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多年战乱,世道不太平,人们都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不管白天黑夜,养成随手插街门的习惯。左老歪和儿媳妇乔桂香点种了一头晌午棉花,下晌回来顺手插上裂头八瓣的柳木门。乔氏撂下篮子就马不停蹄地点火做饭,左老歪放下筲将担杖搠在西屋墙上。坐在院里抽了一袋烟,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左老歪站起来,晃晃长腰板,歪着头从门缝里住外瞧瞧,噢!是双吕区区长高建国来了,急忙打开门迎接,说:“娘的,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可一个多月没登俺的家门喽!俺寻思着你把俺忘了。”
左老歪挡着门口只顾高兴不让道,高区长开着玩笑说:“怎么挡着门不叫进,不欢迎啊?
那俺就回去了。”
“哪里哪里!”左老歪热情地上前握住高区长的手,拉进院说:“你高区长是大忙人,要组织生产,支援前线,娘的!还得维持治安,请你都请不来,那有不欢迎之理!”
二人说说笑笑走到北屋门口,高区长见乔氏在灶火里满头大汗做饭,说:“嫂子做啥好吃的,俺赶饭来了。”
乔氏抹一把汗淡淡地冲高区长一笑,深深的酒窝里还藏着两粒汗珠,被灶堂的火苗照得通火,像镶着两颗红宝石。说:“高区长来了,快进屋来,家常便饭,糊涂窝窝头。”
左景武的妻子乔氏,是离姚家庄五里东北方向袁台村人,个不高长得非常秀气,红润的娃娃脸显得年轻可爱,眼不大很有神,逢人先眯着眼微笑,嘴角有两个深深的迷人的酒窝。由于丈夫长年不在家,为不招惹闲话,不下地干活时很少出门,逢人不大张口说话,只是淡淡一笑了之。为障人耳目,经常穿着一套宽大的黑色衣服,绑着裤腿。被裹成半成品的脚,走起路来慢慢腾腾,既不像旧社会的小脚女人用脚跟拧着地走路,又不像新社会的大脚板大步流星的一往直前。乔氏娘一辈子生了八了孩子,七个男孩因家穷一个也没养活,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闺女长大成人,嫁给了左老歪的大儿子左景武为妻。
左景武在他父亲影响下,一九三九年初参加革命,第二年春天在双吕村参加一个地下党秘密会议,被双吕村地主王富贵发觉后告密。邢武县的汉奸带着日本鬼子包围了双吕,在突围的过程中,张庄的张山子被打死在双吕村南,左景武与其他三人拼死冲出包围圈分头逃跑。左景武跑到袁台村丈人家,岳父将他隐藏在红薯窑内并用土把口埋好,摞上麦秸。汉奸追他到袁台,将他岳父逮住,捆在村南打麦场的碌碡上,威逼他说出左景武藏在哪里?坚强的老岳父经受着严刑拷打,硬是不开口。汉奸们恼羞成怒,用绳子将他岳父五花大绑竖到场边的水井里,待淹到半死,拉出来踩肚皮,把灌到肚里的水挤出来,继续拷问。老岳父为了保住女婿的性命,宁死不屈,汉奸们又把老人竖到井里,来回折腾了四五次,没从老岳父口中问出半个字。敌人发怒了,穷凶极恶地把左景武岳父投入井内,向村中胡乱扫射一阵,抢了老百姓的牲口和财物,撤走了。
日本鬼子与汉奸刚出村,乡亲们急忙找来绳子,把左景武岳父从井内打捞上来,老人已含恨离开人世。左景武从红薯窖内出来,下决心要为老岳父报仇。左景武岳母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左景武更加努力抗战,不久当上了游击队
小队长,很快就去了太行山抗日纵队。苦命的左景武媳妇,丈夫一去杳无音信,父母双亡,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一门心思用在伺候公婆身上。
乔氏从她娘肚子里出来就没起名子,爹娘亲的像眼珠子,亲切地喊妮儿。嫁到姚家庄后,长辈们都喊她景武家的,大部分人叫她乔氏。左景武参加革命后给妻子起了个大名叫乔桂香,然而村里人已叫成习惯,习惯成自然,叫的顺流,应得也自然,大名没叫起来。
乔桂香掀开锅又添了一瓢水。
高区长很不自然地与乔氏打招呼后,没有以往见面后的逗趣,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阵阵酸楚。他的目光从乔氏身上离开,走到炕边,很尊敬地问大婶:“大婶,病好点没有?很抱歉,来的促忙,没给你老人家买吃的。”
大婶半側半躺在炕上,左手不自主地招招说:“你来就高、高兴,别光买东西,快,快坐!”
左老歪把烟袋递给高建国,弯腰掂了两把杌子,说:“屋里太烟,院里坐吧!日头窝里暖和,真呛!”
高建国与左老歪对面坐在院里,转头看看屋里乔氏,张开的嘴没出音儿又闭上了,把想说的话强咽到肚里,顺便谈起了工作。问左老歪:“上个月俺叫你物色两个年轻人培养,怎么样了?姚家庄光靠你们三个老党员跟不上形势。姚二根病骨支离,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谈不上正常工作,姚双林年事已高,虽然没大病,行动迟慢了,斗大字不识一石,以后工作没文化不沾。”
“俺就吃睁眼瞎的亏。”左老歪把歪把葫芦般的脑袋一别,无不遗憾地说:“工作起来困难老大,有人开个路条,娘的!写不成句,得找人。俺村姚联江他四弟姚联官和孔照年的孙子孔庆辉都是十八九的小伙子,上过学,对革命认识不错,有上进心,还有俺侄子雨水,都不赖。”
“姚联官对他三哥当汉奸的问题认识咋样?”
“前几天他在俺这坐着,考验过,认识满深刻。”左老歪对姚联官的印象很好。
“多考验几次,成熟一个发展一个。”高建国很重视培养农村的新生力量。
乔氏喊吃饭。高梁面糊涂,红饼子,特为高区长炒了两个鸡蛋。
高建国和左老歪一同坐在冲门口的桌子两边。乔氏给他们盛好饭端在跟前,拿条湿毛巾
给婆婆擦手脸,扶婆婆坐好,在背后垫上被子,提起案板放在婆婆面前,舀了一碗糊涂放在案板上凉着,摆上一把小勺,递给婆婆一个饼子,一块咸菜。高区长看着这一切,心中直堵得慌,夹一块鸡蛋放在大婶的碗里。大婶惶忙间把饼子掉到地上。乔氏捡起来吹吹自己吃,又重新递给婆婆一个。
高建国稀里糊涂地吃完饭,把碗一推,习惯性地从衣兜内掏出二千块钱,说:“这是饭费。”
左老歪坚决不收,说:“今格不是派饭,钱说什么不能留。”
高建国郑重其事地说:“这可是你订的规矩,你介绍俺入党时咋教导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俺可不敢违犯。再说现在二千块钱连个鸡蛋也买不到,将就着收下吧!”
“娘的!公安局长抓他爹,跟俺公事公办啊!”左老歪把钱放在桌子后边的窑儿里。
高建国吃罢饭谈东扯西没有走的意思,老歪对乔氏说:“你先去西北地里把那几垄花点点,俺和高区长坐会儿。”
乔氏扛着锄头,挎着篮子,担着筲,提溜马包儿下地去了,临走冲高区长笑了笑没吱声。
高建国想和左老歪说事,不愿叫有病缠身的大婶听见,怕她生气,说:“老****,叫大婶睡一会儿,咱还到院里坐着吧。”
二人在东墙根的日头窝里坐下,左老歪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好似有重要任务?”
高建国说:“任务没有,难事倒有一件。”
“什么事能难住你高区长?”
“俺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向来是袖筒里塞棒棰,直来直去,怎么如今学会绕弯子,婆婆妈妈开了。”
“难以启口,你答应俺听了不上火俺才说。”高建国的心情很沉重。
“哦!”左老歪的脸由晴转阴,已猜出八九不离十,脖子更歪了,绷着脸说:“俺不着急,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高建国受人之命,不得不说,看看左老歪的脸色,知道说出来也是火上浇油,胆怵地说:“景武要离婚,你可能懵星知道点。”
强压怒火,左老歪不愿在高区长面前失态,说:“咋啦?你怎么知道的?是打听消息还是当说客来了?”
“说客,难差使啊!景武托俺给管管。”
“咋个管法?”左老歪的肠子都快燃烧了。
“离呗!不离还用俺来。”高建国尴尬地无地自容,直恨自己不该来。
左老歪气冲五脏六腑,立刻怒发冲冠,说:“没门!要管你去管管那杂种,教育教育那忘恩负义之人!”左老歪不给高建国插话的机会,把憋在肚子里的怒气,似蒸气锅炉打开阀门,喷发而出,涨红着脸说:“他这媳妇咋啦?是偷、是抢、还是不孝顺呀?自从她过了门,像亲闺女一样,张口爹闭口娘地喊个不停,从来没顶过嘴,不笑不开口,不喊爹娘不说话,这样的媳妇往哪儿去找?要说节省更甭提,一个铜子在手心里攥出油来舍不得花,好吃一点的东西敬着老人吃,你说是地里活家里活样样沾!吃苦耐劳没吐过一个怨字。他小子不在家,媳妇没穿过一件新鲜衣服,没串过门,他媳妇受了多少委屈,他知道吗?”左老歪哽咽了,长脖子上的青筋像拧紧的麻绳,歪把葫芦脑袋一个劲儿地摇晃,说不下去了。
高区长骑虎难下,说:“乔氏的为人俺心里清楚,你儿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没有大困难不会这样做。”
“他有啥困难?娘的,又不是攻炮楼炸碉堡,他有什么难处?”左老歪差点从杌子上蹦起来说:“他有他媳妇受的难多?那年他娘瘫痪在炕上动弹不得,都是他媳妇一口水一口饭的喂,他娘屙屎拉尿在被窝里,都是他媳妇双手挖着拾掇,没嫌过脏臭。他娘瘫了六七年,他娘的伺候了几天?不是他媳妇伺候得周到,早去西天见阎王去了!”
高区长没辙了,不知道如何劝老人,又怕左老歪气出个好歹,截断他的话说:“你先别上这么大的火,乔氏嫂子是个贤惠媳妇,人人都知道,景武也承认 ”
“娘的!他知道个屁?”左老歪的话像黄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那容得高建国劝说,嘴角喷着白沫说:“他小子的命是谁保的,拍拍良心想想,为保他的命,亲家死得惨啊!”左老歪老泪横流,泪水淌到嘴里,掺和着唾沫往肚里咽,断断续续叨吟着:“景武啊!伤天害理,忘恩负义呀!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岳父岳母吗?你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吗?你对得起忠厚老实的媳妇吗?知恩不报反害人,猪狗不如啊!”
左景武瘫痪的老母亲不知啥时候从屋里爬出来,头上流着血,趴在北屋门弦子上,吃力地蠕动着病体,口齿不清地哀求着:“高区长!俺,俺给你磕头了,你可不能叫景武丢、丢弃媳妇呀!”把带血的额头直往门弦上撞。左景武娘耳不聋,听见高区长在院里说的话,从炕上
爬下来,摔倒在地,头磕在风箱角上,把额头碰了个血口子。
高建国慌了手脚,一步窜到门口把老人家抱到炕上,眼里含着热泪说:“婶,你说的话俺记下了,千万别生气,保重身体,俺一定劝景武回心转意。”说着话找条手巾给老人家把头上的伤口包住。
左老歪问:“高区长,你说实话,他现在什么地方?就是天涯海角,只要有地点俺就能找他去,俺不信治不了他?”
高建国只好实话实说:“这事真叫俺作难,夜格儿景武回到咱县,把通讯员和马匹留在县城,到双吕区公所找俺,他不敢回家,托俺做工作,俺劝了他一黑家,固执得很,这不,俺替他做说客来了,一提这事把二老气成这个样子。俺不敢说景武回来了,就是怕你去找他。今格咱把话就说到这,俺立刻回去,把二老的话捎给他,劝他赶明回家来见二老,他不来俺把他捆来!”
“他娘的,爹娘都不要了,回来不进家门,也好,你告诉他,若不改变主意,别他娘的进家门,没养这不孝的儿子!”左老歪气不消。
双吕区公所设在双吕村南北街路东,青砖到顶的深宅大院内,高大的门楼离街面足有四尺高,六个台阶。大门洞两旁摆着一对口含滚珠的石狮子,两扇漆黑锃亮的大门上用红漆写着两个大福字,门上原挂的《德高望重》的扁已被摘走,上边留着两个生锈的铁钩。对门口迎壁墙上是一副蜕了色的松鹤山水画,在大门口的左边挂着《邢武县第三区公所》的牌子。
这座宅子原先是双吕村大地主王富贵的宅院,一进二的院子,六间宽敞明亮的大北屋,一堵南北墙把大院从中间分隔成东西两厢,中间砌了一个椭圆形的门洞使两院相通。东院三间北屋原是王富贵和大老婆的卧室,三间东屋是小老婆的住室。西边三间北屋是儿子王坏水小俩口住的,三间西屋住着两个佣人和一个奶妈,东院两间南屋是伙房。
抗战胜利后,王富贵被政府镇压了,儿子王坏水带着全家逃到开口府,后来死活不明。
三区(人们习惯叫双吕区)公所办公室设在东院北屋,东屋住着通信员张小山,会计张同音,征管员石头。都是办公室兼宿舍,西院做仓库。
左景武身着浅绿色军装,站在双吕区政府大门外台阶下,一手扶着狮子头笔直地站着翘首南望,企盼着高区长给带回好消息。
高建国回到区政府已是太阳偏西,左景武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问:“怎么样?工作做通
了没有?”
高建国没有回答,一脸愁容地摆摆手说:“回屋再说,你的事真棘手!”
左老歪送走高建国区长,老俩口在屋里默默悲伤,老伴说:“造,造孽呀!咋生了这么个孬种,喝了啥迷糊汤了?”
“鬼迷心窍!”左老歪把一条长腿翅在杌子面上,长吁短叹,一锅接一锅地抽烟,猛然间把烟锅往鞋底一磕,说:“娘的,俺到双吕找他去!”
“别、别别!”老伴欲站不能,困难地用左手比划着说:“你、你这脾气去喽有好!你爷俩一、一个德性、还、还不打起架来,先找个人去打听打听再说。”
左老歪也不想和儿子正面交锋,叫谁去呢?左老歪首先想到的是孔照年,天太晚了,岁数太大不方便。叫东亮去?不沾,嘴太笨说不过他。对了,派姚联官去,脑子灵嘴巴会说,青年小伙子腿脚快。
事也凑巧,左老歪出门没走几步,看见姚联官掂着铁锨出村东口,喊道:“联官,你过来一下,有点事找你。”
不敢怠慢,姚联官一溜小跑来到左老歪面前:“叔,啥事?”
左老歪把高区长来谈景武的事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向姚联官交待:“你现在到双吕区公所去一趟,见了景武把俺的意思好好地对他说说,把你嫂子的好处多讲讲,你的任务就是劝他回头,能不能完成这项