门最大的毒枭。他以前是范老大手下的一名高级主事,专事东南亚一带的偷运与走私毒品业务,深得范老大的赏识。但其人在这次范老大翻车时为保全自己,为警方提供了大量证据,成为最有实力的污点证人。他是导致范老大这次全军覆没的最关键人物。范老大的案件了结之后,巴爷被免予起诉,继而扬长走出了法庭。他经营毒品这块业务自然是轻车熟路,呼风唤雨,且上下家无所不通,客户抓得满把外泄,供不应求。况且,干这行的人多是有奶便是娘,又何曾去深究过你曾经是狼还是羊?!故,仅只五六年的光景,巴爷便赚得通体金黄,且满面红光了。他在范老爷子手下时,老爷子是一直称他为小巴子的。看!如今已是巴爷了。真是风水他妈的轮流转,就看谁转得更好看。扯淡!
和魏光说话的中年男人是范老大老婆的弟弟,姓邱,名一明。他一直在美国,是法学博士,经营着几家规模尚可的饭店,也是为范老大洗钱的一个场所。这次范老大出事,邱先生为此迎风奔跑,雨夜打滑的确实出了不少力气,但终因证据确凿,大势所趋,终落了个虽生犹死的结局。但邱一明与范老大这位姐夫的私交甚好,感情亦笃。他在美国读书的一干费用全是范老大当初替人扛命的血汗钱。那时范老大不过是一家赌场的打手兼保镖。而邱一明的家境十分的困窘,邱一明的姐姐,即范老大以后的老婆是个舞女,一天陪着人蹭肚皮也是赚不到几个钱,加上父母体弱多病,家里经常是饥寒交迫,苦不堪言。范老大就是这个时候走进了这户贫苦人家的,然后便披星戴月的把自家性命交给了这家人。
范老大出事后,一直是邱一明在收拾这个烂摊子,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对黑道的许多斑驳之事是说不清也弄不明。虽然有老虾这些人帮衬着打理,但仍是疲于奔命,然而却收效甚微。这令他十分苦恼,可亦无计可施。他没有范老大姐夫的魄力,更没有摘星捞月的胆略,于是,便非常受气。当然,这主要是巴爷等一干人强加予得。
范老大出事后,邱一明把当时仅十三岁的阿静送到美国去读书,实则是避难。但阿静在美国很不适应,精神,生活诸方面统统如此,经常吵着要回来。女孩很任性,邱一明这个当舅舅的也是无可奈何。阿静与家中诸长者中,只有和父亲关系最好,而其他人是不大放在眼里的。举例讲一件事,便足以窥斑见貌。阿静十一岁时,曾在某天拿了支枪,逼着父亲在家的四名保镖外加司机统统随她到外面的大排档去吃宵夜,且吃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保镖们自然是不敢陪吃,只是立在两侧看着。而这种只有市井巴人光顾的露天大排档外是从未停过林肯轿车的。一时人们争看热闹,竟搞得看得人比吃得人多出几十倍。而阿静则将那支防身的0。22口径的精巧左轮手枪像饰物般垂在胸前,边狼吞着酸辣皆浓的盛世大餐。
范老大那晚小憩了一阵子,正好有事要外出,但除了几名下人外再唤不到其他人。不禁大怒。当他把保镖们用电话召回来时,阿静脖子上挂着那支枪也回来了,并且步履还多少有点儿蹒跚,她喝了一扎啤酒。进屋后连呼过瘾。他妈的!这还像个十一岁的女妮吗?!范老大盛怒之下抽了女儿一个嘴巴,小嘴边上的血登时便流了下来。但阿静未哭,而是迷惑地看着父亲,然后抓起胸前垂着的左轮便朝头部开了一枪……枪没响,这是一支供收藏的古董枪,没子弹的。可这也就足以使范老大吃了一惊!更吓了一跳!这是范老大第一次打女儿,也是最后一次。过后,范老大给女儿讲了一列车道理,又赔了半座山般的不是,这才了了事。当然,那天晚上范老大哪儿都没去成。
阿静到美国以后,邱一明是她的法定监护人。但阿静并不买这个舅舅的帐,她仍是我行我素,在学校亦然。她不喜欢白种人,更讨厌黑人,但亚洲人也不愿意和她交朋友,为她的刁钻刻薄以及任性。她身边的人都躲着她。这种环境和氛围令她的性格渐渐趋于孤僻,她也开始躲着人,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她很想念父亲,可她也知道父亲出了事,并且是大事。她跟母亲和舅舅都提过多次,想去看看父亲,但都遭到了拒绝。因为范老大有话,绝不能让女儿到那种地方去。
阿静十四岁时,也就是范老大入狱后的第二年,母亲去世了。阿静被从美国接回澳门参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