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中最活跃的数左胜利,不能安安生生坐一会儿,有时歪七扭八地坐着,有时趴在床上将脚伸在床外,有时干脆躺在铺盖卷上,他趁刘自新聚精会神地看他的语文课本,突然夺过来说:“干爹,你多大岁数了还学习?”
刘自新扇了一下左胜利的光脑袋说:“就你不稳当,看你哥老老实实做作业。”
“俺把作业做完了。”左胜利说,“他的作业没完成,做不完作业老师要打板子的。”
“现在老师不打板子,学习要靠自觉。”姚春德见左胜利摆弄他的书包,就告状:“爹!你看胜利翻俺的书包。”
“谁翻你的书包来?挪个地方都不沾?”左胜利抵赖。
刘自新将左胜利拽到自己身边说:“别和你哥捣乱,叫他做完作业早点睡觉,这个月的电费太多。”
左胜利在床上打了个滚,翻了个跟头,说:“爹,往后别给俺剃和尚头了,全班就俺一个,同学们都笑话俺。”
“这有啥笑话的?理分头比剃光头贵五分钱,留那长毛有啥用?”刘自新不同意。
左胜利又在床上扑腾了一阵子,突然问刘自新:“爹,俺今格在放学的路上看见一个女人穿的裙子在膊腿盖上边,露着半截大腿跟。”
“流氓!”姚春德写着作业说。
“你才流氓呢!”左胜利立刻反击。
“你为什么爱看女人大腿跟?”
“她在外边露着都看见了,都是流氓?”
“别吵了别吵了!”刘自新制止:“小孩子以后不要乱看。”
左胜利受到批评,蔫了。刘自新说:“赶明是星期天,春德在家学习兼做饭,胜利跟着俺去北大街,省得你们俩个在家咯气。”
左胜利马上又高兴了,说:“好好,俺给你背着箱子。”左胜利做个鬼脸附在刘自新的耳边小声问:“爹,鞋店的那个女人为什么老叫你给他买瓜籽吃?”
“去,”刘自新又扇了一下左胜利的小秃脑袋瓜儿,说:“少管闲事,躺那边睡去。”
北大街德老盛鞋店前的苦莲树下,青黛色的柏油路面上印着各种各样不规则的树荫花,像长长的一条蜡染的布,自然而扑实。苦莲树不如往年雨水充足时长得茂盛,椭圆形的小树叶也不及往年油绿。
刘自新与客人一边交谈一边擦皮鞋,左胜利在一旁看小人书。待客人走后,左胜利坐在小板登上神密地对刘自新说:“爹!鞋店里那个女人又用眼角勾引你呢?不信你看!”
“看你的小人书,别东张西望的。”刘自新嗔着脸说。
石榴花嗑着瓜籽扭着屁股从鞋店里走了出来,说:“自新呀!你这干儿子长得挺排场吗?想要儿子就寻个媳妇生一个,何必拿着别人家的屁股盖自己的脸?”
刘自新反唇相讥:“俺高兴,有的人想生个孩子,可惜没人给种,狂啥?寡妇哭儿,没想!”
石榴花也不示弱,说:“不是没人种,有的人整天馋地淌口水儿,想舔!俺嫌他的嘴臭,怕那两颗大门牙硌着俺。”
石榴花一边和刘自新磨牙斗嘴说下流话,一边嗑瓜籽,将瓜子皮故意丢在左胜利的头上。左胜利早就瞅着石榴花不顺眼,气愤不过,偷偷地挤出黑鞋油,抹在石榴花凉鞋里边的雪白的丝袜子上。被石榴花发觉,跺着脚骂道:“你这小猪蹄子,和你爹一样坏?”石榴花扬手要打左胜利的光头,左胜利早钻进马路上的人群中没有影了。
“正忙着呐自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传进刘自新的耳朵里,抬头一瞧,噢!原来是老乡张能人,忙将小板凳递过去,热情地说:“能人呀!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一年多不见,扎到哪儿去啦?”
石榴花不认识张能人,见刘自新的熟人到了,掉屁股进了鞋店。
张能人坐在凳子上,用眼瞅瞅扭扭捏捏的石榴花说:“自新,你和她勾搭上了?”
“没有。”刘自新说,“人家能看上俺?”
“这可不是个好鸟!”张能人小声说,“她不认识俺,俺可认识她。日伪时期与咱县姚家庄当汉奸的姚联囤打得火热,后被丈夫发现,二人合伙将姚联囤打死,丢在了王八坑里。”
“是吗!头儿上挂镰刀,悬呐!”刘自新有点后怕。又问张能人:“最近回家没有?”
“夜格儿才从家里回来,你姐叫俺给你带个信。”张能人一脸笑容。
“家里揭不开锅了?”刘自新认为姐姐要借钱。
“你姐家还可以,你姐夫还能做点小买卖。”张能人说:“别害怕,不是你姐要钱,是给你带来个喜信。”
“真的?快说?”刘自新想起去年托姐姐给找媳妇的事,乐得两颗门牙噘起老高。
“看把你高兴的?嘴都咧到后脑勺上去了,你姐给你说了个媳妇。”张能人说。
“嘿嘿!还真有人寻俺?快说说是怎么个人?”
“你姐说是个活头,带着十岁的闺女,人家听了你的情况没意见,你姐叫问问你同意不?”
“是女的就沾,带着孩子也好,俺不挑人家。是哪个村的?”
“俺村的,提起来你兴寻乎?”张能人说。
“是谁家的闺女?”刘自新打探。
“她爹叫啥俺也弄不清,她兄弟叫刘安徽,她本人叫刘桂巧。”张能人介绍说。
“谁叫刘安徽?记不起来。”刘自新想了想说。
“刘桂巧你不寻乎?比咱们可能小八九岁,一条腿有点毛病,她老娘家是你们村的?”张能人帮助刘自新回忆。
刘自新有所悟:“寻乎,她老娘家不是俺村的,是尿鳖子刘寨的,往老娘家串亲戚路过俺村。除了腿有毛病,长的还可以。”
“才离婚半年。”张能人说。
“跟哪个村离的?”刘自新问得很细。
“不说不知道,说出来吓你一跳,原来的男人是咱公社主任姚联官,你知道姚联官不?”张能人问。
刘自新倒吸一凉气,说:“知道知道,是他的媳妇?”
“对呀!”张能人说:“今非昔比,当了公社一把手,嫌媳妇是残废,土气,给硬踹了。”
“噢!”刘自新身上一阵阵紧巴巴的。
张能人继续说:“一开始刘桂巧死活不跟他离,姚联官使了个绝招,灾荒年一分钱不给她,上边给军烈属的救济粮叫小五联顺领走,硬把刘桂巧给饿草鸡了,只好答应离。刘桂巧带着三个闺女回到娘家,你猜姚联官多黑心?一点抚养费不给。刘桂巧娘家猛添四口人吃饭,招架不住,前些日子一下子死了三口,不知是啥原因,刘安徽和刘桂巧的二闺女三闺女一夜之间都死了,有的说是吃人肉死的,那死人是喝毒药自杀的。”
“啊!真惨呐!”刘自新既痛恨姚联官又同情刘桂巧。问张能人:“俺寻了刘桂巧,姚联官那小子会不会找茬?”
“俺看不会,他不要人家了,还能不叫人家嫁人?哪有那么霸道?”
“女方提什么条件没有?”刘自新问。
“听你姐说人家提了三条,没说要多少彩礼,只提出来要你帮助她赡养两位老人,不能歧视她带来的闺女,结婚后住在开口市,为的是躲避开姚联官,眼不见心不烦。”张能人说。
刘自新寻思:“条件倒不高,就是她是姚联官的前妻,可别引火烧身?”但反过来一想:“他把人家抛弃了,管人家寻谁呢?俺不声不响地将刘桂巧带到开口市,再叫她家和俺姐给严格保密,离他远远的,估计没有大问题。这可能是天意安排的,该俺与姚联官做对,他的仇人都聚集到了俺的身边,再过十年八载,姚春德,左胜利和他的闺女三个孩子都长大了,那时就不怕姚联官找事,说不准这三个孩子联合起来将姚联官整倒呢?”
刘自新立刻起身回家相亲,又不知生出何等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刘自新覼缕家史
第七十三回
刘自新覼缕家史 孔照年畅谈书艺
喧闹的城市终于开始宁静下来,地处开口市北郊的小汪大队夕烟燎绕。刘自新租住的民房就座落在小汪大队的中间。由于当时大队没有盖房规划,各家因地制宜都在自己家祖传的宅基上垒墙盖屋。又都想多侵沾一点伙向,扩大自家的建筑面积,将刘自新租赁的房子圈得交通非常不便。狭窄的胡同勉强能推过一辆排子车,两边的住户都胆心过往车辆碰坏自家的墙,都在墙根上摆上许多碎石砖块。刘自新与孩子们出门口往北走要拐四道弯才到北街,往南走要绕六道弯才能走出胡同。房主嫌进出交通不便,在村外向大队申请了一片三分大的宅基地,盖了五间北屋。盖房时木材和砖短缺,便将刘自新租赁的东屋拆了。刘自新每月给房东再增加两块钱,住进了北屋。北屋是小三间,中间没有段墙,西头的南窗下用四条长木凳支着一张大木床,爷仨就滚在一起睡觉。院子里没有门楼也没有院墙,刘自新发动两个孩子利用星期天去捡碎砖头,沿着老碱脚垒了齐腰深的院墙,并在院子的东南角砌了半人高的一个茅子墙头。
太阳徐徐西下,院子里的光线一会儿比一会暗淡,在最后一抹金黄色的日光离开东边邻居家的西房檐时,左胜利放学早已做好了晚饭。姚春德右肩左挎着蓝布缝制的书包回了家,进门口就问:“胜利,爹回来没有?”
“没有。”左胜利脸上二灰八道地从北屋出来,被烟呛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地说:“爹是起五更走的,也不说啥事,说的是天黑前赶回来,到这个时候也不见踪影。”
姚春德说:“爹是回老家了,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好像有事不愿对咱说。”
“不说拉倒,值当这么保密,夜格儿过晌午俺见爹买回来块花布,偷偷地塞到床铺下。今格爹走后,俺掀开铺的看了看没有了,准是带回家去了。”左胜利晃着光脑袋说。
姚春德也觉很奇怪,说:“夜格儿黑家我听见爹在被窝里蒙住头偷偷乐呢?这么热的天准有喜事,不然不会这样?”
左胜利说:“你去到街里看看爹回来没有?”
“你去呗,俺趁天不很黑先做会儿作业。”
左胜利一蹦三跳地跑出去了,出门往南在胡同里才拐了三个弯,迎面碰见刘自新带着刘桂巧和姚春莲过来了,都背着行李。左胜利一个爹字没喊出口,认出了刘桂巧,瞪着敌意的大眼说:“你来干什么?不许你进俺的家!”
刘桂巧也非常吃惊,忙问:“这不是胜利吗?你在这干什么?你娘呢?”
春莲是惊喜,能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遇见本村的小伙伴,高兴地跑上前去说:“胜利哥你在这呀?太好了!”
刘自新瞅了一眼胜利,对刘桂巧说:“有好多事都没来得及对你说,一句话又讲不明白,以后俺慢慢给你解释。”又对胜利说:“胜利,不许这样,快接包袱!”
左胜利愤然地转身就往回跑,待刘自新他们进了院时,左胜利已经将北屋门插住,背顶住门插棍儿。刘自新在院里喊,左胜利在屋里说:“你把这坏女人赶走,不然,别想进屋!”
姚春莲不知原因,问娘:“娘!胜利哥为啥不叫俺进门?”
刘桂巧谎称:“胜利哥是和咱闹着玩呢?”
姚春德听见爹在院子里喊门,放下作业推开胜利,将北屋门打开,瞅着刘桂巧母女问:“爹!她们是谁?”
刘桂巧见这么大个小子喊刘自新爹,惊得愣住了,口中不住地说:“这,这……”
刘自新心中有数,笑嘻嘻地望着周围几个人的表情,刘桂巧张嘴结舌疑心重重,左胜利忿忿不满气冲斗牛,姚春德迷离惝恍不知所措,姚春莲东张西望如入云海。刘自新嘿儿嘿儿一乐,说:“大家都把心放宽,一会儿俺给大家讲讲明白,保证你们都高兴。不过俺先告诉大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进了这个家门,大家都是自家人,明白了吧?”
“不明白!”左胜利倔强地别着脖梗说:“不讲明白不能吃饭,饭是俺做的!”
刘自新搬把凳子让刘桂巧坐下,说:“好,今格听胜利的,看来不讲清楚这顿饭是吃不安生。胜利!总得叫俺洗洗手脸喘口气吧?”
姚春德将摊在床铺上的作业本拾掇起来都装进书包内,又将书包挂在北墙上的木橛子上,然后舀了半盆水,将洗脸盆放在屋里地当中。
刘自新收拾着行李说:“桂巧,你先洗,也给春莲洗洗,你看那小手像老鸹爪子咋吃饭?”
刘自新整理好行李,从水瓮中舀了一勺凉水,两颗大门牙挂住勺子边咕咚咕咚喝了一气,说:“大家都坐好,俺给大家详细讲讲,一句半句可说不完,谁也不许吵肚子饿。”
月亮静悄悄地爬上东天,像一只大银盘挂在空中,将刘自新住的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刘自新一开始讲情况,面部就严肃起来,说:“俺在讲清问题前有约法三章。”话语的口气非常生硬,表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说:“这第一,今格俺讲的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不管谁有何过失,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旧事重提,算旧帐,更不许向外人吐露半个字;这第二,咱们家的过去和现状以及每个人的经历,要对邢武县的亲朋好友严格保密,特别是见了姚家庄的人,不许说住在哪里,不许透露家中有什么人。胜利要牢记,回老家时要守口如瓶,桂巧更要注意,回娘家不许走露任何风声;这第三,在开口市遇见老家的人,不管是谁,不许往家里带,问到俺就说不认识。”刘自新一板一眼地说完三条规章,再看看大家,刘桂巧低首不语愧恨交加,姚春德托腮沉思不解其意,左胜利紧锁双眉怒气不消,姚春莲惊愧不定依偎在娘的怀中。大家都有个预感,刘自新讲出来的问题肯定非常严重,不然他决不会下此死规定。
刘自新讲完约法三章并没有急于亮问题,好似在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时间。月光斜射进房内,照在刘自新严肃的面孔上,好像眼睛比以前大了,鼻梁比以往高了,两颗大门牙忽闪闪地放着白光,房内的温度在迅速升高,大家都屏住呼吸。刘桂巧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刘自新还要在压力上加法码,说:“俺今格说的话决不是和你们开玩笑,它关系到俺们一家人能不能和睦相处,它关系到咱们家能不能过安稳的幸福生活,若不然,塌天大祸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到咱们这个家。大家先表个态度,上边俺说的三条能不能做到,能做到俺就讲明情况,若不能做到,只留下桂巧一人,你们各奔东西,不许再进这个门口。”
“爹!你说吧,俺保证做到。”姚春德首先表态。
“你还没说啥事,俺怎么知道做到做不到?”左胜利仍有点不服气。
“必须首先表态,不然你回姚家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